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臾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故而也不喜欢搭理旁人,桐太后那时候也是一个严厉型的养母,所以能教好他功课之类的也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这小子的心理健康问题?大概就是因为她太严厉了,人人都以为她是个恶毒的后妈,却不知道她的苦心。
蔡婕妤那是死得早、身份低,不然的话冲先帝对她那份情谊,哪里还轮得到她玉桐在后宫里说一不二?好在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蔡婕妤这才把儿子托付给她。不过这宫里头有几个是真好人?难道她就不是为了玉家才扶持这小子的?
这小娃儿在襁褓里的时候就出落得极其漂亮了,皇贵妃也有个儿子,可惜眉眼有些凉薄妖媚,没这小子生得磊落。俗话说相由心生,这话果然不假,所有人都以为她不疼爱齐凤臾的时候,这娃娃自己倒是明白得很,也知道要争气,故而她养着的也不算是个白眼儿狼。
齐凤臾怎么会不知道桐太后的心思?他年纪是小,可也不是个笨蛋,夫子讲《史记》的时候说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在这椋宫里要不然活着做人上人,要不然就是死,连做人下人的机会都没有!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使劲儿往上爬,不遗余力地往上爬,直到你死!
他知道自己运气好,遇上了桐太后,所以也就一门心思照着她的意思学,不管是什么,只要是夫子教过的,他怎么地也得在众皇子中出个挑。梁公公那时候胆子还有些大,老是劝他说:“小主子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要收敛点儿啊,别招人来对付你……”
他那时候白了那死老头子一眼,没说什么,其实他觉得梁公公这几十年都白活了:如今趁着父皇荣宠正盛不表现,那等自己都没什么可表现的机会了再来争,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他这边天时地利人和,越是出挑父皇越欢喜,到时候那众人都觊觎的位子难道还能落到旁人手里?
有种人就属于天生的政治玩家,一边正人君子,一边心思翻转,可从来就不会露馅儿。齐凤臾正好是这种人,鼻子里似乎可以嗅出权利阴谋的气味,眼睛也能看清谜团下的波涛汹涌。这东西跟年纪没什么关系,旁人可能学一辈子都学不来,可他不一样,他的血里浸润着皇家特有的狡诈,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穿风向的转动缘由。
先帝其实并不是因为蔡婕妤的缘故才特别喜欢自己的九儿子,一个死了的女人,纵使再怎么合他的心意、再怎么教人难以忘怀,也比不上江山在他心里的位子,他那双眼睛透亮的,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九儿子是个天生的帝王料?
若是硬要找个对手,那就是老八了,他家博臾的资质也很好,不过可惜了,藏得太深反而没什么意义,就会玩弄权谋,这人做臣子指不定能只手遮天,要是做皇帝嘛……那就难说了。如此一来他也就有了打算,顺水推舟把自己的八儿子打发了,临死前再将九儿子安顿妥当,他眼睛一闭,归西了。
以后的事情他这个死人也操心不来了,这辈子年轻的时候跟兄弟斗,然后是跟朝臣斗,临死还得跟自己的儿子斗,真是太没意思了,让他们自己玩儿去吧。他还给他们设了个奖品,这奖品可是个好东西,你要问什么?一个皇后。
那丫头讨人喜欢得紧,人前端架子端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啊,转身进了龙眠殿,那笑起来的模样真真是讨喜得不得了,天下间的男子除了自家儿子没有配得上她的。谁坐稳了老子我的江山,我就把这天下最好的姑娘赐给他做皇后!先帝想得挺美的,哪里料得到后来的事情?
齐凤臾一坐上龙椅就不是从前那冷冰冰的太子了,倒不是变得有多和蔼可亲,而是越加的手段铁血强硬。偏生你是没办法挑他的错的,他有权力、有头脑,你那些个弯弯肠子在他面前就跟个直条子似的,一眼看到底。桐太后给他保驾护航,兵权也在他手里攥着,你不得不服他。
这时候照理说没什么可紧张了,皇位都坐了这么多年了,该轻松轻松了吧?不行!他心里头有根刺:齐博臾那家伙看着安分,其实暗地里手段多了去了。灵敏的鼻子又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奈何桐太后为了皇后的事情跟他教上劲儿了,两头忙活之余还来了一块牛皮糖,真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面子上他是要立谢妙言做皇后,可那又怎么样啊?找个听话的、长得也漂亮的女子坐在那个位子上,顺带着收服了谢家那个不安分的凌风公子,有什么不好呢?左右帝王无爱,这他早就明白透了,能多利用点儿就多利用点儿,半分都不能浪费了。
谁知道谢妙言那个贱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本以为这人没多大胆子,谁知道也是个容易被撺掇的,瑾妃几句话就让她的心思活络起来了。你说你就这么好好等着做皇后不好吗?朕给你安排、朕帮你铲除异己,可是谁让你耐不住性子呢?坏了朕的事情不说自己的小命不也玩完儿?
这时候那牛皮糖来了,还提了壶酒,那酒是好酒,可人就不是什么好人了。一个小姑娘,何必生得如此聪明呢?连对男人纠缠不清的法子也是多种多样的,春日里头送夏花,也亏得她想得出来。再有就是……你这丫头这么聪明难道就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你哪只眼睛看见朕伤心了?朕怎么会伤心呢?不过是个没生出来的孩子罢了,也不想想朕手里捏着多少条人命。
不过还真别说,她那壶酒还真是不错,喝下去虽不见得醉人,可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却是顺了。仔细想想:这丫头还真是有意思,难为这世间还有人把他当个人看。做个皇帝多寂寞啊,人人都说:“您是天子。”是啊,朕是天子,朕不是人!没见着朕有三头六臂啊,怎么就是个个都把他当神看着、当神供着?
也怨他自己,不是你自己选了这条路吗?你早就知道这路上注定只有你一个人,你既然第一步走了出去,那便没有回头这一说了。但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清楚越明白就越是觉得寂寞。从前没尝过那种平凡的滋味,故而也不觉得自己有何等的憋屈,如今来了个人将那名为“平凡”的糖果给你尝了一口,那甜滋滋的味道萦绕在唇舌之间,教人怎么也忘不了。
又或者根本就不想忘,所以自以为是地跟那块牛皮糖做了笔买卖,说是为了江山,可真正为了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有趣的游戏,一个惊人的秘密,还有一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无论哪一样都让他觉得这乏味的日子多了几分滋味。
然而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是不可预料的了,他哪里知道这人说到做到,就那么中了状元?虽说三元是由他说了算,他可以点那人做状元,也可以不点那人做状元,可他想起那日站在琼泰殿里侃侃而谈的时候那心又动了,早就被那人偷了心了,如今自己终于是知道了,也不是不想挣扎,但他贪恋那种被视作平常人的感觉,又舍不得那人的才气,所以就懒了,懒得挣扎,懒得思量。
任何事请只要你放任了都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他如同一个上了瘾的烟鬼,只要闻着烟草的芬芳就蠢蠢欲动,面对那鲜活的人儿,他像金石学家鉴赏古玩一般细细地琢磨着她一点一滴的好坏,最后却不得不拍案叫绝。真是个绝妙的人儿啊!有这人在手,不仅是天下无忧,这乐子也多了去了啊!再也不用愁人生寡淡。
他彻底忘记了他是一个帝王,他不能有私心,一旦有了,那是会遭报应的。果然,他这边才哄着逼着那人嫁给他,报应就来了,先是那人失了魂,再是那人寒了心,他慌了,他到手的宝贝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看着那人冷到让人骨肉生寒的眼神,他就止不住地后悔。
但是后悔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他怀揣着十二分的认真和耐心来等待一个小丫头的回心转意,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齐凤臾啊齐凤臾,你也有今天!他一边嘲笑着自己呆傻,一边又对着那人心疼不已。每每火冒三丈的时候就自己安慰自己:“你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她不懂事儿,心里头难受,你让着她能掉块肉?”
话是这么说,可他越是不计较心里越是难受,他止不住地念叨:“齐凤臾啊齐凤臾,你是越活跃倒回去了,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了啊!”但这不是委屈啊,这是寡淡之后的冷清,日子不仅仅是没了滋味,就连那温度都没了,恍若掉进了冰窟窿里,自己还犯贱不肯出来。
忍着疼把那人派出去,看着她去冲锋陷阵,然后回来自己笑自己:从前就是为了不让她搅和进战局才去逼她,如今呢?还不是要亲手送那人去战场?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然而他是人啊!他不是神!他预料不到后头发生的事情!他只能就那么提心吊胆地看着那瘦得都脱了人形的丫头九死一生。
也不是没有怨恨,后宫佳丽万千,他何必在她这棵树上吊死?面前的哲妃貌美如花、温柔体贴,聪明劲儿也不差她半分,还比她识时务、懂眼色,可是不行啊!满脑子都是她的眼睛鼻子的,半分心思都分不出来,他算是明白了,他上了瘾,中了那人的毒,想逃也逃不了。
更何况他也不想逃,死有什么可怕的?生不如死,不如去死。你这丫头胆子大,想死是不是?那好啊,朕很快就去陪你,两个人做一对亡命鸳鸯也好过一个人孤魂野鬼。他去泙州那会儿是抱了必死的心思的,齐博臾那不是个省油的灯,为的就是引他去那块为他准备的坟地!
谁料老天爷的恶趣味一直都是教人琢磨不清的,他这边才到泙州,那两只冤家就去了冧州,他再赶过去,看到的是什么?看到的就是那人一口鲜血吐出来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样子。说不清那时候心里头想的是什么,大概是一片空白吧,又或者是一道闪电,冲上去接住她就恨不能把对面那混账东西弄死。
然后就是新的玩笑来了,齐博臾不能死,他死了他家丫头也是必死无疑!你说可不可笑?合着他心心念念的丫头的命是跟自己的情敌连在一起的?没有什么比这事情更教人无言以对了。丫头也不理他,日子照旧寡淡,就算是天下安定了也没什么好教他高兴的。四海升平那是应该的,四海纷乱才是他的罪过。
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只有那丫头知道,可丫头一心求死,他一边看着一边着急,还一边使尽各种法子强留那人在这世间。有人说:强留旁人的性命不是什么善举,他才不管呢!朕本就不是什么善人,朕也不稀罕做什么善人,朕只要丫头活着就行!
他知道自己卑劣,拿着一副伪善的面具来做什么众人口中的明君。呸!他只不过是顺便而已,他喜欢看着众人匍匐在他脚底下对他山呼万岁,喜欢看着朝臣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还喜欢看着百姓对着他歌功颂德。然而,这么多喜欢也敌不过:他喜欢看着那人对他笑,灿若春花。
人都是自私的,他就是最自私的那个,他为了自己的喜好可以连旁人的心思都不顾,他就是要救那人,拿自己的命去换又怎么样?千金难买朕高兴!再也不要管着天下、朝臣、百姓的死活了,关他什么事?他死了不还有他儿子呢嘛!让那小子操心去!
可你这边才下了决心去死,那边又来了契机。玉暖竟然变成降灵回来找他家阿姐了,看着那朦朦胧胧的一团光,他不禁点点头:他家丫头是个宝啊!连阎王都舍不得她死!死不了那便快活吧,就跟玉暖那小子说的一样。
他这边快活了,他手心里那块冷玉终是被捂热了,帝后情深、靛朝大治,这都是天下人的传说,跟他其实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是给自己乏味的人生找了一剂调味料,这里头百味俱全,百尝不厌,让他百试不爽。
他家丫头最聪明,最是知道他的心思,可唯有一点她是不知道的,那就是她以为他是个君子,其实他是个伪君子。只是伪君子久了连自己都忘记怎么做小人了,唯一记得的就是糟蹋了哲妃这个妙人儿。
他是男人,最知道美人儿的好处了。哪个男人不好色?哪个男人不偷腥?只不过他不需要,他觉得厌烦,满眼的美人,看久了是会累的,做皇帝已经让他累得找不着北了,再多几个女人在他跟前唱戏,那还不得把他累死?想换换口味的时候,他家丫头自会安排好,他才不愿意多费脑子呢!
有时候他在想,也许丫头是知道的,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她太聪明了,又几乎死过一次,也就无所谓了。每每想到这里就心疼得厉害,恨不能把所有的好处都给这人,奈何人家不接受,他就那么不咸不淡地听她安排,履行义务也乐得快活。
只有一个人他是不愿意碰的,就是他家太子的亲娘。其实那女子也是聪明得厉害的,只是没有追究什么的心思,连儿子都不太看重的人,你还指望她惦记什么?这样也好,比旁的女子要快活许多,用不着整日里东想西想、满心怨恨的。
快活的日子过得是很快的,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和他家丫头都老了。也许是真的应了慧极必伤的话,他家丫头还是死在了他前头,他痴痴地坐在她的棺木前,脑子里满是她死前说的话:“来世再也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皇后了。”
他明白的,太累了,他的苦一半分给了她,而她的甜却也是分了他一半。但他舍不得她啊,他看着她的脸,那双曾教日月失色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他慌慌张张地拿起朱砂笔写了一句话:“朕死后,与皇后合穴而葬。”
不知怎么回事,写完了就好像特别累似的,是啊,这人间除了他家丫头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那就随她去了吧,想到这里真是累得不行了,竟打起瞌睡来,他呵呵笑了两声,心里想着:“寒儿啊,你不想做皇后可不行啊,朕可是喜欢做皇帝的,看着这天下都是自己的,朕那颗贪心才没那么空啊……所以你还是陪着朕一道吧……”然后就睡过去了。
牡丹园里芬芳艳
回眸白蝶翩
佳人心高慕云天
春雨落欲酣眠
琴声梦中渐
金殿堂皇隔珠帘
垂首神思敛
名士谋算谁戍边
西风紧箫声咽
沙场卷狼烟
梦里头有把声音极是好听,依依呀呀地唱着歌,每一句都是他家丫头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