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不怎么干净的玻璃窗,看到有个衣着邋遢的小青年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两个凉菜和一瓶啤酒。一看到时君度出现,马上站起来,堆起一脸谄媚的笑。时君度面色冰冷地对他说了两句什么,接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扔在油漆象鱼鳞一样斑驳的桌子上。小青年抓起来,手忙脚乱地打开看了一下,脸上登时露出狂喜的表情。而时君度此时早已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返回切诺基,风驰电掣地开走。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
石巍注意到时君度走出来时的表情——阴沉,僵硬,整张脸如同水泥浇筑的一般,跟印名中那个气质幽雅、笑容温和的绅士判若两人。俊朗的眼睛里甚至带着难以言喻的戾气。那是平常的他的眼神里绝对不会有的东西。
石巍直觉他跟那个小青年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个袋子里装得会是什么?从小青年欣喜若狂的表情判断,应该是钱。时君度为什么要给他钱?一瞬间,他的脑袋里塞满了疑团。不过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多想,因为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石巍重新发动引擎。十几分钟后,他抵达了碧海渔村。时间已经快十点了,餐厅里的客人所剩下无多。他环视了一遍,没有林蕊生。心里闪过了“糟了”的念头。他立刻掏出电话拨打她的号码,铃声从不远处的一个雅座里飘出来。迅速走过去。推门而入之后,拎着的那颗心立刻落了下来。林蕊生正面色酡红地歪在椅子上,一看就知道喝了不少。
再看地上,果然倒着几只空啤酒瓶。
“你终于来了。”一个男人从旁边站了起来,说。
石巍一看到他,立刻紧张地直起了脊背,“江日晖!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江日晖抓了抓脸:“是她打电话约我出来的,说是有话要跟我说。”
“有话要跟你说?”石巍警觉地巡视着他的脸。
“是啊,结果见面之后,就一直逼我陪她喝酒。”江日晖苦笑了一下,“我是开车来的,怎么能喝酒呢,于是她就自己喝,怎么拦都拦不住。”
石巍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转身把林蕊生从椅子上拖了起来,“给我起来!”
林蕊生却根本站立不住。他只好弯下腰将她背了起来,同时将她的手袋挂在了脖子上。
“带、带我去埋单。”她结结巴巴地说。
“不用啦,我早已付过了。”跟在后面的江日晖说。
“那怎么行,说好了我请江警官的。”
“下次吧。”
“说定了哦……”
石巍将她和手袋塞进了出租车里之后,江日晖走了过来。“巍子,她是个好女孩,挺不容易的,希望你能好好对待她。”
“我跟她的关系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么,我们没可能发展的。”石巍冷冷地说。
“你敢说你对她没感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怎么会一收到她的电话就马上赶了过来?她喝醉了你紧张什么?”江日晖质问。
“江警官的推理又开始了啊。”
“我是在跟你推心置腹……如果遇到合适的人,就重新开始吧。”
“谢谢你的推心置腹,不过你真的误会了。”石巍走了两步,忽又掉过头来说,“哎,江日晖,对于胥芳晴,你真的从来没有后悔过吗?即使她嫁给那样一个衣寇禽兽?”
江日晖的眼神凝滞了一下,慨然地摇了摇头,“没有证据就不能说时君度是个坏人。算了,只要他能对芳晴好。”
“一个为了名利而不择手段的人,能有几分真心?你就不怕有一天,胥芳晴也落得和林莲生同样的下场?”
江日晖的身体大大地震动了一下。
石巍促狭地笑了。“担心了是不是?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江日晖,如果重新给你机会,你会选择跟胥芳晴在一起吗?”
“……这种假设有意义吗?”
“呵,我知道答案了,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石巍一扭身钻进了车,把江日晖晾在了外面。
倒视镜里江日晖微张着嘴,脸上写满了复杂的表情。
出租车开出他的视线之后,石巍放慢速度,将车子拐进一条暗巷。然后下车,转过去将林蕊生从后排座上拖出来。
“林蕊生,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玩的什么把戏!”他钳住她的胳膊,粗暴地撼动。“你这是在提醒我,如果我还不行动的话,你就把我的事揭发给江日晖。”
稍一松手,林蕊生便像一只失控的米袋子似的坠向地面。那一瞬他的脑子里迸出一个黑暗的想法——由她去,这是对她的惩罚!但双手却在她即将倒地时背叛了他,迅速把她捞了起来。
“对不起……”林蕊生打着酒嗝说。她绵软地靠在他的臂弯里,长发覆盖着酡红的脸。喃喃的,梦呓般地说,“还有几天就是姐姐的生日了,我真的很难过……对不起……”
在她迭声的道歉声中,石巍的愤怒攸然而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莫名的心疼。他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身体向自己拉近,近乎贪婪般地感受她的体温和心跳,然后腾起一只手捏住她尖巧的下巴,对着那两片翕动的嘴唇,用力吻了上去。
林蕊生触电似的摇晃了一下,接着伸手搂住他的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舌头很软,没有丝毫抵御力,任凭他的暴戾和放纵。血液里象是着了火,在他的血管里毕剥作响。他将她推向车子,用全身的力量挤压了上去,力气大得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去。世间万物在一刻轰然崩塌……
蓦地,石巍如梦初醒般地停住了所有的动作,放开了林蕊生。
“我会兑现承诺的……你不必这样。”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身上车。
6
古铜色的真皮沙发在灯光下闪烁着奢华沉重的光,触感有如肌肤般冰冷柔滑。宽大的紫檀木办公桌散发着抵人肺腑的幽香,上面摆着一只以船舵为造型的实木座钟。背后是通透的落地长窗,随时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风景。碧绿的阔叶植物点缀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终于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时君度将头靠在可调节角度的椅背上,惬意地吐了一个烟圈。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梦幻的色彩。
没想到会这么快,比他的预期至少提前了十年。命运对他真是优待。不过,这也是他应该得到的结果——他付出的简直太多了。
船舵座钟的旁边摆着一个不大的镜框。画片上,胥芳晴正亲密地依偎着他。他定定地看着,那张灿烂的笑脸逐渐模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林莲生。
他的眼前浮现出某个夜晚。记忆时而破碎时而完整,像是因停用多时而受潮发霉的电视机。
应该是2007年的那个夏天吧,因工作上的应酬,去了2046.那帮客户很能闹,间隙他独自跑出来透口气。走廊尽头有一扇窗,他走过去,摸出一根烟点着。一转头看到旁边站着一个女子。她大概原来就站在那里的,只是因为一身的黑,所以从他的视线里忽略掉。她也在吸烟,手指舒展的轮廓像朵兰花。
他认得她。乌烟瘴气的包间里,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别人喝酒的时候她唱歌,别人唱歌的时候她喝酒。一身没有焦距的黑,仿佛刻意与这个世界隔开。她的装束和气质与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不过这并不防碍男人对她的兴趣。每当即将遭到侵犯的时候,她都会找到高明的借口躲开。他喜欢这样的女子,聪明而流转。
他们的视线穿过激越而萎靡的空气撞击在一起,相对一笑,笑容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意味。
就是那样认识了——
跟她在一起,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寂寞。那个时候他刚刚从国外回来,进入巨鲨集团。一切都尚在待定之中,看不清未来。他需要有一个人温暖他的皮肤,填满他的空隙,这样他才有勇气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恐惧。
在那座有着绛紫色墙体的公寓里,他们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她洗手煮羹汤,不再去2046.她给了他一种家的感觉,而这是正是他生命中最为欠缺的东西。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他,从小就生活得狼烟四起。为了不被人打倒,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所以他一直都很努力,以至于变成了一种惯性。
他生平第一次松驰下来。那些温暖的夜,两个人带着汗液拥抱着入眠,清晨睁开眼睛,看着曙光一点一点透过蕾丝窗帘。心里一片宁静。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从容。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胥芳晴的出现。是在中秋节晚上的公司宴会里,胥芳晴挽着胥海峰的胳膊缓缓走进来。那一刻,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心脏起伏的地方,带着凛冽的风声。
胥芳晴吸引他的并非其他什么,而是她身上的光环。征服了她,就等于征服了命运。
也是因为胥芳晴的出现,才令他顿悟,其实对于林莲生,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要有什么将来——他几乎没有跟她牵手出行过,他们的交往仅限于那间六十平方米的公寓。他们的交流的场地,除了餐桌就是床上。确切一点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把她带到人前。她只是他倦怠时的临时栖息地。她,从来都不是他的目标。
他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她。而节省下来的时间,用来进行一个崭新的作战计划。两个月后,他终于成功地搭上了胥芳晴。而胥芳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中秋节的公司宴会里有几百人,他只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珠。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接下来的事情,诚如林蕊生和江日晖所推理的那样。
他绞尽脑汁地除掉了林莲生,还有那个孩子——那个长得很象他的男婴。做DNA鉴定的前一晚他打晕了钟巧妹,偷走了孩子。回到家里后,他将湿棉纸一层一层地压在他的脸上,直至哭声转弱,呼吸停止。
杀人不难,难的是处理尸体。经过一番思索,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他重新给胥芳晴做了一尊半身雕塑,将孩子的尸体嵌在了里面。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了原来的那一个。谁也不会知道,那个孩子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心不是不疼的。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不能让任何人成为他的绊脚石。
钟巧妹也是一样。他没想到她会在昏迷前看到了他的脸,之后又在金凤苑认出了林莲生,于是据此对他展开无休止的勒索。于是他杀死了她,嫁祸给了镙丝刀杀手。
他成功了,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就连胥海峰对他的调查,都没有发现任何破绽。所以婚礼上的那场闹剧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胥海峰一如既往地信任他,甚至让他帮忙摆平抱海大酒店的坠楼事件。他当然鼎力而为,方方面面做得漏水不漏。胥海峰也因此更加信任他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胥海峰居然死了,提前实现了他的梦想。他,现在是巨鲨集团至高无上的主席,也是这座城市最为瞩目的焦点。从此之后,再也无须看任何人的脸色。
不过还有点小麻烦需要处理一下——抱海大酒店的保安林峰,就是由那个由他出面收买的“目击证人”,这小子有点贪心,不止一次跟他“借钱”。最糟糕的是有一次打电话还被胥芳晴接到了,幸好她很单纯,没有察觉什么。不过这足以令他感到愤怒。前几天居然又来勒索他。胥海峰虽然已经死了,但收买证人的是他,如果真的被捅出去,是很麻烦的!
不知不觉得,一丝冷笑漫过他的嘴角。镙丝刀杀手很久没有动静了,或许他可以帮助这座城市恢复一下记忆……
船舵座钟上的时间指向晚上九点。明天早上胥芳晴出院,也不知道收拾好没有。他站起来,将烟头按进水晶烟灰缸里,准备去医院看看。
诺大的地下停车场空无一人,唯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
切诺基孤零零地匍匐在黑暗里,就象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经过拐角处的那间小仓库时,似乎觉得那扇虚掩的房门里有什么动静。他驻足看了一眼,接着疾步走向车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今天的气氛有点异样。
他迅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发动引擎。
突然有人敲了敲车窗。拧头看去,是一个面熟的男人。婚礼上见过,医院里也见过。是胥芳晴的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摁下车窗,跟对方打了个招呼:“你好。”
“你也好。”对方笑了,露出一口森白的牙。他穿着一件连帽雨衣,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难道外面又下雨了?仔细打量一下又觉得不象,如果下雨的话雨衣怎么没有被淋湿?再说下楼之前,他还特意看了看窗外,他记得,他看见了星星。那些星星就像一大片钻石,撒在深蓝色的绒布上,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芒,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有星星的夜晚怎么会下雨?
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攫紧了他的心脏。就象赶夜路的时候,四面漆黑一团,万籁无声,你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突然一只黑猫从你面前奔了过去,尾巴蹿过你的小腿,就像一只冰冷的手抚摸了你一把。对,是胆寒!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