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上游又漂来年轻女孩儿的尸体。
虽然这在这条河不算奇闻，不过最近也算很频繁的了。女孩儿们面朝下静静地浮在纯净的水面上，一动不动，像被长河吸取了灵魂。
她走出木屋，无所事事地拦住了一个经过的女孩儿，问：“你也信那个谣言？”
谣言说，母亲河能洗刷生命里的一切苦难。无论遭受了怎样的变故或背叛，只要从长河上游的瀑布纵身跃下，就能重新找回失去的一切。
女孩儿双手合十说：“心诚则灵。”
放下双手，又闭上眼说：“谁知道呢？”
然后独自向上游走去。树枝割破了她的大腿，手边没有带任何身外之物。
月洒长河时，不出意外地，她沉睡的身体随着河水慢慢地漂了下来。
她见过她的脸，知道她曾多么美丽。
她用脚在河水里打出浪花和波纹，把静如真实的倒影打得粉碎。
一年以前，自己也相信这个谣言。
和他来长河漫步时，她指着高耸的瀑布落水，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就从那上面跳下来。”
他说：“你胆子有那么大？”
她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传说是真的，我就能得到一个崭新的大潘子。”
他说：“如果是假的呢？”
她说：“如果是假的，你就得到一个崭新的死丫头呗。反正你不要我了，死的比活的好。”
她说到做到。他提出放弃的那一刻，她感到世界在离她远去。看不清，听不见，闻不到，尝不出，冷暖不知。
她想起那个能让她找回一切的传说，独自向长河的尽头走去。站在瀑布之上时已是夜晚，河水里盛着巨大的月亮。她许着愿，向悬崖跨出那一步。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长河的下游，身体浸着冰凉的河水，面朝着一轮温暖的月亮，静静地漂荡。
唤醒了四肢爬上河岸，坐上开往小镇的小巴。下车后，看见熙熙攘攘的故乡依旧，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耳畔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一语戳出满脸的泪水。
“燕子。”他在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看见他一身崭新的衣服，正向她绽开笑容。
传说是真的。现在的他，果然对自己比以前更加好。
拥抱的时候，用力得都让自己肉疼，好像担心自己随时会跑掉。
也不再理会所有家人的反对，执意要和自己相守。他说：“这下子，我们真的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一切都美好得令人难以相信，直到她发现那个巨大的秘密。
并不燥热的夏夜，他们躺在床上，放肆地光着身体，时间好像都不再流动。
她把侧脸贴放在他的胸口，聆听着“咚、咚、咚”的心跳声。
忽然感到有个地方很奇怪，好像把投河以来点点滴滴淡淡的不适集中放大，心脏紧紧揪了一下。
她把侧脸换了几个位置，又听了很久，终于头皮一阵发麻，整个身体都不禁愣住。
她想，她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了。她迅速穿上衣服，从他的屋子走了出去，对满脸疑惑的他说：“别来找我。我不想见你，你也找不到。”
即使在夏夜的暖风里，她依然不能制止自己的颤抖。
潘子的心跳声在胸膛的右边。
终于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吃饭时，写字时，照镜子时那微妙的不适来源于哪里了。
谣言根本没有实现她的愿望。谣言，只是给了她一个滚滚长河里，倒影中的世界。
珍视如生命的当下的美好，原来不过是一个左右颠倒的镜像。
这个世界里，除了如鬼魂般存在的自己，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的虚妄。
居然被这样的传说骗了这么久，她的右心房灌铅般沉重。
她沿着长河漫步，在中游一间废弃的木屋里住了下来。
是河水造就了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自己。只有来到河水边，她才能感到这个倒影世界里的，一点点的真实。
就这样，等着自己灰飞烟灭的那一天。
独自一人的生活异常漫长。除了偶尔能见到几个去验证传说的傻女孩儿，她几乎再不会见其他人类。
她想：镜像的世界里，连谣言都与真实世界一样，这真是讽刺。
她以为她能就这样一个人不死不活地存在下去，直到时间尽头。
她没想到，在那个夜晚，她照例在长河中沐浴时，河里又远远漂来一具安静的身体。
一具异常熟悉的身体。
她感到脑袋都炸开了，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她浑身发抖地挪到那具身体旁边，将他的脸扶出水面，看见了潘子祥和的面容。
这一秒，她反应过来很多事情。
她想起投河醒来的那个清晨，从背后喊住她的潘子。
她想起投河之后，潘子紧张用力的臂弯。
这个潘子，真的是镜花水月里的幻象吗？
她想起潘子说的话。他说：“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这句话之前，他说：“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她仰起头，面对月色发出凄厉的哭叫。像一只失去孩子的母狼，声声不绝。
平静下来之后，她又迈起脚步，向长河上游走去。
前面的道路上，仿佛看见了那个为了自己不惜一切的身影。
因为失去自己，来了这个世界一趟。又为了再次失去自己，绝望地走上归途。
水镜里的世界，也有一样的传说。这个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这一次，长河会把他带去哪里呢？
她站在瀑布上面，再一次面对万丈悬崖。
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然后纵身飞下，没有一点儿犹豫的时间。
落入水中的刹那，各种声音在她的心底响起又消逝。
她想：这就是谣言。在如真似幻的是非颠倒里，检验着人们的真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