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陕西省杜家窑。
三道沟煤矿,九号洞,井下五百米深。
我、我爹、老赵和刘瞎子四个人半蹲着,头顶头围在一起。看着矿洞旁边,一块只露出头儿,有拳头大的黑斑石头。那一年我十五岁,很多事还不明白。只见他们三个对视了一眼,矿灯的光束同时聚集在石头上。一只黑黢黢的手伸过来,扒开灰坷,石头透出密密麻麻的金色。
那双爪子一边向外刨,一边抹弄,石头显出了棱角。
“俺滴娘咧。”刘瞎子一只琉璃眼瞪圆,“噗咚”一屁股坐在地上:“是块金疙瘩!”
矿井越深,矿质越好,气压大煤粉少,空气反而清晰。
在场的除了我之外,都是些老矿工,常年凿洞挖煤,进洞比吃饭还勤快。心里清楚,关中不同别处,八百里秦川,地压大,土层厚。能埋在地底深处的,保持千万年不腐的,除了矿产就是土,偶尔还能发现一两块化石。但唯一发出这样的光泽,质地又好的有色金属,也就只有这样的狗头金了。
我咽了口吐沫,扭头看了一眼我爹。见他嘴巴半张,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赵我们中资历最老的煤耗子,经验足,眼力毒辣,他一把推开我和刘瞎子,拿手工凿在石头上敲了敲,发出一阵铿铿的声音。他一听脸色就变了,声音打颤道:“么错,是黄金。乖乖,这哈老子要发了。”
“上次孙老三那个怂,捡了鹅蛋大的一块金疙瘩,到城里换了两千。咱们这哈,不弄他个几刀钱。”
我们杜家窑在汾河旁边,出了名的穷山僻壤。改革开放前是一片小集市,后来发现一座煤矿,才陆续有人迁过来,在这里安家。家家户户没别的手艺,靠山吃山,就指着煤矿混上一碗冰冰面。我们一家四口,妹妹还小,而母亲身体又不太好,一年四季需要人照顾。我和我爹两人隔一天下井一次,他拿一千二,我拿六百,吃喝拉撒一刨,剩不了几个钱。
发现几块金矿石,抵得上我们累死累活大半年。
“快快,凿出来。”刘瞎子捏着手工锤就要扑上去。
老赵一把拦住,把他推开,呵斥道:“你驴日滴懂个啥!狗头金是整的好卖,捣碎就不值钱咧。”
“都莫急,趁木人瞅见,咱们几个分。一会儿带出去,管他个鸟蛋的。”老赵扭头看我爹:“老杜啊,这哈你家那女娃上学可不愁咧。”
“呵呵。急不得。”我爹笑了两声,道:“要我看,咱还是先试试好,别有个瓦斯汞银啥的,把娃娃给害了。”
“也对,还是你想的周到。”老赵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金丝雀,矿灯一照,金丝雀在他手心上扑腾,刚飞出几米,又朝下急坠。仔细一瞅,一根绳子牵在老赵腰上,系着金丝雀的脚。
在西北挖矿这一行里,浅一些的矿洞,每隔几十米就会悬挂一只金丝雀鸟笼。
金丝雀,关中叫白玉鸟。有灵性,叫声清亮,一张嘴就能嗅出瓦斯含量。是矿工最喜欢的一种鸟儿。
小矿场生产力低,又没瓦斯感应器。矿工们怕地下瓦斯,经常随身带一只金丝雀。这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大型矿洞地形复杂,一旦在洞里迷失,鸟儿能带你找出条生路。
老赵指着手里的鸟笑:“看到么,小家伙欢蹿着咧。”
我爹放下心,一直大手拍在我身上:“大娃子,挖吧。”
四个人捏着尖锹柄,清理旁边的碎煤石。
“这边儿,还有一块。”“这边也有……别动声,快挖快挖。”
没多久儿,一块块金矿石散落下来,滚到了我的脚边。我低头一看,小的像鹅蛋,大的足有脑袋大。几个人眼睛都红了,尖锹挖、铁铲砍、手工锤凿,能用的全用上,左右抡着开挖,忙得热火朝天。忽然间,老赵放下铁凿,惊异一声:“咦,这又是个啥嘛?”
我们凑过去一看。
那是一块白色石壁,被埋在黄金原石里,有巴掌大,色泽和汉白玉差不多。上面有一层浮雕,像鱼。三个人看着我爹,我爹眼睛出神的盯着,摇了摇头,他也不认识。
“管他是个撒嘛,一锤子敲开,带出去找懂行的瞅。”刘瞎子不耐烦道。
“也是,咱们地下埋都是宝贝。”老赵没多想,拿起锤子就开始凿。我爹也没拦他,眼睛出神的望着。
砰砰砰,声音有回声,听声音不是一般的有色金属。老赵手劲儿大,没几下石壁就被砸开,露出一个黑森森的洞。
洞里阴凉,嗖嗖冒着一股寒气。
我摸不着头脑,刚想伸过头去看,我爹一把拦住我:“等等,别过去。”
“咔咔”两声从洞里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转动的声音。
老罗手里的金丝雀突然叫了一声,从空中坠落下来。死了。
“不好,个驴日滴有瓦斯!”老罗神情一怔,张望四周,又说:“都别慌,这也不当个事儿。咱们装点金矿,赶紧走。”没等他说完,刘瞎子已经蹲下捡金矿石了。老罗轻踹了他一脚,丢了凿子,开始抠墙上的金矿,生怕被人抢了先。
我刚想上去动手,我爹回头对我说了一句:“大娃子,快走!”
“爹,为啥?”我愣头愣脑地问了这一句,心说那么多金矿不要了?
话音刚落,没过三秒。“轰”的一声,前方不到十米的矿道开始坍塌,坍方一瞬间堵住了去路,荡起了一层黑烟朝我们涌来,把我们四个笼罩在里面。
我爹抄起我的手,一股脑朝后跑。
散碎煤矿开始崩落,掉在我的安全帽上,砸得砰砰直响。
四处灰蒙蒙的一片。矿灯能见度很低。我们沿着轨道一直跑,大概转了四个拐道,安全路线我记得不牢,地上又全是石头。磕磕绊绊的。我穿着胶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出去。
我爹绕了几个圈,发现一处救生开关。那手朝矿洞上方一指,说“小娃儿,上去坐矿车。”
我抬头看了一眼,模糊看见一个影子,再看就看不清了:“爹,一起走。”
“你个驴日滴,快滚,小心老子揍你。”我爹很少见地骂了一句关中话,却没意识到把自己也给带进去了:“出去以后别再下矿了。”
说完,他捂着着鼻子,朝救生开关那走。
下面的矿道在坍塌,我的耳边是一阵轰鸣声,地颤让我的腿开始打摆子。我看了一眼我爹的背影,撒开腿一口气往上跑。矿道很陡,我一直跑了大概有一分钟,果然发现了一座矿车,矿工们早跑了,里面只装了小半车煤。
刚上车,一滴水落在头上。我仰起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绝望了——地陷的太快,地下水已经沁进来了。
一般来说,局部坍塌不算大事,可一但要是渗水,矿洞就算完了。
“上车没!”我爹在下面吼了一声。
我回过神,答了一句“上车了爹。”,心里着急,眼泪哗啦流了出来。
“哐当”,矿车通了电,开始向上走。
“照顾好你妹妹!”洞里传来我爹的回音。
四周都是黑雾,矿灯也被砸坏了,光很微弱,我睁大眼睛,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只能听见我爹声音,随着矿车,一直传出了很远很远。
山洞里传来了一种活驴被剥皮似的惨叫,让我浑身战栗,汗出如浆。
尽管声音已经严重变形了,但我还是听得出来——那是老罗的叫声。
当年的故事,从这里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