陟辉似乎真没想到上来就碰上这么个不讲理的老领导,一听纠察队长这个报告,气得脸都白了。不管怎么说,老司令竟敢从纠察队长手里把车开回去,就是等于说,有些人也太不把整顿作风放在眼里了。但是要整顿作风就肯定会碰硬茬儿,陟辉不是有思想准备,而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否则就不叫“第一仗”,只不过没想到跟他“掰手腕子”的是老司令。李副政委和陈参谋长看着司令员,似乎都有点打怵或者顾虑。当然,实际上所有领导此刻也都在揣测陟辉的想法,如果陟辉确实有那种什么歪风邪气都不怕的正气勇气和决心,李副政委和陈参谋长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司令一抓到底,都是部队出来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但如果司令望而却步,甚至半道刹车,像那种只在嘴上说说,什么真动作也拿不出来的领导那样,那别人也就没必要冲到前面,乃至白当牺牲品。
李副政委坐在值班室的办公桌前,显得有些无奈,皱着眉头说:“郭司令当了六年司令,四年师长,对咱分区建设贡献很大。他儿子这个车,挂着军牌,放在院子里,谁都看见了,就是没人敢管,领导都不好意思说……”
陈参谋长在他旁边坐着,也说:“恐怕在部队里,像郭司令这样带过兵打过仗的老资格领导,上来一阵,什么都不管不顾,用这种二愣子脾气欺负人,常有啊!”
陟辉当然非常明白,此刻自己决不能服软,他也不会服软,否则在军区机关也不会落下“有个性”的评价了。军区作战部出身的干部,只能是越有挑战越来情绪,不管是工作也好,生活也好,必须不怕有人敢叫板叫阵,即使面对的是上级机关大首长,也要体现出性格个性、独立思考,这才叫作战部门。他一拍桌子,愤愤地对李副政委和陈参谋长说:“当了十年师长、司令的老领导,我见过不少,欺负我,他看错人了!作为老领导,退休以后理应给大家做出榜样,凭什么你儿子挂军牌?到处都是假军牌,就是从我们某些领导那里开了这个坏头的!我们尊重你也是有度的,不能无原则包庇你!”
陟辉态度非常坚决,而且脑子非常清醒,他摸起电话打通王元政委,通报了一下情况。电话那边,王元表示毫无保留地坚决支持:“司令,过去军分区放出很多军车牌子,主要是因为顶不住,照顾领导关系、面子,如果郭司令儿子这副牌子收不回来,别人的就没法说了,必须想办法说服老郭,老领导这么做不对!抓作风,这个摆在表面上的问题都不敢碰,别人怎么管?”
“好,谢谢你,政委!”陟辉对王元的支持很感谢。在军区作战部干了那么多年,陟辉脑子里也非常有数,要干好这样的事,既要有胆量、勇气,也必须有策略和计谋。陟辉放下电话,随即安排李副政委和建亚参谋长:“李副政委,你代表我和政委,到郭司令家去见他一下,把我这些话如实转告:明天上午九点前把车开回来,否则我们准时以军分区名义到法院起诉他儿子,违法使用军车号牌!我还要在军分区大会上讲这件事情。参谋长你负责准备好起诉文件,我们拭目以待!”
“是!”李副政委和建亚参谋长都站起身,按照陟辉的指示,立即落实去了。不多会儿,李副政委就回来报告:“郭司令闭门不见!”
陟辉说:“那好啊,老领导总该知道你是谁吧?”
李副政委笑道:“大概吧!”
陟辉说:“他不见不要紧,通知他儿子的单位,让单位通知他!”这个下午,陟辉就一直在作战值班室,照常处理着其他工作。军分区大楼内各部门的领导和机关干部们也都迅速听说了这个事,大部分干部、职工还没经历过这种事,因此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司令员的神色。看到他指挥若定的神态,大家对司令的这“第一仗”也感到有信心了。
三、
当晚,陟辉在作战值班室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多。郭司令那边却仍然没有一点反馈,好像同样稳如泰山。陟辉也不是不生气,而是很生气。在军区作战部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但那儿总归有作战部门的权威在,总归没有人敢真的这么干。
十点多,郭司令那边还是不低头,陟辉气得一个人在分区办公院里一圈又一圈地转。他的迷彩T恤是在作战部搞演习时发的,比分区干部们发的制式迷彩服要漂亮一些,胸口和袖子上印有金色演习标志,大家认得很清楚,一眼便知是陟辉司令。司令没消停,机关干部没一个敢离开办公室的,都在自己岗位上,有忙着写材料的,也有悄悄议论的:“陟司令是钢,郭司令也是钢,都是全钢,全钢碰全钢,说不定碰出火星子了!”
王元政委想陪陟辉转转,陟辉坚决不让:“政委,你忙你的去,我习惯有事的时候散散步!”
王元笑着对他说:“司令,大家很佩服你,也都支持你!”
陟辉心里也很委屈:“政委,我这么做,无非就是珍惜组织上给的这个位置,虽然时间很短,也想利用这个平台闯出一条路来!”
王元很坚定地说:“好,你闯吧,都是共产党员、军人,大家会支持你的!我们从军分区到各级人武部,班子不团结、老死不相往来、酒后开车、不假外出、违规违纪等问题比较突出,省军区领导也给我们指出过。我和你前面的张司令也多次考虑狠下心搞一下,但是三拖两拖就又放松了。我看我们军分区这一级,缺乏的就是你这种闯劲!”
陟辉说:“我们军分区就是要把人管住、把车管住,严格请销假,严格落实部队条令条例、规章制度!”
王元说:“司令,我离开军区机关时间比较早,咱们没在一起共过事,但是我很了解你,你在军区机关的口碑确实不一般!一起工作了,才真正体会到你不光是个很有能力的军事干部,也是个品格很高尚的同志,能跟你搭这个班子,我感到很骄傲!”
陟辉说:“政委,说实在的,我心里也很难受……妈的,老郭司令那句话今晚上始终很沉重地压在我心上!当然不管是不是讲原则,他那句话讲得也很实在,一般情况下,只有三年时间,在这里当个太平领导,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什么也不碰,抓紧解决点与个人利益有关的事情,时间一眨眼也就过去了。现在到底怎么了,好像有提拔希望的抓紧忙提拔,没提拔希望的抓紧安排后事,这才是大家眼里的正事!好像抓了该管的事就是凑热闹、出风头!谁不知道官场上该热闹的地方有多么热闹,谁有心思来找闲气生?我陟辉不是那种人,我不想当昏庸的官,我看不惯那些没谱的事,我更咽不下这口气!即便他郭司令是在职位上,即便官再大我也不会低头!”
王元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郭司令也有个脾气问题,那句话说得很伤感情!司令,我考虑,他不能跟我们党委班子过不去的,别生气了,我再到郭司令家聊聊!”王元坐车走了。
四、
王元坐车来到干休所院里,从车里就看到郭司令家灯火通明。王元下车上楼,敲敲门:“郭司令,我是王元!”
郭司令的儿子郭鹏开了门,叫了声:“王叔叔!”
王元进屋,看到郭司令正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郭司令抬头看到王元,站起来让道:“王政委,来来来,晚上加班了?喝口!”
“老司令酒量还真好哩!”王元到沙发边坐下,说,“老领导,少喝点酒!”
郭司令火气仍然很大:“喝多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犯心脏病死球你们不正高兴?”
王元笑道:“那可不中!”
“郭鹏给你王叔倒上,喝酒!”郭司令借着酒劲又骂起来,“陟辉算个什么东西,敢弄我?拿我开刀?乳臭未干……军区亢副司令不就负责作战吗?他陟辉这个小破作战部副部长,见了亢副司令屁都不敢放!我和老亢同时当的团长,你让陟辉去问问,亢副司令服不服我?军事训练,各项演习,他们900团哪次都败在我们902团手下,喝酒他也不是个儿。比武结束,他输了,不服气。我带着我们团篮球队过河去跟他打,他们又输了,酒桌上想放倒我。喝到晚上两点多,我感觉挺不住了,纯粹靠意念撑着,一直跟他拼到早晨七点,他趴下了,让人抬着打吊针去了!”
“噫!你们两个团还真拼命哩?”王元忍俊不禁。
“告诉你王元……到了早晨我还没事!我带着团球队,一直走过大汶河,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告诉你亢团长,我老郭是过了大汶河才吐的,吐也没吐在你们900团的地界里!”
“噫……以前我们师跟你们也打不少交道,不知道902团作风这么硬!”
“边境自卫还击战,开始我当连长,后来是二营营长!在阵地上那么苦,兵们没个不听我的话的……”
“好啊!老领导就是我们各方面的好榜样,但是酒可不能那样喝哩!”王元被郭司令吹喝酒吹得有点骨头发凉,真有点发凉,想笑却笑不出来了,“老司令,你老人家现在需要的是保重身体,可不能靠意念挺着了……”
“喝!我今天晚上不是靠意念。车,我开回来了,我就是不送回去,我看你陟辉拿我怎么办!他敢弄我郭向进?不信你们看看,他弄一次,我能弄他一百次都不多!”
“好好,我干一个,老领导你别喝了……”
“干!”
“老司令,车牌子这个事,我代表个人给您老人家表达个歉意,老领导家里的事情,实在说,需要提前了解一下,军分区抓风气整顿,打个招呼,老领导还有不支持的哩!”
“他陟辉怎么不敢去抓那些有来头的?在咱侍王,有关系不硬的假牌子吗?你有本事到高速公路上设个岗,查一查!”
“老领导,整顿作风,抓假军车,这是分区党委的决议。你老人家当司令的时候,不是也教育大家,不要管别人咋,只管做好咱自家的事吗?”
“我当司令员作风上比他过硬!他陟辉牛皮,作战部下来的怎么样?他的事我都知道,他说我那些话我也知道。你告诉他,我就不服他,有本事让他跟我对着干……”郭司令跟陟辉较上劲了,就是不服气。王元也只能慢慢跟他喝着酒,聊着天,寻找做通思想工作的机会。
五、
深夜十一点多了,陟辉还在院子里散步,等待。爱人给他打来电话,当然明白他在生气,但还是装作不知道:“在哪儿呢?加班了吗?”
陟辉说:“我没事,你别管,早睡吧!”
爱人跟他讲儿子的事:“晓晓打电话问,休假时要不要他去陪爷爷一起过来?”儿子学习能力也很强,雅思考了7.5分,在澳大利亚读了两个硕士回来,已经在上海工作了。
“好啊,孙子可以去表现一下孝心嘛,可以!”
爱人又聊了一会儿家庭、身体、孩子,就挂了电话。她属于爱读书也很贤惠的妻子,对陟辉的工作性质和习惯早就适应了,过去陟辉在作战部,有时候连续几天几夜顾不上给家里打个电话,她都非常理解。陟辉也经常跟她和儿子开玩笑:“作战部不光是工作重要,也要随时准备牺牲啊,敌人的各种高精尖武器随时都瞄准我们的,不管是和平还是打仗,伤亡几率都会超过一线!”因为爱人是机关门诊部的医生,对作战部的情况也是有所了解的。每一天,当人们都在早晨和平的阳光中开始正常生活的时候,作战部的电子大屏幕上,出现的却可能是世界上某个国家或地区血火横飞的局部冲突、惊心动魄的竞选进程,可能是陆地边境线上的突发对峙,也可能是某个大洋上的航母编队、潜艇、战机,甚至包括地球任何一个部位火山爆发、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的信息。作战部要随时将这些情况向上级首长报告,直到对相关的部队下达具体指令,这就是作战部。
结束跟爱人的通话,军线手机又响了,是军区亢副司令突然给他打来的。亢副司令分管作战训练,对陟辉比较关心:“陟辉,干得怎么样?”
陟辉赶紧笑着说:“谢谢首长关心,工作开展得比较顺畅,总起来说,比作战部轻松!”
亢副司令说:“军分区受关注少,历史欠账比较多,工作也有难度。需要支持,随时报告。”
“当然需要,首长!”陟辉不会放过机会。“侍王是个小分区,却是战区西大门的一个重要口子,我想把民兵预备役建设很好地抓一下,还想利用高校人才资源,搞个网络战分队,体制之外真有高人啊!详细情况一定时间我们专题汇报,到时候请首长来看一下!”
“好!你当这个分区司令,我们放心啊!”
挂了亢副司令的电话已经快到深夜十二点了,郭司令家那边还是没有动静。陟辉拨通王元手机:“怎么样,政委?不行我们就早休息吧,该怎么办我们明天再说!”
王元含混地笑道:“司令,我还在跟老领导喝着哩!”
陟辉扣掉电话,继续在院子中走着。办公楼上,机关干部不时从窗口探出头来,观察院子里的动静。这时,大门口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车灯光。陟辉又停下脚步,看着车灯光。参谋从值班室飞快地跑到陟辉面前报告:“司令,郭司令终于让他儿子把车开回来了!”
陟辉看看手表,正好十二点整。他随即又拨通王元手机,说:“政委,你给郭司令转达一下,我谢谢了!”
“好!”王政委的声音听上去也很高兴,“老领导还是很给我们面子,支持我们工作的啊!”陟辉也听到郭司令就在王元身旁吼了一嗓子:“陟辉,妈的……我无非就是违反规定挂了副车牌嘛……你别想和我过不去!”但陟辉这次保持了沉默,放了老司令一马。不管怎么说,问题已经解决,他心里还是挺舒服的。
陟辉放下电话,脸色严肃地对参谋说:“你让郭鹏放好车以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要跟他谈话!”
郭鹏当过兵,一进门便给陟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陟叔叔好……车送回来了,我爸让我给您道歉!”
陟辉看着郭鹏:“郭鹏,我和你爸也不是一天的感情了,他是我敬重的老领导,但是在这件事上,我告诉你郭鹏,我要首先给你说说怎么当干部子女!”
陟辉这么一说,郭鹏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因为陟辉司令员也是干部子女。
陟辉说:“我的父亲也是老干部。你父亲是军分区老司令员,在战场上经过生死考验,还当过市委常委。我们应该从他们身上学习什么,继承什么?要像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一样去奋斗拼搏,靠本事吃饭,靠自身努力打天下,凭什么你搞公司赚钱还逃公路费?”
郭鹏老老实实地说:“叔叔,好多年没人这么教育过我了,过去主要看见人家都挂了,我爸当司令,我做生意不挂个军牌没面子!”
陟辉瞪起眼看着他说:“违法挂军牌,危害有多大你想过吗?你在高速公路出事怎么办?从某种意义上讲,可能你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坐牢都不知怎么坐的!”
郭鹏服气了:“陟叔叔,我代表我爸给您道个歉!”
老郭司令儿子的军牌交上来,军分区违规放出去的军车牌照也就顺当地全部收回来了。军分区的干部战士对他们的陟辉司令私下里跷起了大拇指,“陟司令真是没有办不了的事。”“办事”是个俗语,代表的是对陟辉的真正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