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渊的突然到来，使得屋里四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程万山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起身招呼道：“原来是裴警长，不知找程某有何贵干？”
说实话，自从上次裴子渊拒绝收金条之后，程万山对这个裴警长的印象就不好。再加之前几日杀了小妾继而埋尸一事，虽是他早已放出话，说是小妾与人私奔，并让程忠花钱请些市井混混去私下散播，这些天来也一直风平浪静，但见到警察署的人，他心中总免不了打鼓。
裴子渊看了看桌子上的菜肴，“程老爷好兴致，是否打扰了？”
“裴警长客气了，这不，我有朋友自远道而来，就顺便一起吃个饭。”
“程老爷还有没有朋友尚未到？”
听闻裴子渊的话，程万山与程忠、霍森对望一眼，才又答道：“实不相瞒，确实还有一位旧友，这两天应该来到上海。裴警长为何会知晓？”
“我给您带了一个人来，请您看看。”
裴子渊说着一挥手，等候在门外的警员便把那个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带了进来。眼下他并没像在警署一样被整个人绑起来，只是捆住了双手，但目光还略显混沌，低着头并不说话。
“这是……”
听到程万山的声音，那人抬起头，程万山和霍森同时惊呼道：“越林？！”
“程老爷确定他是您认识的人？”裴子渊问。
程万山点了点头，但脸上依旧掩饰不住诧异的神色。眼前的男人，让他很难和记忆中的老朋友陈越林联系起来。陈越林在苏杭一带也算得上富甲一方、意气风发，若不是眉眼五官皆没有变化，程万山还真难以相信这满身脏污破烂、眼神呆滞的人，会是陈越林。
00“越林怎会变成这样？”程万山询问地看向裴子渊。
“他像是在城郊不远处滚落坡下，摔到了头部，本想送去收容所，但我的手下看到他包裹里有程老爷您的书信，所以我就把人带来，让您辨认一下了。”裴子渊说话的同时，也打量着程万山的反应，复又问道，“现在既然已经确认了此人身份，程老爷您看是把他送去医院，抑或交与您来处理？”
“既是我的朋友，自然是我把人带回去，我会派人去联络他的家人，裴警长就无须操心了。”
程万山说着，用眼神示意一旁的程忠上前。警员帮陈越林解开手腕上的绳子，程忠走到警员身边，伸出的手刚碰到陈越林，没想到陈越林就像是被刺激到一样，拔腿便蹿到了桌子边，绕着桌子边叫嚷着边跑起来，目光也陷入了疯狂。
“冤魂来索命了！别杀我，别杀我！我错了！”
这次没等警员再上前阻拦，陈越林已经自己在墙角抱着头蹲下，浑身不住地颤抖，任凭程万山和程忠等人怎样唤他，他皆没有反应，只是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但声音小得连站在他身旁的人都听不清他究竟在念叨些什么。
“这……要怎样才能让他跟我们回去？”程万山皱起眉问。
“我手下的警员在带回他的时候，也从医院拿了些镇定精神的药物，程老爷可以一并取走，以备不时之需。”
裴子渊示意警员将先前给陈越林吃过的药交与程忠，程忠在警员的帮助下，塞了一颗在陈越林嘴里。陈越林终于安静下来，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发呆滞。
“如此就谢谢裴警长了，我先带越林回去。”程万山说着，转头对久未开口的古乐道，“老三，你就回去收拾些东西，程家你也认识，自己雇辆车来就好，我要处理一下这件事，不便陪你了。”
古乐抱拳道：“万山你尽管去忙就是。”
“这位是？”裴子渊望着古乐询问。
“哦，我的一位古董圈的朋友，打算请他到我家去住上几日。”
裴子渊点了点头，在程万山即将迈步离去之前，又像是想起什么，出声问道：“程老爷，不知您古董鉴赏会的具体时间是哪天？”
“三日之后。”程万山笑道，“到时候还请裴警长多帮忙。”
“一定。”
程万山说完，向在场几人颔首示意之后，便带着程忠、霍森和由程忠搀扶着的陈越林，脚步匆匆地离去了。裴子渊望着他们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思绪。
而此时走出泰和楼的程万山等人，直到确定后面没有人跟上来，才长出了一口气。霍森拍拍胸脯道：“越林怎么会出这种事？”
“不管怎样，还好我们走得快，不然他再胡言乱语下去，说不定就会惹来麻烦。”程忠看了一眼浑浑噩噩的陈越林，皱着眉道，“幸好万山你反应快，提出把越林带回家，才方便有效地控制住他。”
“可他是警察署送来的，他在警察署待了多久我们也不清楚，也可能该说的早就说了。你们说，那个裴子渊会不会知道了什么？”程万山露出担忧的神色。
程忠摇摇头，“应该不会，裴子渊要是有真凭实据，刚才当场就抓我们了，不会放我们轻易走掉。要不是越林没说，就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总之我们自己别乱了方寸，随机应变，把这段应付过去再说！”
“嗯，阿忠你说得对，我们先回去。”
程万山说着，伸手招来两辆黄包车，自己和霍森一辆，程忠扶着陈越林上了另一辆黄包车，往程家的方向而去。
入夜，程家的值夜家仆提着灯笼，不情愿地在院子里巡视着。这天是越发冷了，夜里巡查也变成了件痛苦的事情。毕竟谁愿意放着暖和的被窝不睡，大晚上在这里吹凉风？况且，自从前几日老爷带回那个有时痴呆、有时疯癫的陈越林，程家大院里便不得安生了。
虽说是老爷的旧友，但陈越林没事就跟个游魂似的在院里乱晃，谁也说不清他清醒还是糊涂。有时候下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做事，没准什么时候，他就悄无声息地站在下人身后，吓死人不偿命。犯病更厉害的时候，他满嘴胡言乱语地嚷嚷着四处乱跑，还要大家在后面追着逮人，直折腾得程家这些下人苦不堪言。
忽然一阵夹带着寒意的冷风吹过，家仆手里灯笼中的烛火随风摇曳了两下，像是鬼火般忽明忽灭。家仆吓得瑟缩一下，不禁暗骂自己胆小，拢了拢衣领，重新定了定神，再次迈步往前走去。
今晚的月色似乎并不明亮，云层慢慢移动着遮住了月光，使得大地越发阴暗下来。尽管不住地给自己打气，家仆还是心里打鼓，恨不能马上扔下巡逻的任务，掉转头回去蒙着被子睡大觉。这见鬼的天气，阴风阵阵，不会是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想到这里，家仆的脚步不禁越走越慢，手臂也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着。
隐约从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响动，引起了家仆的注意。他停下来侧耳倾听，似乎确实有人在附近。家仆更加害怕了，但又职责所在，不能不去探个究竟，这种恐慌让他走起路来轻飘飘，只能凭着本能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
厚厚的乌云蓦地散开一道缝隙，朦胧的月光从中照射出来，映射在院子里的一花一木上。家仆拐过一个弯，便是连接两个院落的走廊，从这个距离，但见一个黑影在走廊上缓缓移动。家仆拍了拍胸口，安慰自己道：没什么可怕的，就是去看一眼，说不定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再不就是陈越林那个疯子又跑出来乱转，送回去就是了。
再往前走几步，已是很近，但那影子却是完全没察觉家仆的靠近，依旧缓慢走着。家仆心中更加恐慌，他甚至不确定那人是否为陈越林。若是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陈越林很是怕人，只要有人接近方圆几米，便会做出防备的姿态。
“是……是谁在那里？”家仆将手中的灯笼又提高了些，往那人照去，磕磕巴巴问道。
那黑影并没回应，却停住了脚步，慢慢在家仆的注视下转过身来。家仆觉得自己一颗心简直要提到了嗓子眼，但偏又无法移开目光，只得惊恐地注视着渐渐显露出的脸。月夜无声，映得那背影好似鬼魅一般。
直到看清灯火映照下的那张脸，家仆方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他一颗悬着的心一放下，双腿便瘫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念着：“原来是老爷……”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儿，程万山再次移动脚步，往他这方向而来，定睛看去，程万山却是半合着眼睑，只留中间一道缝隙。
“老……老爷？”
家仆撑着地站起身，顾不上拍落衣服上的尘土，便赶忙上前查看。对于他的呼唤，程万山像是完全没听到，对站在面前的他也视而不见，依旧一直向前走。家仆反应过来，忙丢下灯笼，一把抱住程万山，却被程万山拖得站立有些不稳，只得扬高声音，顾不得夜深扰人地叫嚷着，“有谁出来一下，老爷出事了！顺便通知程管家！”
他的叫声惊动了整个院子，各屋的灯火逐渐亮了起来，纷纷有家仆丫鬟们接踵而至前来帮忙，程家的夜晚，就这样被惊扰得喧闹而杂乱。
“大夫，我们老爷怎么样？”开口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女子。能看得出方才的匆忙，她只着了一件青袄，并未来得及套上外面的坎肩，发髻也没有经过刻意整理，几缕碎发散乱在耳边，但却无损她雍容的气度，一看便可知出自名门大家。她便是程万山的正妻，谢洛瑶。
程万山闭着双眼睡在床上，从脸色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处，但这才使得屋里的人担忧。环视四周，程忠、霍森都站在不远处。为了说话更方便些，谢洛瑶遣退了服侍的家仆和丫鬟们，毕竟还不清楚程万山的病情，泄露出去让他们随便议论，怕是影响就不好了。
“夫人无须担心，我已给老爷吃了些安神的药，让他睡下了。”
“那方才老爷走在院中，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谢洛瑶疑惑地问。
“若严格来说，应是睡着。”大夫想了想，继续解释道，“从程老爷的行为举止和各位的描述看来，很像是梦游之症，即有的人在睡眠中会自行下床行动，而后再回床继续睡眠的现象。”
“还有这等事？”谢洛瑶诧异道，之后便咬着唇，仿佛一时间不知该怎样继续问下去。
一旁的程忠见状，替谢洛瑶发问道：“那么老爷一会儿醒来，是否会记得做过什么？”
大夫摇了摇头，“有的梦游症患者在熟睡之后，会不由自主地从床上突然爬起来胡说几句，甚至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烧起饭来，或跑到外面兜了一圈后，又回来睡在床上，待到次日醒来却对夜间发生的事毫无印象。”
“那也就是说，老爷随时可能跑得不见踪影？”
“也并非如此，梦游行动的范围往往是梦游者平时最熟悉的环境以及经常反复做的动作，大都不会离开家。”
程忠不着痕迹地与霍森对望一眼，似乎心照不宣地松了口气，两人心底想的是同一件事：一个莫名其妙疯了的陈越林已经够难弄，好不容易才给圈在了程家，若是程万山这种怪病再随时可能惹出麻烦，定得应接不暇。
谢洛瑶开口问道：“大夫，老爷为何会得这种病？有无办法医治？”
“请问夫人，程老爷最近可有何忧心或恐惧、焦虑之事？”
“这……家中事务我很少参与，大多在佛堂念佛。”谢洛瑶说着，转头看向程忠。
程忠会意地答道：“老爷新近拍下一个明代的祭红釉盘，为了鉴赏会的事操劳，可能是为此忧心。”
“若有这等心绪，易使梦游之症加重，定要设法消解。”大夫顿了顿又道，“梦游之症现今尚无良方，我先开上几剂安神之药，要是梦游之症频繁发生，可以给老爷用药，也许会有些微改善，但也不能保证根治。”
“那就多谢大夫了。程管家，领大夫去开方子，然后取赏银。”
“那夫人您？”
“我在此服侍老爷就好。”谢洛瑶语毕，又转向霍森道，“阿森，你虽是老爷的旧友，但毕竟来者是客，还是先回房歇息去吧。”
“夫人，我看老爷这里，还是由我来……”
程忠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洛瑶摆手打断，“你也忙自己的事去便可。”
见谢洛瑶似乎心意已决，程忠和霍森才各自离开。走到门口处，程忠还略带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
几人才走到门外，正在院子里打转的古乐便关切地迎了上来。那日泰和楼赴宴的当晚，古乐就带着包袱来到了程家，毕竟富甲一方的程万山相邀，就等于攀上了当地的一棵大树。就古乐看来，无论程万山忽然对他热络起来的原因为何，大家互相利用、心照不宣，只要能捞到好处已是足够。
“阿森，万山怎么样？”遵照几人的要求，古乐也不再谦卑地总是点头哈腰，而是像朋友一般称呼。
程忠看了一眼古乐，只是点了个头，便带着大夫继续往前走远了。霍森则停下脚步，简短解释着：“不妨事，只是睡不好，小毛病，大夫说吃些药就好了。”
霍森并未如实说给古乐听，毕竟拉拢古乐，只是为了打探那个祭红釉盘的消息，他们并没打算与他有更深的交往。
“那就好，希望他身体能早日康复。”
“老三也去睡吧，离天明还有些时间。”
霍森拍拍古乐的肩，两人并排而行，往客房的方向走去。由于两人都临时住在客房，因此比邻而居。为了方便照料，疯疯癫癫的陈越林也住在同排房中，只是程万山特别拨派了两名年轻力壮的家仆，美其名曰去照顾陈越林，实则是尽最大可能限制他的行动和他与其他人的接触。
两人才走过回廊的转角，便隐约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声，虽然对方已经刻意将声音压低了许多，但在这静夜里，他们的对话还是清晰地传入了霍森和古乐耳中，听起来像是两个小丫鬟在攀谈。
“听说老爷生了怪病，大夫都请来了。”
“是啊，我听小六子说，在院子里看到老爷的时候可恐怖了，简直像是诈尸一般。”另一个声音响起，小六子显然指的是刚才守夜发现程万山的那个家仆。
“可不是，小六子本来就胆小，这下给一吓，估计回去还得压压惊。”
“那是你相好的，回头你甜言蜜语几句，他也就都忘了。”后开口的那个丫鬟语带调侃地轻笑道。
“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我去给大夫斟茶的时候偷听了一句，好像是说老爷这毛病叫做梦游症，会常犯呢，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但醒来就全无印象了。”
另一个小丫鬟吸了一口冷气，“小红，你可听真切了？”
“那当然，我哪敢胡说啊，夫人和程管家把我们都遣出来，不就是不想让大家知道老爷这睡梦中发病的事情吗？”
“真可怕，万一哪天老爷一犯病，像客院那个陈先生一样，做出疯疯癫癫的举动来，可就麻烦了。”
“唉，我们在这儿瞎操心也没用，最近这宅子我看是不安宁，二夫人也不明不白地失踪了，说是和男人跑了，可二夫人爱钱如命，她看中的不就是老爷有钱，哪会随便和个野男人就私奔去了？”小红的语气中透出些许不相信。
“算了，反正我们只是做下人的，也不好议论主子们，大不了见形势不对换个人家去做，反正在哪里都没差别。”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进了霍森和古乐耳中。霍森刻意加重了脚步，还轻咳两声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小丫鬟看清两人，脸色变了变，急忙住了嘴，行礼之后匆忙离去了。虽说霍森只是程家的客人，但他不时会来此，家中仆人大都认得他，知道他和程万山是多年朋友，俨然如半个主人，程家的下人们对他也是多有恭敬和敬畏，再加之被逮住私下议论主人，还是不可说之事，两个小丫鬟也心虚地不敢多停留。
霍森看了看身边的古乐，古乐接收到他打量的目光，会意地呵笑道：“阿森放心，万山既把我当做朋友来款待，我自会守口如瓶。”
霍森点点头，“老三你明白就好，这等家丑，万山毕竟还是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两人说着，继续向房间走去。黎明的一丝曙光在东方乍现，但却驱不散程家宅子里那片正越聚越多的阴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