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陆河断流萎缩,水量锐减。
下游绿洲生态环境不断恶化。
也许没有人告诉过你,西北是人均水资源量丰富的地区--河西走廊人均水量是海河流域的4倍。
从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一个个耗资巨大的引水工程建成。
西北缺水与生态危机的背后是什么?
是谁把唐玉门关没入了水底?
河西走廊的河
西出兰州,过黄河,越乌鞘岭,进入河西走廊,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另一派风光。
亘古如斯。壮阔悲凉、夺人心魄的风景,就是雪峰、河流、村镇和戈壁滩的组合。
河西走廊位于黄河以西,地处祁连山以北,合黎山和龙首山之间,这里古代是连接中原和西域、中亚的重要通道。“走廊”因而得名。
河西走廊有自己的河,属内陆河。
河流一律发源于祁连山,发源于冰峰雪线,由南向北或西北,最后汇成并止于沙漠中的湖泊。
我曾深入祁连山的水源涵养林区。潺潺的小溪蜿蜒于高山草甸,注入明镜似的湖泊。在山中,水流很快积蓄起了足够的能量,水一旦成了河,就会显示出一种生命的意义。冲出峡谷时的欣喜与狂欢,流过草滩绿洲时的优雅与雍容,冲向沙海时的无畏与勇敢,都是你无法忘记的。
河流渐行渐远,步履慢慢变得沉重,一条条内陆河最终都消失在戈壁大漠深处--往往,在尾闾还凝聚成湖泊或湿地。无论长度可与辽河、海河、黑河、疏勒河、钱塘江相比的,还是不知名的小小的季节河,西北每一条河流都似乎走得太匆忙、太急促!
世代更替,江山位移,流水无意,绿洲常新!
如果认为河西走廊是个水资源严重短缺的地区,那就大错特错了。
20多年来,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过西北,走进祁连山与天山上的林区。从涧水急湍滚涌的峡谷,直至沙海中干涸的河道--毕竟成熟了,人云亦云不是我的性格。
国情是什么?区情是什么?
专家们可以随意评说,地方政府和部门筛选的各种数据都是有选择的,着眼于某种具体的目的。为了吸引外来投资,宣传资源丰富是一种算法,强调部门工作重要性时又用另一组数据。
不幸,急功近利被裹上了各种色彩的包装,还冠以“科学”之名。这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资源观--抛开各种概念不谈,中国人为什么“退化”到连“地大物博”都不敢说了?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不大吗?中国辽阔的土地上,矿产、森林、水资源难道不丰富吗?
世界银行在一份报告中说:“中国拥有非常丰富的水资源,但分布很不均衡。中国的南方人均可利用的水资源较多,而北方较少。”这是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都在喊缺水。中国的水到哪里去了?
世界银行未论及中国西北的水资源。要讲清楚其实只需抽一支烟的工夫。
国土面积、耕地面积、水资源量与人口是几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任何两个组合,都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比如说西北地区多年平均水量为1635亿立方米。如采取国土面积与水资源量组合方式,西北广袤的地区,水资源仅占全国总量6%左右,水资源自然是非常紧缺的了。
“人均”是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理论中各个指数的特征。如果离开了人,遑论土地面积与水资源,就像讨论荒芜的月球与火星表面一样,将没有多少现实意义。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人口是“深度忧患”的基数,我们还是按照专家们常用的“人均”这个算法吧。
数字虽然比较枯燥,却是不可缺少的。
没有人告诉你这个事实--我国内陆河区平均每公顷水量2.2万立方米,是我国华北东北地区的3倍;人均水量6290立方米,是全国人均水量的2.4倍 。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北水资源实在是比较丰富的。一说水资源,人们往往会想到河流纵横,雨量丰沛的南方。可你没有想到,西北内陆河地区按单位耕地面积水量和人均水量,是广东省人均的近3倍。
现在连水资源最丰富的广东省,也在宣传人均水资源量不到全国的平均水平--这些都成为推动水价不断上涨的理由。
若中国南方人口稠密的诸省,真的达到西北的人均水量,将是一幅灾难性的图景:洪水不断、水患肆虐,珠江三角洲等将成为一片汪洋泽国!
河西走廊水资源与其他内陆河地区相比相对少一些,平均每公顷水量1235立方米,但仍是我国北方的1.6倍,是海河滦河流域的3倍。人均水量1713立方米,虽比全国人均低,但仍是我国北方人均水量的1.8倍,海河流域人均水量的4倍,以色列人均水量的5倍!
雪山--湿岛
与极端干燥的非洲撒哈拉大沙漠不同,与澳大利亚平坦古老的大陆有异,降雨稀少的中国西北为什么有比较丰富的水资源?
我们不能简单地用沿海平原的降水气候来推测祁连山、天山等山地的大气降水特征。中国西部尽管地处亚洲腹地,这些干旱地区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周围有高大山脉环绕。直插云天的峰峦拦截了高空中的水汽,在山区形成一块块“湿岛”,凝云致雨,四季飘雪。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降水和冰川哺育了内陆河,在这些河流经过的地方,出现了片片生机盎然的绿洲。
冲出祁连山各个谷口的河流多达60条。
从东到西,放眼望去,雪浪翻滚、激流汹涌的大河依次是石羊河、黑河、疏勒河和党河。河西走廊水资源总量70多亿立方米,内陆河出山口流量66亿立方米,占河西走廊实有水量的90%。
这是一种神奇的血脉。世界上的外流河,越到下游,汇集的支流越多,水量就越大,河面越来越宽阔。而西北内流河则不同,中游可能还有一些支流汇集,但到下游,再无补充的水源,流向盆地或沙漠的深处,时断时续,成为季节河,直至完全消失。
如同四季更替,如同生命轮回。从这个意义上说,内陆河完全没有弃水和余水问题,它的每一滴水都滋润了土地、养育了绿洲。
河西走廊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
河流出山后往往要经过地表水和地下水的多次转换。
不少河流穿峡出谷,在流经冲积扇砾石滩时,潜入地下,又在盆地或地势低洼处涌出,形成泉群。
河西走廊地下水资源高达42亿立方米,其中有一些地下水资源与地表水重复。此外,在河西走廊地表300米以下的地层中,大约还有7000亿立方米以上地质历史时期形成的深层静储水,其性质类似于矿产资源,开采后难以补充,不能无限制利用。超采深层地下水将导致水位下降和生态环境不可逆转的恶化。
我们惊叹大自然无与伦比的造化。
在地下特殊的构造中,水的这种运动和赋存状态,减少了蒸发与损耗。“河水”隐遁不显地汩汩流动,无论烈日与漠风,如何击溃地表的生命和土壤,西北大地始终保持着不息的命脉。历代无论引泉打井提水,还是筑坝修渠引水灌溉,都要明地理、察水情。新疆吐鲁番火焰山下的坎儿井,则是人类通过暗渠引流天山雪水形成的含水层灌溉农田的杰作。
谁废江河万古流
水利与水害是相对,又是相生相依,甚至互相转化的。
与江河打交道时,我们睿智的祖先比较“谦逊”,经常用的字眼是“治水”。
治,是指治理,有“安定”或“太平”的含义。
治水更有明确的指向:道法自然,疏通水道,筑堤设堰,消除水患。先贤们在治水中表现出了非凡的大智,精湛、深刻而丰富;他们创造出的惊人业绩,高山仰止,震烁古今。
某些遗轶的、史诗般的伟大往事,成为历史时期人类科学发展的一束光明与渊源。它们往往并未写进先祖遗典,而是散失在江河大地,深刻在人们的思想和记忆里。
公元前256年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引岷江之水灌溉成都平原,使这一地区从此“不知饥馑,时无荒年”。他们创造出的“无坝引水”,竟鲜有后来者。
公元前219年开始开凿的灵渠,沟通了长江与珠江水系,其航运长盛不衰,成为岭南与中原的主要交通线路,直至京广与湘桂铁路建成以后。灵渠今天仍兼有农业灌溉与城市供水的功能。
大约2500年前,吴王夫差挖邗沟,开通了连接长江与淮河的运河。公元612年,隋朝开始修建大运河。运河繁荣于唐代,取直于元朝,明清历代经多次疏通,形成了今天的京杭大运河,全长1780公里,沟通了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和海河五大水系,至今仍居世界人工河之首。
李冰父子“深淘滩,低作堰”的岁修原则,刻于内江东岸石壁上。
创建于公元前100多年的宁夏引黄灌区,唐、宋、元、明多有修复与创建,历2000年而长存。其工程的基本原则是著名的“无坝引水”--即不拦截黄河,从岸边一侧修建一条垒石坝伸向河中,导黄河水入渠。
在南方太湖流域等地,前人修建湖堤海塘、圩田水路连为一体,“浩浩其流、乃与湖连,上有涂,中亦有船”。
……
科学和文化的延续或转折,不是严格地按编年顺序进行的,也并不都是进步或上升的。人的心智的历史,人关于自然和环境的想象与创造,这些流光溢彩的治水和水利工程,与万古奔流的江河共存。
从“关关雎鸠”到“在河之洲”,当人与自然的思想与理念荒芜时,这些没有年代的“经典”,能否提醒今天迷失的一群,指引人们走出已经稔熟的“怪圈”?
防洪要修坝,缺水也要坝。
江泽民同志参观都江堰后的题词:“创科学治水之先例,建华夏文明之瑰宝”。
什么时候,建大坝修水库成了表达当代水利的“唯一语言”?
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古代工程技术水平落后,无法修筑拦河大坝高坝--但这肯定是一个重要因素,人们不能不对大江大河怀有敬畏之心。
现在这一切都变了。有许多修建大坝的理由,一是发电,水电是“清洁能源”;二是防洪,用库容来削减洪峰;三是扩大农业灌溉;四是保证城市用水,发展水权与水务;五是改善航道,以利航运--修了成千上万的水库和闸坝以后,现在,辽河、海河、黄河和淮河,还有哪一条河流能够通航?
水利专家黄万里说:“山区与平原这两种地貌与河床的演变及其治河的方法是不一样的。总的原则是,冲刷下来的泥沙卵石,要顺势尽量让它下行。除非荒芜山区可以筑高坝节流发电,拦住了卵石;凡在两岸有冲积平原的河段,若坡降较陡,水流较大的,可筑活动坝通航、发电并灌溉;此外,在综合了许多支流的干流上,则不可拦沙发电。在平原上,河道虽有冲淤,但长期结果总是淤积的,绝对不可修坝;要尽量放淤抬高两岸的田地,其次是冲沙出河口。在最下游的三角洲上必须分流。”
风、海洋、河流、煤炭、石油,都是太阳的热量直接或间接创造出来的一种能量。我们不会忘记,许多真正的科学家都是诗人或者艺术家。以医生开始自己职业生涯的意大利科学家伽利略,在钟楼顶上开创了现代科学方法,写出了杰出的著作《星辰的使者》。确定机械能转化为热能的准确交换率的焦耳说过:“自然的伟大力量永不磨灭。”德国诗人歌德同时也是一位科学家。
当代人却自认为“人定胜天”。治水的大智与大巧不见了,再也听不到令人耳目一新,或者振聋发聩的声音了。
还是再看看河西走廊吧。国家环保总局信息中心的这份报告值得一读--
河西内陆河流域生态环境保护面临的主要问题及其成因,一是祁连山水源涵养林生态环境不断恶化,森林面积减少,林带下限由20世纪50年代的海拔1 900米退缩至2 300米,雪线以惊人速度后退。二是过度开发土地资源与水资源。近年来河西武威、张掖、酒泉等五市包括国营农场、企事业单位共开垦荒地数百万亩。三是人口过快增长导致对内陆河流域生态环境压力加大。四是部分水利工程的“功能性”缺陷加剧了水资源供需矛盾。长期以来,河西地区的水利工程立项和建设中,缺乏对脆弱生态系统保护问题的考虑,虽然使人工绿洲不断扩大,却造成了下游天然植被和人工防护林枯萎、自然绿洲退缩的恶果。五是内陆河流域调水机制尚不完善。河西内陆河流域水资源实行的是管理,重行政手段,轻经济调控,而且部门之间职能不顺,监管力度不够。由于缺少全面的整体规划,使水资源开发利用不合理、不充分,综合效益差。水资源的紧缺与浪费现象并存。
国家环保总局在这份报告中,还特别提到了河西走廊,“双塔水库、昌马水库的建设使疏勒河自然河道断流干涸,河流渗水减少,泉眼涸竭,沼泽绿地消失,大面积天然胡杨林死亡。石羊河、黑河流域的渠道衬砌改造,虽提高了水资源的利用率,减少了水流的渗漏,却迫使地下水位大面积下降。黑河中游地区引水口和平原水库过多,造成蒸发量过大。这些都加剧了河西地区生态环境的恶化”。
疏勒河上修建的双塔水库,淹没了唐玉门关故城,对这一明显的败笔,我后面还将作一些详细剖析。
不管承认还是熟视无睹,在西北各主要内陆河流域,灌区不断扩大,大坝已多得“成灾”。
在西北,河流冲出发源的山脉后,不再有大山的阻隔,不再有险滩和峡谷,在干流上大量修建的是“平原水库”,这是西北水利工程的“创造”。
于是,流域的水系改变了,地下含水层破坏了,这也印证了黄万里干流与平原上两个“不可修坝”的原则。修建在石羊河干流上的红崖山水库、塔里木河干流上的大西海水库,形成了足以致河流死命的“血栓”。
面对一个个的人工湖,有谁想过,我国三北地区水库每年蒸发失水就达200多亿立方,这无情的挥霍与浪费,比这一地区缺水总量还多。
河道断流了,沿河的绿色走廊衰败了。河水不再潜入地下,而是潴积在地表,随着蒸腾的水汽大量发散到天空。
河西走廊干涸的河流:从季节河到彻底断流,多发生在近50年。
在“水利”的围堵下,河流越来越短,地下水资源得不到补充,各河流水系与地下含水层全面恶化。年复一年,下游干涸的河道死去,天然湖泊、沼泽湿地消失,荒漠化无情扩大。绿洲不断上移,甚至“爬上”了山前贫瘠的砾石滩。事实上,不断丧失的正是土壤和光热资源更好的下游家园。
多年以来,没有人对大型水库立项、建设施工,直至建成运行后的自然环境和生态环境影响,以及水利工程和水库废弃进行评估和长期跟踪监测。即使对工程的投入与产出,也未进行认真科学的经济评价。当代不可持续的水利工程,常常在西北荒漠展露出一种难堪的窘迫和反科学的性质。
为什么人和自然的关系,人与水资源、与河流的关系,上游与下游的关系,不是走向和谐而是日趋紧张?在这种窘迫的背后,还有深层的决策疑问。
土地资源丰富,20世纪70年代以来,地方政府一直把河西走廊定为全国“商品粮生产基地”,往各个绿洲大量移民,不断扩大垦荒面积,无尽的可耕地和麦子、棉花,足以吞噬掉所有河流的水量。至今,从武威、张掖、酒泉到敦煌,这种扩大灌区面积的工程并未停止。新华通讯社2005年10月9日发自兰州的专电《敦煌灌区建成之日,就是月牙泉干涸之时》,绝非危言耸听。
中国是强调政府职能转变、重视宏观调控的国家。为什么这种转变难以到位,调控难以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