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区门口的那条街上,他追上了林蕊生。她正在横穿马路,大概是要去对面的公交车站坐车。
一辆载满了钢筋的大货车疾驰而来,但精神恍惚的她并没有发现,依旧摇摇晃晃地、不紧不慢地走着。石巍刚要提醒她,但下一秒钟,他冷酷地闭紧了嘴巴……如果她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可以威胁到他的人了!
他停住,木然地看着大货车向林蕊生逼近。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货车发出尖锐刺耳的喇叭声。然而林蕊生仿佛失聪一般。接下来,她竟然做了一件令石巍瞠目结舌的事情——她在马路中央停住了脚步,侧过脸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她的笑容就像一颗子弹,呼啸着洞穿了石巍的心脏。他恍然大悟,她并不是没有察觉到死神的逼近,她这是要自杀!
条件反射似的,石巍大叫着扑了过去。货车在距离林蕊生大约三十米的时候踩下煞车,并且猛打方向盘企图躲开他们,空气中燃起一股轮胎与柏油路发生剧烈磨擦的焦糊味。在即将相撞的那一刻,石巍终于将林蕊生拉进了怀里。惯性的飓风将他们一起掀倒……
轰!货车因为躲避他们而撞进了路边的公交站点,车子里的钢筋就像标枪一样飞出。幸好这个时候路边没有行人。
烟消云散之后,林蕊生睁开了眼睛。对着她的是石巍的脸。猩红的血从他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就像失去了控制的水龙头。而他的手却还紧紧地护着她,将她的头与地面隔离。
几根乌亮的钢筋插在他的背上,闪着寒冷的光。
“石巍!”她挺身大叫。
石巍虚弱地睁开眼睛,“蕊生,你没事吧?”一说话,血涌得更加泛滥。
“我没事!”林蕊生摇头,接着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就在看到你微笑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其实最该死的人是我……”石巍艰难地喘息。
“不,我不要你死。”林蕊生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血渍,但是没用。眼泪登时迷糊了双眼。
“你刚才问我杀人会不会开心,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其实倪家慧死后,我就变成了行尸走肉,我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报复,所以拼命做那些令江日晖头疼的事,以为只要让他头疼我就会开心,可是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挽回倪家慧的生命。所以我不开心,一直都很不开心。”石巍剧烈地咳嗽起来,带出一团团的血块,“蕊生,告诉你一个秘密……”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我现在去叫救护车!”
“不,你一定要听,这个秘密就象毒瘤长在我的心里,让我辗转难眠……我不想将它带进坟墓。”石巍拉住她的手。
“好吧,你说。”
“一切都从那道数学题开始……”
“什么数学题?”
“一个空水池,进水管20分钟能注满,出水管30分钟能放完,进水管与出水管同时开,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注满?”
“……”
“两年半前的某个深夜,我撞到倪家慧跟江日晖偷情,非常愤怒,但她抵死否认。冷战了几天之后,有一晚当我下班回来时,竟然看到倪家慧吃了安眠药躺在浴缸里,浴缸的进水管和出水管同时大开……桌上留了一封遗书,遗书上就写着这道数学题。”
“为什么?”
“她计算好了时间,让我做出一个选择——在水灌满浴缸之前,救她,或者由她溺死。”
“啊……”
“我没有救她。因为那意味着原谅。我无法原谅她的背叛。我转身离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用她的生命,来洗涮掉她加诸于我身上的,做为男人最不能容忍的污点……当我重新返回时,浴缸已经淹没了她的鼻孔——我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来决定她的生死,可我最终选择了后者……是我杀死了她!所以,”石巍悲凉地笑笑,“我是不是很该死?”
林蕊生震惊地瞪着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就在刚才货车撞向你的时候,我再次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题……好在这一次,我终于做对了选择。”石巍长长舒出一口气,伸出右手拭去她的眼泪。“蕊生,你以后要好好的,不准再哭了,也不准一个人出去喝酒……还有,替我照顾客厅里的那盆吊兰,那是倪家慧的遗物,好吗?”
林蕊生拼命点头。“你放心,我会的……”
石巍微笑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装进眼睛里似的那么用力。然后,他的手倏地离开了林蕊生湿润的面颊,断裂般地坠了下去……
10
桌子上摆着丰盛的菜肴,但胥芳晴毫无胃口。时君度开了一瓶红酒,将酒杯斟满。空气中顿时弥漫着馥郁的香气。“吃了这顿饭,我送你回去。”他将一杯酒放到胥芳晴面前,说。
“真的?”胥芳晴半信半疑。
“真的。”时君度的语气十分确定,然后又说,“芳晴,我们干一杯吧。为了在这里度过的这些美好时光。”
“哦。”胥芳晴木偶似地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尝尝我做的糖醋排骨味道怎么样。”放下酒杯后,时君度挟起一块排骨,伸长胳膊准备放进她的碗里。不料中途突听怦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怎么了?”胥芳晴问。
“没什么,我重新挟一块给你。”
“别忙了,我自己可以。”胥芳晴摸索着拿起筷子。
时君度没有再坚持。他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去摸打火机。打火机可能沾了水,连摁了几下都没有打着。
“高兴,”胥芳晴幽幽地说,“别吸烟了,对你的胃不好。”
空气骤然一片死寂,就像被真空玻璃罩住了一样,水泼不进。良久,时君度发出一声苦笑:“啊,还是被你知道了啊。”说话的声音同时为之一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都怪那该死的肋骨……”
“我不懂,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胥芳晴疑惑地放下筷子。
“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高兴还是点燃了那根烟,但马上被烟雾呛得咳嗽起来。这一次他咳得比以往哪一次都要来得剧烈。
“都让你别抽了……”胥芳晴不满地皱眉。
“没关系,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这么说?”
“……我中毒了。”
“中毒!?”胥芳晴惊叫。
“投毒的是我妻子……很不可思议吧。对了,她叫缪薇,就是抱海大酒店的那个坠楼女子。”
胥芳晴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怪不得那天在巨鲨集团门口,觉得被警察带走的人影很熟悉。原来是他!
“出于对我的不满,她在我的饭菜里放入剧毒坨,一点一点地摧毁了我的健康……我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却一直假装不知道,每天依旧将她为我烹制的那些食物统统吃光。”
“啊,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骗了她,那么我就以这种方式向她赔罪吧。”高兴淡淡地说,“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的罪恶。我利用了罪恶,同时也被罪恶所伤。所以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直到遇到了你……一看到你的笑容,我便好象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一样,什么烦恼都忘掉了。”
他的声音变得恍惚起来,“还记得玩云霄飞车那次么?你抓着我的手对我说,高兴,你看太阳,离我们很近。那个时候我想,其实就算现在死了也没有遗憾。”
“高兴……”胥芳晴喃喃。
“这就是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能够带着一段美好的回忆死去,在那边也不会觉得寒冷吧。”高兴长长叹了一声,“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我不懂,”胥芳晴呆立了一会儿,问,“你怎么会发出跟时君度一样的声音?”
“我有一个变声器。只要将时君度的声音输入进去,变声器本身所携带的智能软件便会根据他的音频,自动生成一套新的语言系统。与被模拟的对象相比,相似度可达到90%。”
“真是厉害,连我都骗过了!”胥芳晴惊叹。“不过你怎么会搞到时君度的录音呢?”
“你忘了?去游乐园玩的那次我不是负责拍照和录相吗?事后你拷贝了一份给我,那里面有他说话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真是不可思议。这么说小孟也是你扮演的?”
“嗯。那个我没用变声器,是故意压低了嗓门说话的。”
“怪不得……”胥芳晴沉默了一会,又说,“其实如果你想见我,不需要搞这么多动作。只要打个电话给我不就行了?”
“那不一样。我想要的是跟你朝夕相对。一个月……我只想要你陪我一个月,之后将你完璧归赵地送回家。可是现在看来不行了……唉,绞尽脑汁地隐瞒,没想到还是露馅了。”高兴拿起红酒喝了一口,马上再度换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尸体的事情也被你发现了吧!”
“嗯,到底是怎么回事?”胥芳晴问。
“他其实不是小偷。”
“啊?那是什么人?”
“一个该死的人。他叫林峰,就是他收钱做了伪证,让缪薇死不瞑目。”
林峰,这个名字好熟悉。胥芳晴沉吟了一下,马上想起,那天她曾经替时君度接听过一个电话,那个态度很恶劣的男人好象就叫林峰。看来果真如外面的传闻一样,缪薇是被爸爸出于某种目的推下楼的……而时君度则跟他沆瀣一气,利用金钱的魔力,颠倒了是非黑白。彻骨的绝望和悲伤就像冰冷的蛇一样,沿着小腿攀沿直上,缠住了她的脖颈和心脏……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艰难。
高兴继续说:“那天我去外面采购生活用品,意外撞到了林峰。他认出了我,于是跟踪而至……”说到这里他尴尬地笑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失踪已经轰动了贝城,现在到处都贴着缉拿我的通缉令。所以林峰以为机会到了,想要对我进行敲诈。正在争执的时候,门口有一辆巡逻的警车经过,我当时懵了,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砸在了他的头上……没想到那家伙这么不抗打,居然死了!”
“也就是说他当时就死了,而你却若无其事地返回来与我聊天吃饭……”胥芳晴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她简直不敢想像那可怖的一幕——当她坐在餐桌前谈笑风生的时候,院子里正躺着一具汩汩流血的尸体。
“我不想让你发现真相,所以……”
“所以后来你又骗我搬了家,事实上只是在外面转了一圈便重新回到了这里。”胥芳晴蒙住脸,发出一阵凄凉的呜咽。“爸爸,时君度,还有你,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骗我……”
“芳晴,对不起!”高兴愧疚地说。
忽然怦的一声,椅子翻了,他沉重地栽倒在地板上。同时怦的一声,酒杯也被摔碎了。
“高兴,你怎么啦!”
“我……我摔倒了。”
“啊……”胥芳晴惊慌地站起来。
“别过来,危险……地上有玻璃屑!”高兴连忙阻止。
胥芳晴还是站起来,巡着声音走了两步。她差点被他卧在地下的身体绊倒。然后弯下腰,徒劳地抓住他的胳膊,想要将他从地板上拉起,但是没有成功。就像有一双手在拼命拽着他往下坠。
“别费劲了,”高兴喘息着说,“我刚刚将缪薇留下的砣全部倒进红酒里吞掉了……”
“啊,为什么?”
“谎言既然已经被揭穿了,继续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高兴苦笑,“我已经在一个小时前通知了警方和医生,他们现在应该快到了吧……我查过了,中毒死亡的的人的眼角膜也可以移植,只要不超过六小时。”
“眼角膜移植?”
“我要把我的眼角膜捐给你。”
“原来你说的那个绝症病人就是你……”
“嗯,”高兴用力握住胥芳晴的手,“芳晴,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向你坦白……其实你爸爸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谋杀。”
“啊?”
“这是由几个人共同完成的谋杀,而幕后策划者就是我——江警官早已经猜到了这个秘密,只是有一点令他感到无法解释,那就是我怎么会拥有那么强大的调遣能力,可以令那么多人为我卖命……其实很简单,我只是给他们每个人打了一个电话:嘿,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干了什么。如果你想要保守秘密,就请帮我一个忙。他们答应了,于是分别帮我做了一件事……这些参与者彼此之间并不认识,所以根本不会想到,他们所做的那件事情,其实是一场谋杀中的某个不可或缺的点……”说到这里时,高兴冷笑了一下,“就算这个计划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成功,我也不会放过胥海峰的,我会找机会撞死他,跟他同归于尽。”
胥芳晴被完全震惊了。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完全失去了知觉,即使膝盖被破碎的酒杯割碎,也丝毫没有感觉疼痛。
“嘿,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干了什么……这句话好熟悉。”她喃喃。
“因为你曾经也接到过这种电话呀。”
“你是说,那个勒索我的人就是你?”
“芳晴,对不起!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所以我想将眼角膜捐给你,向你赎罪。”
“不,我不要你的眼角膜,”胥芳晴摇头。
“求求你不要拒绝我,就当是帮我完成一个心愿……”高兴虚弱地说,“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心存罪恶,眼睛里看到的就是地狱。心存慈悲,眼睛里看到的就是天堂。所以,请用你纯洁的心灵来洗涤我的罪恶,令我去发现这个世界上美好的那一面,好不好?”
胥芳晴沉默了一会,心如刀绞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芳晴,谢谢你。”
高兴将头放在她的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屋内,抚摸着他冰冷的心脏。就象坐在云霄飞车上一样。“高兴,你看太阳,离我们很近。”他的耳边响起了那个清脆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胥芳晴的手……用此生最大、也是最后的力量。很小的一只手,却给予他一种奇妙的安全感。他的心因幸福而疼痛。
有冰冷的水滴不断地洒落在他的脸上。朦胧中,听到尖锐的警笛声由远而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