“一切都是概率。这个世界没有造物主，但是有概率。它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分子里，生命的每一个基因里。它保证了世界向一个恒定的方向缓缓地行驶。即使没有爱迪生，电灯也会被其他人发明出来。即使没有爱因斯坦，原子能也会被其他人学会运用。概率就是身在其中时，一切都不确定；跳脱出来时，才发现一切都是注定的。概率就是命运。这个世界没有万能的造物主，但是有恒定的命运。”
“这是真的吗？”她的孩子问她。
“你爸觉得是真的。”她对孩子说。
“那妈妈觉得是真的吗？”孩子又问。
“你爸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说是真的，多半就是真的。”她说。
她最大的悲剧，就是把自己的人生交付给了一场实验。
科学家是她的丈夫，小白鼠是她自己。
在哲学系读本科的时候，丈夫骏飞不过是一门选修课的任职教师。因为气宇轩昂，旁征博引，被当时的众多同学所倾慕。
但真正让她对骏飞感兴趣，是室友告诉了他的学历之后。
“数学系出身的本科生，第一个硕士学位是生物。读博期间又开始研习哲学。留学归来后在我们学校拿到了第二个博士学位。他的简历厉害，人缘也好，在做一些跨学科的研究，我们小小的哲学院留不住他，这才只是个讲师职称。他做的项目，都是保密级的。”
“都保密了，还能让你们知道。”她一边笑话室友，一边感到心里的种子被雨水滋润，终于开始发芽了。
世界上还有这么厉害的人。每次见他都阳光满面，很有冲劲儿的样子，像是个年轻人。原来已经是这么有资历的科学家了。现在他做的事一定非常重要吧。可能重要到改变我们的生活，造福我们的国家。
同在一个大学里，自己是如此卑微，老师却如此伟大。
她经常就这样把自己的脸颊想得通红。
她的悲剧开场在记忆中阳光最美好的一个下午。骏飞老师穿着宽袖的白大褂，似乎刚从生物系那里走过来。他向她打了个招呼，她腼腆地一笑。
他在她身边盘桓了一阵儿，忽然讲出了这段话：
“一切都是概率。这个世界没有造物主，但是有概率。它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分子里，生命的每一个基因里。它保证了世界向一个恒定的方向缓缓地行驶。即使没有爱迪生，电灯也会被其他人发明出来。即使没有爱因斯坦，原子能也会被其他人学会运用。概率就是身在其中时，一切都不确定；跳脱出来时，才发现一切都是注定的。概率就是命运。这个世界没有万能的造物主，但是有恒定的命运。
“把这种概率算法应用到生物学，可以彻底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通过对一个人的基因做全息分析，就可以预测在概率的驱使下，他一生可能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旦再确定了相应的环境对象，就可以准确地预测他的未来。
“这就是我投身研究的项目。我的假设被理论界接受，可能需要数十年的时间。我并不打算靠它功成名就。不过，我会用自己做实验，用一生把这个研究做下去。”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听懂，正在努力理解时，他把嘴巴凑在她的耳边说：“我从上周全校体检的一万份血样里发现了你的。计算之后，把我的基因当作客观环境，你爱上我并一生不离不弃的概率是99.6%。这在微观层面上，可以称为必然事件。”
“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一个实验？嫁给我，然后看看这辈子会不会离开。”这是他轻柔的耳语。
她感到不能呼吸，踉跄在骏飞身上，瞬间一切归零。
她对孩子说：“你爸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人。为了追求他的真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如果骏飞只是把她当作工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仅仅用她来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望，她都不会如此怀恨在心。
“你爸和我结婚，是为了一个实验。实验不能一直平平淡淡，需要变量。
“我的基因决定了我此生不会离开他。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想尽方法折磨我。他对我好的时候，让我离不开他，却感觉不到他的感情。他冷漠的时候，我怎么主动，他也不会和我说一句话。”
她想起只要骏飞有兴致，他还会故意同她发生争执，咒骂、羞辱她。走在马路中间时，他会突然停下来训斥她，让街上的人都围观。在她笑脸盈盈感到温暖时，他会突然发作，骂得她下一秒就泪流满面。
“我不敢体会丝毫幸福，连好好地笑一会儿都不敢。我怕事情一变得美好，就引起他突然折磨我的欲望。为了不让自己快乐，我战战兢兢地活了二十年。”
孩子问：“妈妈，那你为什么不和他离婚?”
她说：“傻丫头，你爸爸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说的话怎么会错呢。有的人，在一起了就永远分不开。你以后，说不定会懂。”
孩子说：“你这么痛苦，我才不要懂。”
她说：“是啊。不懂，那更好。”
孩子在十六岁以前，几乎不和骏飞说话。
孩子十六岁那年，因为和班上的男生交往过密，被老师请了家长。和妈妈一起回家后，她们大吵了一架。她扬言不要生活在地狱般压抑的家里，于是被她妈妈赶出了门去。
孩子靠在单元门口泣不成声时，骏飞出现了，把她扶了起来。并问道：
“那个男孩儿，多高？”
孩子红着眼睛比画了一下，比自己高一个头的样子。
“成绩好不好？”
“一般。他作文写不好，语文很差。英语和我差不多。但是数学很好，竞赛拿过一等奖。”
“你喜欢这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对自己说，绝不找数学好的男人。他们眼里只有数字，没有感情。可是我看见他就喜欢，听他的声音就高兴。他辅导我功课，我一听就懂，一辈子不忘。就像你做的研究一样。我觉得他就是我99%的概率，是我的命运。”
他皱皱眉：“我的研究？我的研究是社会演化的概率论。谁告诉你我研究爱情的事了？”
孩子擦了眼泪，说：“妈妈告诉我的啊。”
他说：“啊。”然后心想，难怪她如此讨厌那个男孩子。
孩子问：“难道不是吗？那——那个实验呢？你和妈妈结婚的实验呢？”
他叹了口气，说：“那当然是，我编的瞎话而已。”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皱着眉头看着太阳落下。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人生中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