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少离却没有拿出离风剑,倒是遣走了院子里的几个小厮转而与我肃然道:“陵光,我不想与你吵架,此番我有要事跟你说。”
我点头提了提袍子,十分乖顺地对着他坐下,顺道给自己兑上茶。
他少离难得见我此般和善,眼下又还煞有介事地空下院子,定是有什么不凡的事情要与我探讨探讨。
我寻思究竟是何事如此憋屈,竟叫他不得不跟这辈子最大的冤家本神君我说。我若不坐下来好生听着,委实对不住与他方才讲的这么些年的刀光剑影。
少离待我坐定后神色竟颇为局促,道:“陵光,你我认识多久了?”
我努着嘴想了想,随口道:“一万五千年余了罢,怎的?”
他撇了撇嘴略略沉吟,然后不大自在地将脑袋扭到旁边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话。说罢拿着秋水紫眸飞速扫了我一眼,面皮上腾起两朵诡异的潮红。
我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抖抖面皮。而后颇为镇定地吞下一口茶水,耐心看着。
半刻钟后,我方知道这刀光剑影许多年,我二人仍是不大默契。
譬如现在,他那厢径自在那里千姿百态了半晌,却对我写满困惑的眼神不得要领,委实叫人心生悲凉。本神君不得不打断他道:“……我说少离,你要说什么便好好说,如此吞吞吐吐却为的是哪般。”
他这才恢复往常的形容,默默白我一眼,俄顷郑重与我说:“我方才说,先前这一万五千年里头,我待你,委实混账。”
我愕然了。
他少离是谁?
敖广龙王最宠的小儿子。吃饭穿衣稍有不顺便是一顿脾气;我随口几句话就叫他刀光剑影了万余年;三清各路仙子香囊香帕满天飞、花恋蝴蝶终成痴也没换来他一句欢喜。
此番竟跟我悔过来了。
有诈,必然有诈,绝对有诈。
然本神君乃是见过世面的人,纵然内心翻江倒海我也只是淡淡道:“哦?”
他皱了皱眉头:“我说的,你不信?”
我哈哈干笑两声:“信!当然信!二太子殿下的话,小神哪里敢不信。”说罢伸手在瓜果碟子里头抓了一把瓜子,嘎嘣嘎嘣地开始嗑。
他在我身上来来回回看了一会儿,冷笑道:“你分明就是看戏的模样。”又道:“我既然想好了要跟你说,便不管你信不信。”
我嗑着瓜子,笑得十分到位:“二太子只管讲,小神端着耳朵听着。”
少离说:“你也知道我从小都是要什么有什么。若当真得不到,就对自己说不过是我不想要罢了,并不会稀罕。遇见什么事儿也决不让自己吃亏。我先前游戏花丛片叶不沾,自以为过得畅快无比。”
少离说:“当初中毒,我猜到是你。便趁着还能行走自己跑到上清想跟你理论,那时候遇见的莲生。我瞧她第一眼便觉着三界皆是污秽,我自己周身尘土。我是打心眼里欢喜她……”
少离说:“我逛勾栏时,左一个姐儿右一个姐儿,哪个不比日日冷着脸的莲生会讨人喜欢。但我自打见了她以后,就再忘不了了。脑子里时不时地蹦出她的模样。”
少离说:“叫我来上清,我乃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我就是来了。我看莲生不喜欢笑,便想逗她,日日笑给她看。她还是不曾笑过。
我见她被你排了一堆事务,便跟着下位小仙学着打杂,心里竟然畅快的很。莲生也不谢也不撵,就是生受着。
真是他娘的报应,我先前不理会那些姑娘,现在我看上的姑娘也不搭理我。”
少离说:“莲生都与我说了,她说她包着九品莲台成的仙,到底是个死物,于****无福消受。九品莲台是什么我不知道,左右我只认得上清的莲生。”
少离说:“你说我若是有本事你便无二话,陵光,我孬种,没那种本事。所以此番我是求你来了。我望你助我一次,这次如果她应下了便好;她若不应也好让我趁早断了念想。你好生想想,我不为难你,你若是应下了就给我送道口信。”
人走茶凉。
云罗拿着扫帚围着我扫了一地的瓜子皮儿。我咂咂嘴叹了一声,又灌下一口凉茶。
云罗欲言又止了几番,才满面担忧地与我道:“神君,这少离君往后还来是不来?”
我不答反问道:“那你想叫他来还是不来?
云老大不带含糊,脱口道:“自然是来了好些,既多个人手又不占我们米粮。”
我面色凝重地盯着扫成堆堆的瓜子壳,唔了一声。
云罗见我不大搭理他,只好识趣地默默退下。
我将少离二太子说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周周正正地想了一遍,得出如下总结。
他少离万分憋屈地在我上清做了月余的小厮,乃是为情。他少离万分憋屈与我说了他鲜为人知的情史,乃是为情。他少离万分憋屈地跑来求我这个冤家助他一助,乃是为情。
这般痴缠,委实感人。
我拍拍手上的残屑起身进屋,眼瞅见桌案上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帖子。帖子是三清众仙仙体不周正时送来的,好让司医本神君我过去瞧。
我略略翻了翻,多是些说陈年旧病丹丸告罄,倒没什么大不了的病症。便分好了药丸打发了几个小仙童送过去。
傍晚饭房小厮过来告了饭,我曲曲折折地提步过去填饱肚子。
上清神仙虽少,亭亭苑苑却排得颇为考究。凡是位列仙班均能分到一套院子,再加之道路两边花草树竹生得分外繁盛,便定出了我上清错综绵延的地形。
先开始我不大记得路,这些院子又颇形似,很难分别。后来不多时却叫我发现一个好处来:听八卦尤其便利。
你在这边说着,拐个弯儿却叫我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在这头讲着,隔堵墙也能让我一字不落。
犄角旮旯虽然多了些,却委实给我少年时光平白增添了许多意趣,我每每回想起这些苑子,想到的都是好处。
然本神君此番万万不是故意听人嚼舌,而是这两名提灯的小仙娥正在议论鱼贤。
这般随意地路过一听让我顿时豁然开朗:难怪回来以后一直觉得不大对劲,原是没听到鱼贤在我耳旁聒噪,清净之余难免多出些想念。
可心里将将冒出一丝畅快,墙那头小仙娥的话却又叫我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激灵。那小仙娥惋惜道:“我看白岂神君与鱼贤仙君,这才只怕是没戏了。”
我慌忙念了句“阿弥陀佛”便手忙脚乱地将耳朵贴上墙根。
那小仙娥又接着道:“鱼贤下去也有一日多时候了罢,不晓得现在如何。”
另一道:“我道白岂神君风流不改,果然不假。既然跟鱼贤好上了,怎的又去招惹别人。苦了鱼贤,竟赌气下凡间做人去了。”
一又怅然道:“白岂神君这般摇摆不定,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断袖。”
另一诧异道:“你是说,神君从凡界领回来一个女人?!”
一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不是女人,是个女妖!我听闻,那妖精曾经拿着神君的扇子来过一趟上清。后来陵光神君恶言恶语骂过了白岂神君,他才不敢再见那妖女。”
另一愈发诧异道:“有这等事!那她竟然又来了。”
头一个义愤填膺:“是白岂君亲自接她过来,还待她恭恭敬敬,礼让三分。不光吩咐住在一个院子,还跟那妖女畅谈彻夜。”
另一个略略沉吟,忽而故作惊讶道:“莫、莫不是神君一直都思慕这名妖女吧?!神君思慕妖女,奈何妖女无情,神君颓丧之余才找到鱼贤。这回妖女领悟到自己心思,只怕是来跟神君和好了。”
头一个惊了惊,迭声道:“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这样看来,鱼贤倒成了炮灰……”
两个小仙娥争先恐后地叹了叹“可怜鱼贤”,一时无话。
本神君咽了咽口水,心里对这两位小仙娥尤为敬佩。不过眼下既然摸清楚了缘由,想的便是去哥哥那里问问清楚。
方一转身,又听到起头那个率先从对鱼贤的同情中回过神来道:“陵光神君既然回来了,这次也好给鱼贤讨个公道。陵光神君素来向着鱼贤些。”
另一个应了两句忽而笑道:“哎,说起来陵光神君……听闻她与墨机神君好上了。白日里见到空冥的狼小五,他还悄悄跟我说我们陵光君昨夜跟墨机君睡在一处!敢情神君每回见到墨机君都不做好脸色,原是害羞了。”
头一兴奋道:“是了是了,陵光君委实不容易。她这般憋屈的瞒着,定是害羞央歌真人体察了她的心思。说不定他二人已经早早地暗通了连理,定下了姻缘。”
另一做了然状,没大没小地叹道:“陵光君委实娇憨。”
头一个又附和两声道:“此乃难得姻缘。”
另一个忽而道:“对了,方才云罗说少离君找陵光君说了许久的话,他走以后陵光君便神色郁郁。”
头一个用极惊极喜的声音道:“我、我早知道了!少离君与陵光君打小便打情骂俏的,可惜他愚钝了些,此番叫哥哥横刀夺爱了以后方才了悟了真情!”
另一个同样颤抖着嗓子道:“极是,少离君这几日在听莲舫里头极其殷勤,这次又来诉衷肠。陵光神君怕是苦等未果,心下荒凉,这才叫墨机君钻了空子。哎……前缘已尽,陵光君与少离君的这段情委实叫人断肠!”
随后便是一阵接一阵的唏嘘。
本神君憋红了脸,直僵僵地愣站了半晌。
微风一吹卷起枯叶三三两两,我摸索着墙上松动的青砖,抄起一块便毫不犹豫地往头上磕了几回,一时间老泪纵横,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