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弋没有接戚志强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比如,1995年前后,他还是副书记时就主张以天泉为依托,一哄而上建了一百多家小酒厂。这些小酒厂上马盲目,没有考虑好市场问题,而且有些酒厂的非法经营影响了天泉的发展,要是以天泉为依托组建集团,就势必把天泉拖垮,我当然不愿意干了。这一来,就显得我不听话似的。其实,现在看来我也没有错呀!”
“另外,我不是一个会说软话的人。我性格深处并不是一只绵羊,而是一头老虎,我不会唯唯诺诺、唯命是从,我认定的事就不会回头。我常说故原的一句粗话,就是‘该死屌朝上’,听天由命。”
戚志强就这样像演讲一样,向宋弋说了自己真实的想法。宋弋被他的坦诚感动了,觉得戚志强讲的和他看到听到的是一样的。他觉得面前坐着的是一个真人,是一个充满理想、正义感和事业心的人。
良知和责任感使他不得不掏出心来:“戚总,我想人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不一样,结果就不一样。我们搞经济的人就是从经济规律出发,其他啥都不能考虑得太多,考虑多了就会损害企业。搞政治的人,往往都从政治需要、从官本位角度出发,危害仕途的事肯定不干。企业界和政界的人区别就在这里,不知我这样说对不对。”
宋弋说得有些激动,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戚总你这个人,对事业太认真了,对自己成就一番事业看得太重了。你的舞台就是天泉,天泉出了问题,你个人的事业也就无从说起了,所以,对企业有一点损害你都不会同意的。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坚持,可能故原就没有天泉这一片蓝天白云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戚志强没有想到宋弋是这么一个人,他一下子改变了对宋弋的看法。虽然宋弋是施天桐提拔的,但他是有自己的思想的,对天泉也这样有感情。他从宋弋身上看到一些天泉的希望,最起码政府里大多数人还是理解他的。
戚志强也有些激动了,他站起身握住宋弋的手,说:“好,从今天起,你已经不是我心中原来那个宋弋了,晚上我们喝几杯!”
晚上戚志强真的与宋弋在天泉宾馆喝了起来。戚志强用人有自己的一个检测标准,那就是先要了解这个人的本性。人的本性其实是隐蔽的,戚志强认为体现出人的本性必须要在大喜或大悲时,而平常这种机会是没有的;而另一个检测的办法就是喝酒。喝酒时,尤其是喝多时人的本性可以或多或少地表现出来。
戚志强认为社会上流行的顺口溜,“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我放心,能喝半斤喝四两这样的干部不理想”,是有一定道理的。酒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一个人的本质。谦让、勇敢,坦诚、世故,爽直、钻营,激情、委琐等等均可在酒中体现。
那天晚上,宋弋喝得很爽。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戚志强说:“昨天我喝高了,‘断了片子’,记不住是咋回来的了。”
这一场酒,加深了戚志强对宋弋的了解,也坚定了他的决心。
为了阻止王莫平的到来,戚志强想了一套连环方案。这就是,一要公开阻止王莫平到天泉,二是要主动要求市里派宋弋过来。他这样想是经过深思的。反对王莫平来天泉,再主动要求派宋弋来,一是说明天泉不是铁板一块,再者宋弋人品没问题,即使来了,戚志强也能驾驭得了他,对天泉不会有什么反面的作用。但实施这个连环方案是需要时机的。
机会终于来了。一周后,市里通知他去参加常委扩大会。
猛一看戚志强是个口若悬河、城府不太深的人,但其实内里他却是心细如针的人。他决定要与施天桐斗法。
两点半开会,戚志强中午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就躺在沙发上想下午的会。
戚志强到了会场,人还没到齐呢。过一会儿,该来的人都来了,会议才开始。
火可书记第一个安排的就是戚志强的发言。虽然他不知道戚志强讲什么,但他还是这样安排,他到故原市后就开始这样做了。
戚志强只一分钟,就进入了忘我的角色,滔滔不绝,一下子演说了一个半小时。其中第三部分谈天泉的廉政建设,他绕了个圈子说:“要做到廉政,首先领导得过关。人家一看这常委,这长那长,你往主席台上一坐道貌岸然,实际上你乌七八糟,贪污受贿,这样的人最起码应该离开领导岗位!”
会场上一下子鸦雀无声。有的人惊得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戚志强虽没点名,但是谁都知道他讲的是王莫平。
火可书记看了一下王莫平变紫的脸,对戚志强说:“戚总你讲快点,下面还要议事呢!”
会议结束了,戚志强感到从没有过的累。他这是拼出心力公开与市里斗法。他让司机把他直接拉回公司那个职工浴池。
他要好好地把自己泡一下,而且要用比平时热的水。
6
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作为男人,对权力的向往更是天生的常态。
施天桐的人生追求从来没有改变过,那就是做官,做越来越大的官。在这一点上,戚志强过去是与施天桐一致的,但现在不同了。
戚志强喜欢看地图,他从地图上得到的最大启示就是坐标。坐标变了,一切都变了。如果不调整自己的人生坐标,也许现在也能像施天桐一样,坐到市长的位置上。过去,戚志强一直是想寻求一个做大事的机会,那就是要从政、做个市长书记什么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从政。自己是一个草根人物,要想做大官是不太可能的。
也就是前年,市里给他挂了个副市长的名分后,他突然觉得从政的愿望彻底消失了。那些天他反复地思来想去,何谓从政?从政就是要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政治理想、社会愿望、价值标准,并能得以推而广之,变革现实,造福百姓。自己有这种境界和实现这些的能力与机会吗?没有。这就不得不坚定在企业干的信念。企业虽小,但能提供他表达人生追求的一个小舞台,使他可以尽最大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戚志强仰在老板椅上,思考着他与施天桐的差别。
施天桐确实是块做官的料。最根本的是他知道如何“做”,而且能“做”得出来。为了把官做得越来越大,他会想尽办法去做一切有利于使官越来越大的事。在他的价值判断里,没有对与错,只有对做官是否有利这一个标准。这一点,戚志强做不到。做不到的原因,其实也简单,那就是不愿意违背的东西太多,而且对企业看得太重了。
戚志强感到了自己这样做的苦与累。仰在椅子上的身子,一点也不想动。
这时,电话铃丁零零、丁零零地响了。
戚志强抬起身子,看到是那部黑色的电话机在响,就坐起来,准备去接。这部电话,知道的人并不多,能是谁呢?应该是施天桐吧。
他的判断果然正确,电话那边正是施天桐。
“志强吗?要注意身体啊,最近很忙吧?”
“市长大人管着那么多事,更忙,你更要注意呀,你的健康关系着咱故原市几百万人啊!”
“你还不明白做官呀,不就是开会、听汇报,真正忙的是你们企业家呀。”
戚志强知道施天桐找他有事,但就是不主动问,谈话时往往就是谁主动最后谁被动,就继续与他绕圈子:“施市长,什么时候我们再喝一回酒?”
“我可没心喝了,心烦得很。”施天桐在电话那边叹气。
“什么事呀,还能让你心烦?”戚志强故作吃惊地问。
施天桐停了一下,说:“戚总,言归正传,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找你谈谈。”
戚志强当然明白,施天桐是想让他到市里去。但戚志强觉得现在他必须要占住上风,他不能跑到市里去,现在是施天桐求他,那就必须要他主动来。于是,他就说:“市长大人,我正要请你来公司视察一下呢,有时间来吗?我也好聆听教诲呀!”
“那你安排个时间吧。”施天桐可能觉得这样说有失自己市长的面子,就紧接着补充道,“我后天下午没有安排活动,就后天下午吧!”
“那好,就这样定了!”戚志强放下了电话。
两天来,戚志强一直盘算着如何与施天桐摊牌。他知道施天桐此次找自己,一定要谈那130亩小区用地的事。他推测着施天桐一定会在小区用地上让步,然后要自己答应把威尔乐这个摊子接下来,他这个带屎的屁股再不擦就在故原臭气冲天了。
但戚志强没有想到的是,施天桐在这些事上,会那样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
这天下午,施天桐的白色奥迪车准时来到了天泉。当门岗打电话给戚志强时,戚志强竟有些手忙脚乱。按礼节他是应该在大门前迎一下的。
戚志强走到办公楼一楼楼梯时,施天桐的车已经停在了楼门前。施天桐一个人从车上下来了,连秘书都没有带。
握手。寒暄。微笑。
“市长,先到车间看看吧,我们刚试制出一种新酒!”戚志强征询着施天桐的意见。
“好啊,我要领略一下戚总的创举!”施天桐笑道。
他们两个谁都明白,到车间去只是一个序幕,真正的戏还没有开演。因此,在车间这一遭就显得潦草而迅速。
到了戚志强的办公室,两人落座,啜茶。
“这茶不错,铁观音吧?不过应该是秋茶吧!”
“施市长果然是茶道高手,佩服,佩服。”
“好了,我们今天也不盘道了,我就直接说吧。”施天桐又啜了一口茶,“天泉这些年发展不错,对市里贡献很大。市里呢,当然要大力扶持,为天泉的发展竭尽全力。”
“感谢领导关心。”戚志强心里想,施天桐呀施天桐,你真是正话反说的天才呀。
“天泉要在市里解决职工住处的事,我考虑了,那130亩地,划拨,但土地出让金不交,是不能给你办土地使用权证的!各种费呀、优惠呀,能免的免,能减的减,能优惠的最大限度地优惠!最近我就开现场会,把相关部门的人全叫来,当场拍板,全程跟踪解决!现在这些职能部门的人呀,真没法说,一句话,思想不解放、观念不新,像这样下去,故原的经济如何发展!”施天桐说得很爽快,也很有气魄。
戚志强知道施天桐会对这130亩小区用地让步,但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爽快,不给土地使用权证有什么,反正是职工自用,能办房产证不就行了吗?从他与施打交道这么多年的经验判断,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施天桐一定是要有条件的。戚志强决定以静制动,装作很是感激的样子说:“感谢施市长,我代表天泉全体员工感谢你的支持!”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政府嘛,企业纳税了,我们就应该帮你们排忧解难!”
施天桐把右手掌伸出,瞅着戚志强,他要与戚志强打手击掌。
“好,一言为定!”
两只右手握在一起,两个人同时笑了。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各为各的想法而笑。
戚志强想了想,施天桐今天这样的做派,一定还有交易要与他做,这一定是关于威尔乐葡萄酒公司的事。这件事,火书记也已经找他谈过,而且,也只有天泉才能把这个摊子收下来。但他不想就这样顺利地让施天桐达到目的。他要为天泉在这件事上再争得些利益。
说实在的,施天桐是一个爽快人,尤其酒后。这些年来,戚志强与施天桐所争的许多事都是在酒后定下的。戚志强决定关于威尔乐的事要在酒桌上谈。
两个人喝酒是最容易进入状态的。一小时不到,一瓶天泉御酒被戚志强和施天桐一人一杯地喝完了。但戚志强就是不谈威尔乐的事。
第二瓶打开的时候,施天桐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与戚志强碰了酒杯,并不喝,用手端着,说:“戚总,威尔乐的事你考虑得如何?火书记说跟你谈过了。”
“是谈过,可它的资产不实,债权相抵,净资产所剩无几,我无法收购!”戚志强态度坚决。
施天桐端着酒杯,笑着说:“你真能算到骨头缝子里啊!天泉有你戚志强在,不越做越大,天都不容呀!”
“我们是企业呀,我不能不算账,我进来的是真金白银,流出去的也是真金白银呀!”戚志强也笑了。
“你看这样行吧,天泉对威尔乐实行零收购,但要承担所有债务。不过,我可以在政策许可下免你的税,所免税额直到与债额相抵!”
戚志强好长时间没有搭话。他倒不是在盘算划不划算,而是在感叹,企业的命运还是掌握在政府官员手中啊。政策就是效益,一句话就可以免税,一句话就顶企业挖空心思干多少天!
“到底行不行?来个爽的!”施天桐把自己的酒杯咣的一下碰到戚志强的杯子上。
“一言为定!”戚志强说过后,又补充一句,“现在,宋弋不是在清理威尔乐这块资产吗?你把他也一起给天泉吧!”
施天桐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戚志强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但他略一思考,还是当即应了下来:“好!一言为定!”
两个人接着喝酒。
但每个人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今天为什么会有这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