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样平静却谈不上幸福的生活,很快就被动荡的时局打破了,建安九年,曹操的大军攻入冀州。丈夫和三弟袁尚率残兵败将仓惶逃向乌丸,没有给她留下只语片言的安慰或嘱咐,只为她留下了抱病在身、要人侍奉的婆婆刘氏。
她心里依然平静如水,一片坦然。她清楚,纷纷乱世,人人自危,危难之际唯求自保,袁熙的选择不算过分,娇妻美眷仅仅是他太平安稳日子里的调剂品而已。从那时起,她与袁熙的夫妻情分也就到头了,但她没有抛弃袁熙丢给她的婆婆刘氏,依然在床头炕尾为婆婆料理病体,一直到邺城完全陷于曹操之手。
当邺城城破之时,她却莫名地产生了一丝兴奋的幻觉,嘈杂浩荡的曹操大军中该有那位当年的翩翩少年——子建,一马当先,直扑袁府,救她于水火倒悬,再次点燃她心中已熄灭多年的青春之火,重圆她已深埋心底深处的那个少女旧梦。她默默祷告上苍,她能成为子建的战俘,而且心甘情愿只作子建一人的俘虏。她屏气凝神,静静等待着曹植的猎获。
当袁府外的铿锵厮杀声过后,手提利刃一马当先划开红帐春闱的,不是她望眼欲穿的子建,而是子建的哥哥子桓时,她反而瞬间奇迹般地平静了。那一刻,她大彻大悟了,今生今世她不再有梦,这是一个没有梦境的时代,有的只是乱世中人们眼前的那些真真切切的纷扰和熙攘。
在把她视为珍宝的世俗母亲面前,她没有选择终身的权利;在把她的花容月貌当作穷兵黩武调剂品的丈夫袁熙面前,她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在耀武扬威、磨刀霍霍的得胜将军曹丕的利刃寒光中,能活下来已是一种侥幸,选择更是天方夜谭式的奢望。人的一生,何尝不是一个既上不了天堂、也入不了地狱的炼狱过程!
她又一次别无选择地成了曹丕战场上的胜利果实,无可奈何地做了他的女人。
劫后余生的宓儿还未来得及弄清楚,她究竟是曹丕的战利品,还是他妻子的时候,曹丕却以盛大无比的隆重典礼迎娶了她。她怀着对子建深深眷恋的旧梦,步入了曹府富丽堂皇的婚礼殿堂。
那一刻,在别人的眼里,她是邺城最年轻貌美的新娘,整个邺城都在为她兴奋欢呼,她是邺城的父老乡亲都为之感到骄傲的美丽女儿。
而宓儿的脸上毫无新娘独有的那种幸福和喜悦,她已不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扮演这种真实而无奈的角色了。她平静的目光冷冷地望着身边那个猎获他的威猛男人,望着那个主宰她命运和福祸的继任丈夫,没有任何的片言只语和一丝的笑容。
子桓的眼角眉梢从里到外都溢满了胜利者的得意与幸福,霸气的目光中闪烁着热浪般的灼灼气息,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忽又小心翼翼地将一朵兰花插在了她的发鬓,四周顿时响起了人们久久不绝的欢呼声。
甄宓不忍扫了子桓新婚的兴致,把凄楚幽怨的目光投向了欢呼的人群。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人群外面垂首悲伤的子建。而此时她已没有了惊喜,也没有了哀怨,却开始蔑视这个曾被她视作生命全部的翩翩书生,是那样的懦弱和无能。
在邺城城破之时,其实他与甄宓怀着同样的幻想,甚至比大哥曹丕来得更早,而他却慑于父亲不准擅闯袁府的禁令,踟躇不前,痛失良机,反被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哥曹丕捷足先登,抢去了他与宓儿战后重逢的天赐良机。
在甄宓刚进曹府的那个夜半更深的夜晚,她满怀希冀地找到过子建,告诉他大哥将要娶他为妻。出乎宓儿意料的是,子建说他已经知道。他的淡漠对宓儿而言不仅是失望,简直就是恐怖,但她还是鼓足勇气要子建带她远走高飞。更使甄宓意想不到的是,子建的呼吸一下变得短促起来,战战兢兢地说:
宓儿,你不能一直活在梦中了,你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闺中少女,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翩翩的风中少年,你将是我的大嫂,甚至有一天你会成为邺城至高无上的皇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我们的藏身之地?我喜欢你,可我更渴望自由,如果为了我们两人的私情,而伤害了大哥,伤害了所有的人,历尽劫波之后,还能有我们想象中的浪漫吗?到那时,你顶多是我潦倒散漫生活里一件极其昂贵的装饰品而已。
宓儿静静地望着眼前真实的子建,望着他伤感的忧郁目光和薄薄生动的嘴唇,第一次感觉到了子建的陌生。曾经的琥珀色眼神,藏青色的裙裾,早已荡然无存。她从来未曾真正了解过子建,未曾透视过他浪漫情怀下面脆弱而虚浮的灵魂。他曾于茫茫人海中去寻觅她,或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浪漫的浮夸才子而已。
她的心突然有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鲜血从里面汩汩涌出,甚至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子建在她的心中已成了一个窝囊的懦夫,十足的伪君子。
子建瘦削的脸庞,在淡淡的月光下像蝉翼一样轻薄而透明,缓缓闭上了眼睛,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宓儿,我爱你,爱一辈子……
宓儿的嘴角终于绽放出一丝绝美的笑容,虽然舍不得,可她还是在泪水将要涌出眼眶之际,一狠心转身离开了他。她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以前她把相爱当作是两个人的事,以为爱是一种高山流水、细水潺潺般的心灵感悟,可从此以后,她会把爱他当作是一件自己纯粹的私事,与他人无关。她的梦就在那个星光依旧灿烂的夜晚彻底粉碎了。
而此时在这人声鼎沸的婚礼欢庆时分,他们的目光又一次穿越人群上方冰冷的空气再次相遇,但仅仅是片刻,子建便迅速躲开了宓儿幽长的目光,跌跌撞撞,仓皇逃离了婚礼现场。遥望着他渐渐消失在人群外的背影,宓儿堵在心口的那块重物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在世人眼中,子建与大哥一文一武,可谓相得益彰,可在这乱世之中,只有拥有武力的人才是世间真正的强者。子建何尝不知,他无非是一介倚才癫狂的书生而已,而书生及其引以为傲的文才,永远只能是强者手中把玩的器物,他的实力决定了他根本无力与大哥抗衡!
何况英雄美人自古以来都是盛传不衰的佳话,而才子佳人不过是文人墨客千百年来臆造的一个美丽神话,一个不会有任何结局的黄粱美梦。当宫中的人都说大哥与甄宓是天生的一对时,曹植一样的是深信不疑,因为,当别有用心的人对甄宓垂涎之时,只有大哥能够挺身而出,保护甄宓,特别是在父亲孟德欲对美人唐突时,是大哥子桓挺身保护了她,至少大哥给了她一个坚实的臂膀,能让她放声痛哭。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弹奏《高山流水》,一直弹到琴瑟迸摧,十指淌血。
在宓儿嫁给大哥的婚礼上,子建不敢前来祝贺,他怕看到宓儿凄楚哀怨的目光;更不敢去赴她们的喜宴,他怕酒不醉人人自醉,酒后失言,破坏了大哥与宓儿的这桩美好姻缘。多少个日子里,他彻夜不眠,一人独自面对满天的繁星,踯躅默念:
“宓儿,你应该嫁给大哥,大哥会给予你我给不了你的一切,他会让你的一生雍容华贵。不要再留恋那个只会抚琴呤诗的曹植,他只是强权羽翼下的一个玩偶,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幸福。”
曹丕的确深爱着他亲手猎获的宓儿,他的爱像原野上蔓延起伏的野草,铺天盖地,几乎要把甄宓淹没。然而,无论这个男人在战场上如何骁勇善战,对政权如何工于心计,对未来有着怎样的雄心壮志,但他一到宓儿面前,就成了一个时刻怕犯错误的孩子。甄宓的聪慧和才能,令他自愧不如;甄宓的美丽、高贵和冷漠,令他倾其所有也无法真正从心理上猎获。
宓儿时常在他的怀里静静地想着另一个男人,虽然那个男人给了她惨痛的失望,虽然那份爱已使她的身心千疮百孔,但她依然为那个人、那份爱执迷不悟,痴心不改。子桓在她的面前,始终无法找到胜利者的感觉。他时常不无感慨地对甄宓说,娶了她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亦是最大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