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秋,可天气依旧如滚烫的火炉,烧得人心烦气躁。
千重楼里依旧如往日寂静,偶尔会有琴音响起,时如流水时如暴雨狂风。
偶尔也能看见娘娘执了白子与国舅在棋盘上对质,难得看到两人都是肃然的样子呢,一时间两人身旁围满了人,烦得断情直接认输,逃也似的回到玉垒堂。
能在娘娘和国舅身边服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因为他们都把奴婢当人看,从不会无缘无故的打骂,处罚。
虽然现在被冷落了,可也没人愿意离开,自发地留在娘娘身边不离不弃。
此情此景,是上官陵妩从没想过的。
而断情只道了一句,因果轮回。
这日上午,断情抱了香案,铺上了白纸,放置好笔墨纸砚,好似她一定会来。
“上官,我教你画画好不好?”找到端坐一旁刺绣的上官陵妩,断情就跳到她面前,好似调皮的小孩祈求糖果。
“嗯。”上官陵妩放下绣帕,随了他同去玉垒堂。
她总是不愿意拒绝他的。
香案上果然摆了银角端炉,凝神嗅着四周轻拂的香气,渺渺地钻肺渗腑,沉沉入梦。
“这香可有什么用途?”上官陵妩回过神来,转身问道。
“我只觉得好闻罢了,而且我不喜人间酣红腻绿。”
断情随意的道,她不知道,这香是影子用来调他心神,以防入魔。
那怎不见你调制呢?
上官陵妩问着,难不成这香和药一样,只需认了挖?那就要好好讨教,改明儿也挖个好香出来嘚瑟嘚瑟。
上官陵妩正得意呢,陡然一盆冷水泼下来。
哪有这般轻松,每调一枝香都要费好大的工夫呢,这些都是影子调给我的。
“影子?她是谁的影子吗?”这名字和人一样,都是奇怪得紧。
断情突然凑近她的脸,低声说道:“只要她想,她可以是任何人的影子。不过,你别怕,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上官陵妩被这蛊惑的声音夺了心神,久久不能思考。
断情急了,推了她一把,哪知她像是着了魔,又不停地问道:“那谁给你取香?”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派人送过来。喂,赶紧过来。”
上官陵妩笑嘻嘻地走到他旁边,看他手执紫檀木毛笔,上面镌刻了梅花初绽,似在他手里活过来,散发着幽幽香气。
“凝神静心,世间万物其实都是一种修行,琴棋书画如此,舞刀弄枪亦如此。”
上官陵妩十分认真的听着,断情看上官陵妩听得认真,咯咯地笑,又道:“画精神,不画面貌。”
一笔勾勒,一枝桃花活灵活现,跃然于纸上。
“呀,是桃花,我可好久没见过了。”
断情松开手一笑,笑意随了眼波妩媚流转,紫姗正恨不得多生一双眼痴痴贪看。
温尚潇在旁轻咳了一声,紫姗回过神来,放下了酒壶,赶紧退了出去。
要怎样的心才能不被他动摇?紫姗突然有些佩服茜草,在妖异艳绝的男人跟前服侍,还能保持初心,静默淡然。
他突然横过一道花枝,笑道:“这下见着了吧?”
上官陵妩一把抢过桃花枝,桃花枝禁不住她的喜爱,落下几瓣花。
待她把玩够了,他冰凉的手覆盖在她手上,“来,我教你画。”
她的手已经不听她使唤,只随了这男人缓慢移动,上官陵妩心不在焉,只定定地朝了断情的侧脸看,他若是他就好了。
不多时,一树艳丽的桃花如活了一般,她似瞧见了脉络,花瓣随着风悄然飘落。
“断情,你怎么什么都会呢?”
仿佛世间所有的一切,只需经过他的手,便能化腐朽为神奇,能重新在这人间走一遭。
“因为,我活了好多好多年呀。”断情轻笑道,“你瞧,这儿要画点什么呢?”
他事事追求完美,不得到誓不罢休,唯独遗漏了她。
上官陵妩脑海立即闪现出一句话,笑着曼声吟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闭上眼,仿佛漫天都是桃花香,身旁的男人是她最爱的,没有纷扰,没有世俗,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他竟如此了解自己,以这种方式给她得不到的。她该感谢吗?可为什么心底突然生出一抹悲凉,泪水止不住,这样的颜色,梦里几回能再见?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断情的声音带了一丝怜悯,以及被深深压抑的一丝心疼。他拥她入怀,任由她哭湿了锦袍。
枫叶未染透,这秋天依然未过去。
殿前一阵激烈打斗的声音吸引了断情的注意,抱着上官陵妩飘然走入。
“若不是亲哥哥,还真以为是哪里偷来的野汉子呢。”肖贞雪捂了嘴,呵呵地笑。
众人不敢苟同,甚至都羞红了脸,谁能告诉她们,这女人脑子里整天都是在想些什么,亲密无间能这样去形容吗?
上官陵妩眼睛红肿,她嘶哑着声音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妾身来看姐姐。”肖贞雪故意欠了欠身,无比嘲讽地看着她。
上官陵妩不想去争什么,她很疲惫,拉了断情,准备回去。
“你看也看见了,回去吧。”
环顾四周,却不见紫姗那个丫头,温尚潇垂手立在一旁,脸上挂了些彩。
怎么回事!
上官陵妩扬眉仰面,目光斜斜射来,略略上升的音调潜藏了怒意。
见娘娘问起,温尚潇心下委屈,憋足的一口气突然松了,怔怔地把满腹辛酸噙在眼里。
紫姗她只剩半条命了,正太医院救治,能不能活过来,还是两说。
温尚潇回想一下,慢慢浮上泪,哽咽着,又续道:“刚刚不久,肖嫔带了人来突然要见娘娘,紫姗就让她们稍等,哪知她们出言不逊,两人就吵上了,然后……然后肖嫔就用发髻上的钗子狠扎了紫姗脖子,当奴才赶到时,已血流如注,肖嫔还要拿鞭子抽打,奴才制止这才引了娘娘出来。”
“起初怎不叫本宫出来?”上官陵妩仰起头,双眼如两道光,直直盯了肖嫔不放。
“紫姗说娘娘最近心情不太好,唯有国舅能稍哄着娘娘,所以吩咐了奴仆们不许去打扰。”
真是个傻丫头。
上官陵妩暗咬银牙,双眼如狼戒备发光,坚定的步伐缓慢地走向肖贞雪,空气渐渐凝结。
走到她跟前,猛然掐住她纤细的脖子,“我让你十倍偿还。”
另一只手倏地拔出血玉簪,红彤彤的光芒如她嗜血的眼眸,肖贞雪已经吓得不知反抗,只呆呆的由她摆布。
众人乱作一团,唯他还在守着看她。
“你在干什么!”威严而浑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上官陵妩却并没有因此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随着血涌而倒地。
上官陵妩满意地看了看血玉簪,不染血呢,真好。
百里影墨从血泊中扶起肖贞雪,捂住了伤口,点上了穴位才交给太医。
他握了上官陵妩的手,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百里影墨心底掠过一丝奇怪的声音,她手上的伤难道是这样留下的?她到底还瞒了自己多少?
甚至他想去拥着她!这不可能,这个杀人的恶魔!百里影墨恼恨地甩掉心思,恶狠狠地道:“居然敢在朕的眼皮底下杀人,你好大的胆子!”
“人,我已经杀了,自己看着办吧。”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心里的悲凉蔓延到断情身上,他心里揪揪的疼。
看着百里影墨,他眼中凛然掠过一道光芒,温和的笑容里因此有了肃杀的意味。
百里影墨望了一眼,“你就不阻止吗?”
“我不愿意。”
“难道你就这样一直看着她杀人?”
“我只守着她。”
神色未变,从容地望了百里影墨,像无邪稚气的婴儿。
断情的目光与他在空中交错,如两把利剑惊天动地一击。
断情放肆傲睨的态度震慑住了他,百里影墨心底明白,他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无关武功,而是气度。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上官陵妩,朕会将你交由刑部处理。”
百里影墨冷冰冰地说着,心却因此比秋天的落木更荒凉。
“人还活着,没死。”断情道,似是不经意地提醒他。
百里影墨恼怒,“那朕就罚她不得了?”
“罚她可以,但是你绝不能要她的命。”
因为,你会后悔的。断情在心里偷偷地补上一句,我救了她,也就是救了你的未来。
“肖嫔性命犹在,且有错在先,皇上也须酌情处理。”
万万没想到,替她求情的是她!
林雨蝶冲着上官陵妩一笑,眼里的天真无邪是她没见过的。
身后侧侧与李珠墨松了一口气,幸得有人求情,不然就是拼着一同送死,她们也要试着去救姐姐。
鹰隼般的历眼冷冷扫两人一圈,面无表情离去。
这京城之内,宫闱之中,没有真正的温情脉脉。
到头来,这缘分,仅得一瞬间。
四百六十一年秋,上官陵妩再次被废,贬为才人囚于静幽宫。
时隔八年,她又要回到这冷宫了吗?怎么还是一样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