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山鹰的背上，轻轻睁开眼睛。下方翠林密布的山峦，正被迎面而来的狂风飞速吹往身后。
他太热爱飞翔。
越过四座大山，就来到杂草丛生、枯石遍地的荒原。山鹰们常在那里捕食。今天阳光万里，湿度宜人，荒原上肥嫩多汁的大山兔都会从地洞里钻出来，摆成一顿丰盛的午餐。
但他身下的鹰是不参与捕猎的。它有更重要的使命。
越过荒原，跟着蜿蜒的长河，再从一股溪流分出去，他远远地望见了熟悉的村庄。每天这个时候，村里最美丽的小女孩儿燕子就会来到溪水边，在澄澈的倒影里梳洗自己的头发。
他张开双臂从天上落下，打了一个滚儿站在燕子面前。大山鹰一头扎进水里，破浪而出时往燕子怀里扔了一条肥美的大鱼。
燕子像朵花儿绽放，她抱了抱大山鹰，也抱了抱自己。他黝黑的皮肤都遮不住脸红。
燕子说：“今天插秧，田里可好看了。我带你去，你去不去？”说着就牵起他的手。
他光着脚丫子静静地跟在后面，心脏随着燕子雪白的脚踝上下跳动，黝黑的皮肤都遮不住脸红。
山鹰翱翔在他们头顶，在阳光中张开辽阔的翅膀，投下的阴影正好盖住两个幼小的身体。
梯田上的秧苗越长越高，燕子的脸上却露出了愁容。他和燕子相识多年，曾以为她只会笑。
燕子说：“他们真的进山了，村里的人都很惊慌。”
他们指的是外乡人。穿着奇特的衣服，拿着没见过的工具，夺走他们觉得有用的一切东西。邻山的数个村庄已经因为外乡人的作业无法继续在家园生活下去。
燕子问：“你怕吗？你的山鹰朋友们怕吗？”
他说：“不……不怕。我们会……飞。他们……没有办法。”
燕子说：“才没有那么简单。他们砍光了树林，捉走了动物们，你们吃什么呢？”
他说：“我们会……飞，我们去……其他地方。”
但他立刻又说：“但我不……不会走的，我和燕子在……一起。”
天上的山鹰发出一声长啸，燕子露出熟悉的笑容。他感到很幸福。
燕子说：“你的话说得越来越好了。多亏我教得好。”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
燕子说：“想过回到村子里来吗？虽然不知道是哪个村子的人遗弃了你，但我们村人都把你当家人。”
他摇摇头，指着天上的鹰说：“它们是……家人。”然后又指指燕子说：“你……也是家人。”
燕子把脑袋搁在他的大腿上，四脚朝天躺下。懒洋洋地说：“你还恨着人类呢？抛弃你的父母是不对，但或许他们有苦衷……你总不能一辈子和鹰待在一起。”
他也望着盘旋着的巨大翅膀说：“我能。我不恨……人类。我只是不能……抛下它们。”
山和水确实在发生变化。新来的外乡人走到哪里，哪里的树木就会被砍光，山珍就会被挖光，动物就会被捉光。山里的一切都好像是他们的珍宝。山上的树年龄都很大。比他的年纪大，比他脚下的山鹰年纪大，有的甚至比长老的年纪都大。他能感到山风吹来的哀伤。
失去了家园的野兽们攻击了村子的田地，野猪和大猫把梯田里的作物破坏得一点儿不剩。村民们傻眼的时候，又有人来报告，外乡人正在砍伐山腰的桃树。
如果连果园都失去了，村民们会饿死的。愤怒的村长带着壮丁们冲下了山，回来的却是他的尸体，肚子上有魔鬼开的洞，止不住地流出脏血。燕子失去了父亲，哭得异常伤心。绝望的村民们向上天祈祷，愿他们的风神可以给予拯救。
这时他们看见数百只山鹰乘着风而来，掠过他们的头顶，高鸣着朝山腰冲去。村民们欢呼雀跃。
她却看见他骑在领头的山鹰背上，带着地狱般的眼神。
他没有想到，人类有可以伤害到山鹰的武器。投石，弓箭，族群的山鹰从没有放在眼里过。在这片山野射雕，曾经只是个神话。
神话随着兄弟们的身体纷纷落地，外乡人的火器又准又狠，只要俯冲就会被击毙。山鹰们几番冲锋，数量剧减了三分之一。它们在高空盘旋了好久，却连手足的尸体都找不到机会去拾起。
山鹰族长忽然发现背上的少年在流血，它长啸一声，鹰群应声而上，纷纷蜷身离开。
村民们看到了鹰群们狼狈撤退的身影，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他把伤口藏在山鹰身后，只是露出脑袋看着燕子。
燕子喊道：“我们要走了！”
“今晚就出发！坐船！”
“我也不知道我们会去哪儿！”
“再见了！”
他的双眼被燕子的眼泪打湿。
燕子说：“来找我！”
他恭敬地走到长老面前，说：“请您解除我身上的魔咒吧。”
长老说：“但你身上的伤……”
他说：“就是因为有伤。现在不去，我怕以后就去不了了。”
长老说：“这魔法一生一次，解开就施不上了。你决定了吗？”
他说：“已经凌晨。再不追，来不及。”
长老摇摇头，取出一根翅下的黑色羽毛，对它念了一句咒语，然后插在少年的身体上。
少年立刻振翅高飞，整个鹰群都来不及告别。
他感到大风托起翅膀，快得听不见自己痛快的低鸣。一切都那么熟悉。
曾经为了让她喜欢上自己，连飞翔都可以舍弃。
可终究是一场梦。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认识自己，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再不可能对自己动感情了。
朝阳刚刚点燃天边的云层，霭霭的森林间光芒开始游走。像燕子第一次仰起头对自己微笑时，染过全身的暖流。
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啊！
他用力震起翅膀，让碍事的热血从伤口里洒向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