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那一次,我倒也将她的心思摸了一个大概。
原先她倾慕墨机,天帝也跟敖广龙王提了亲,可才提出来便被墨机巧言退了,虽然那厮三言两语将天帝说得服服帖帖,可洛云作为当事女主角定不大舒坦。
更不舒坦的是,这才不过数月便频频传出我跟那厮的婚事,如此这般,她与我不待见也倒是合情合理。
说起来,东海那些时日我心里有些不太平,对她的苦心经营来了个自作聪明的一语道破,不过是想找人发泄发泄内心的抑郁,只是本神君不济,没挑对时候,也没挑对人。
凡间有句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师父这回开了口,三清里的各路神仙大概都知道我跟墨机有了婚约。这般情形下,她来找我莫不过是要请我一同演上一出戏本子里争风吃醋的桥段。
我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心念着牵扯到了郁芬嫂子这一层,还是颇为伤神,也免不了一阵长短唏嘘。
我便是怀揣着如此复杂的心思进了厢房。
一进厢房便望见牡丹留给我的落寞背影。她听见我进来,先是原地不动的一阵静默,而后才千姿百态地转了身,福身垂眸道:“姐姐。”她这一静一动做的甚好,既将气氛酝酿了个妥帖,又将自己身份标得十足。
我回头看了眼方才进门时候不小心带歪的凳子,面色赧然道:“五公主稀客。今日五公主今日能移步到我上清,委实是上清众仙的福气。” 纵使方才不端庄了些,这般情形下我能拽出了这么句客套的话来,心里还是十分满意的。
牡丹走近两步,拉起我的手,撑起一副苍白笑脸道:“姐姐还是唤云儿妹妹吧。昔日是云儿不懂事,心想多在东海留上几日,为这一己私欲险些害了少离性命。多亏了姐姐一语道破又苦心医治,没有让云儿酿成大祸,真真是云儿的幸事。”
牡丹这番话说得凄凄切切何其哀婉,语毕还煞费苦心的给我留了个接话的空当。
我此时正思量着她为何平白作出这副伤春悲秋的形容,还是会心地接过腔,笑道:“五公主哪里的话,小神不过尽我所职罢了。”
本以为这段话说得很中肯,不过是一句颇为像样的附和。我将这话说得如此圆融,就是为了等她摆开戏码同我酣畅淋漓地对上几句荡气回肠的段子。可不想洛云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眼眶子里蓄满了一包眼泪,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傻了。这这这,这倒是哪一出啊?
洛云膝行两步,扬起满是水泽的脸颊道:“云儿今日来找姐姐是有要事相求。”
我木愣愣地升调“啊”了一声。
洛云更是饱含深情道:“云儿恳请姐姐医好我的母妃。”
她口中的母妃便是天帝的淑侧妃。
淑侧妃是从凡间飞升成仙的神仙。如此便有些琐碎,凡人飞升必定要断七情斩六欲,成了神仙也是要保持一副无欲无求的形容,不然便会折些仙寿。
昔日天帝纳了淑侧妃后,便积极的请老君炼制一些延寿健体的丹丸。淑侧妃服着丹丸,眼瞧着面上倒也同别个神仙一样,周身绕着腾腾瑞气。天帝见此自然是宽了心思,不出千年便同淑侧妃有了孩子,那孩子就是眼下跪在我面前的这朵艳牡丹。
话说淑侧妃产下洛云后,终究敌不过天命,不过三百年已是一副枯槁的形容,终日卧床不起。老君道是侧妃娘娘的仙寿已尽。天帝老头却不甘心,对老君放下治不好就一同飞灰湮灭的狠话来。
老君彼时道:“娘娘并非不可医,若是施以丹丸做辅,再用白虹石施法也还是能替娘娘撑上一撑。只是这白虹石容易扰乱双方真气,稍有不慎施受二人都会走火入魔。没有神器盘古幡保驾护航的话,小老儿也不敢贸然有所作为,只怕弄巧成拙更是害了娘娘性命。”
天帝这才撒了手,此后只闻淑侧妃沉睡在北川。
这些往事我听白岂讲了一半,又听老君讲了一半,也算知晓的颇为周全。淑侧妃睡在北川数万年,也常听说天帝前去探望,委实伉俪情深。
牡丹见我不言语,扯了扯我的裙子道:“云儿是守着四海八荒山川河流的神仙。前几日感应到母妃沉睡的北川有些许动静,我前去一瞧,发现母妃周身仙气较原先浓烈,只怕是要醒来的吉兆。母妃此番、此番若是能醒来……纵然身子弱些,也、也不必日日睡着冰冷的石棺,躺在冰冷的河底……云儿看着好生心疼……云儿、云儿此次是来求姐姐,只望姐姐能治好我的母妃。”
她这一席话倒叫我暗自惭愧了一番,想来竟是我小人之心了。我见她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便连忙将她拉起来道:“五公主莫急,小神若是能医好淑侧妃,自当竭尽全力。淑侧妃这事,五公主可曾对君上讲了?”
洛云抽抽搭搭了半晌,摇了摇头。
我又道:“老君知道么?”
洛云仍是摇摇头,道:“只是云儿的猜测,不敢妄加宣扬。”说罢顿了顿,继而皱着柳叶弯眉扯紧我的袖子:“只怕若是真的、若是真的……姐姐请一定要救救母妃!”
如此看来,牡丹倒也是一位敬恭桑梓的牡丹。我点点头,道:“五公主请带路吧。”
牡丹忙破涕而笑,那副小模样,委实是叫观者我见犹怜。
* * *
极北之地的北川是条冰雪夹杂的河流。
我立在河边不禁有些忧郁,我既畏水又畏寒,没有阿虚的灵纹翡翠护体,这样下水委实是要了我的老命。
牡丹见我左右为难的形容,十分冰雪聪明地塞给我一枚拳头大小的珠子道:“这枚珠子能张开结界,姐姐用仙气护体,倒也能隔绝寒冷。”
我欢天喜地地接下道了句谢,准备妥当这才下了水。
天帝果然是三清里数一数二的深情男仙,淑侧妃的水下宫殿修的万分富丽堂皇,就连小仙娥也是各司其职安排得相当合衬。众小仙娥看见我跟洛云进来,齐刷刷地屈膝行礼,显得十分训练有素。我点头受了,心想着何时也将云罗云拓好生训练训练,若是有仙家光临我上清,叫他们摆出这么个排场也是件长脸的事情。
洛云面色庄重地道了声且随我来,莲步轻移领着我进了淑侧妃的寝宫。
淑侧妃的面色不甚好,我小心搭了搭脉,眼睛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静听了半晌。末了沉吟一番,才将侧妃的手腕细心放回。倒不是本神君故作高深,而是淑侧妃这脉象委实新奇。
淑侧妃这周身仙气委实浓郁,似是将醒,可脉象时而沉缓时而轻快,一副极不稳健的的形容。我皱眉道:“五公主,淑侧妃这脉象古怪。先前吃的药拿来我瞧瞧。”
洛云从袖袋里取出一单药方呈与我道:“母妃的药都是老君全权料理,应当是出不了什么差错。”
我对着药方看了看,沉声与她道:“淑侧妃这副形容,倒是像给人喂下了哲哲草。”
牡丹停了立即惨白着脸,大惊道:“是谁?这么大胆子要陷害母妃?”
她这般失态是有道理的。因着哲哲草是一味有些歇斯底里的药材,早在百万年前便在三清禁了。
我倒是从医术上见过有关记载的,说这种药草一般仙人吃了以后,短时间便会仙力大增。可这仙力大增过后便是一阵颓败,轻则折损修为,重则当场殒命。
所以,淑侧妃并不是要醒来,周身仙气乃是哲哲草药力所致。
我本以为三清里哲哲草已是死绝了的,谁知如今竟还叫我给遇上一茬。那个胆肥的不懂事神仙竟能寻到这类药草,还能顺顺当当地熬成药汤给淑侧妃灌下,委实是名人才。
我瞧这淑侧妃这般模样一来是药量不多到不至于伤及性命,二来则是药力未过,没有迎来颓败的时候。如此这般,本神君到能替她稳上一稳。遂好言安慰了她道:“五公主莫急,哲哲草之事日后再查,现下稳住淑侧妃贵体才是正经。”
牡丹听后膝盖一软,瘫软在地。少顷才扬起满是泪泽面颊期期艾艾道:“姐姐,你说,母妃可还有救?”
我叹了一声,将她扶上座椅道:“小神先行施法,五公主还是快请老君来罢。”
牡丹这才缓缓点头撑着椅子扶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又抬袖擦了擦满面泪痕。而后深呼吸了几番,神色庄严地与我道:“姐姐请安心施法,云儿这便前去兜率宫请老君。”说罢挥了挥花色繁复的宽口衣袖,阔步走了。
我转过头来仔细端详了端详躺在石棺里的淑侧妃。她虽生得一副绝佳的样貌,只可惜红颜薄命,仙寿极短。如此看来,天帝思念淑侧妃,对洛云娇纵了些也是可以理解。
今日一事,洛云在我面前的形容与东海那时真真是隔着万水千山,我估摸着她也断然是思母心切,适才才会这般慌乱且略略有失风范。好在牡丹诚然是识大体的牡丹,这般一喜一忧大惊大骇之下还能如此迅捷地稳下身份,委实是令不才本神君好生羡慕。
大约是我在上清闲散惯了,这次一番天上水里,竟叫我嗅出些许血雨腥风的味道,冷不防打了个结结实实地寒颤。而后本神君却不禁失笑,即便是血雨腥风也多半是他们太清天族的事,与我这个退世神仙断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思至此处我抿了抿嘴,伸手扣开淑侧妃的齿关,塞进去两三颗丹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