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天山雪莲那张玉人似的脸,神情甚为荡漾,喃喃地问方丈:“方丈,你觉得我和那位道长是否有缘?”
方丈舔着嘴角,咕哝道:“小绘施主,花谢花又开,缘起缘又灭,情亦随缘。”
我云里雾里一片,虚心请教:“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方丈你就说句俗人听得懂的话吧。”
方丈依旧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缘来缘去缘此景,花开花落花无情,情来情去情随缘。”说完,从桌上夹了一只鸡腿,又开始继续埋头啃咬。
我僵硬地抽了脸皮,看着那颗啃着鸡腿的光头,总觉得今日方丈说的话不大靠谱。莫不是在糊弄我?
我转移眼光看看天山雪莲,却见他一双眼目光灼灼地瞪着方丈,目光有点哀怨、恼恨、责备、凄苦……饱含了人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
我心中一惊,定定地看着,不由胡思乱想。莫非方丈和天山雪莲是旧识?我断定天山雪莲曾经在方丈这里遭遇过什么伤心事,导致他对方丈苦大仇深。
十之八九和方丈有关。
我小心翼翼地问:“方丈,你和道长是不是有些过节?”
方丈边吃边回道:“如今道佛两教矛盾越发难抒,那位道长看老衲如此紧也属正常。”
方丈回得十分隐晦,我越发觉得,两人之间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想,最有可能的是这两位出家人初次见面水火不容,于是大打出手昏天暗地,最后方丈大展雄风,将天山雪莲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下了他一个修道人的面子。
事情经过应该就是这样的。
我来回看二人,将他们两位的纠葛恩怨在心中过滤了一遍,不禁长长叹息。
唉,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我看向天山雪莲,目光中全是无奈和沉痛。渐渐地,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就是说不出哪里奇怪。我来回将二人细细地瞧了一瞧。忽然情不自禁地说:“方丈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美男吧?”
方丈的脸从饭碗中抬起来,咕哝:“算是吧。”然后,抹了抹嘴,双手合十对我道,“老衲用完了,今日多谢小绘施主的施舍。”
我扫向饭桌,十几个空碗不留半点汤汤水水,仿佛刚从水盆中捞出来的,铮铮发亮。我佩服!
“方丈要不要再吃点?”
方丈摇头:“不用,正好可以填饱肚子。今日破戒吃了太多的肉,老衲得赶紧回去念上一念佛经,洗洗腹中的污物。”
我颤颤眉眼:“方丈时常破戒开荤?”
方丈摸了摸头顶,神色肃然:“做人不能迂腐不变通不懂拐弯。”
“可方丈不是和尚么?”
方丈又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佛光满面地念了句阿弥陀佛,语重心长地一叹:“小绘施主,和尚也是人。”
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了坐在后桌的那位里外三层披着狼皮的天山雪莲。
如今的出家人活得比我们还潇洒。
“小绘施主。”方丈面无表情地沉默片刻,忽而说,“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小绘施主,老衲看你是个富贵命,入的是高墙,嫁的是侯门,你要看开些。”
侯门?我不大听得懂:“方丈,你说的什么意思?”听起来似乎我的生活艰辛难履,下场不大好,分明是个怨妇命,虽然娶了相公之后,我一直怨了几个月。
方丈站起身来,再一次说道:“小绘施主,看在老衲同你有缘的份上,才破例泄露天机告诉于你。一个月之后,小绘施主会再嫁,嫁的是池州城的城主。”说罢,破败的袈裟在我眼前一晃,走了。
什么?他说什么?
我双耳嗡嗡作响,脑袋昏昏欲痛,无数金星在我眼前晃动。
池州城的城主我见过几次,相貌如楚慕小倌口中的皇帝那般,络腮胡子,脑满肥肠,仿佛从哪座山头里跑出来的山寨大王,更要我娘命的是,那城主年近黄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是个快没命的糟老头子。
那死不要命的!居然敢强抢已婚的良家妇女!
我柳夏绘青春活力,正当双十韶华,大好的青春还没过,大好的未来还未打算,如今却要先准备好我与那糟老头子的两口棺材!
什么富贵命!分明是个寡妇命!
他娘的!老天虐待我!
我腿一软,身子无力地倒进了一个怀抱。天山雪莲担忧地望着我:“绘儿,你怎么了?是不是那头秃驴说了什么?”
我沉痛地闭上眼,长啸一声:“苍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天山雪莲抱紧了我,语气有些阴森:“定是那秃驴对你说了什么!我帮你去抓回来!”
我用力地抓住他的手,眼泪像翻涌的潮水,滔滔不绝:“怎么办……怎么办,我柳夏绘的人生毁了……毁了!”
天山雪莲惊愕:“柳妹妹?绘儿?”
我颤抖地伸出手,无比留恋地在天山雪莲的脸上摸了几把,越发悲怆。待我嫁给了那个糟老头子,一如侯门深似海,这张脸再也看不到摸不着。难道还要等糟老头子蹬腿去了阎王老子那,我才能在高墙侯门大院内养小白脸?
用力挣脱了天山雪莲的怀抱,一路颠颠撞撞地走出酒楼,口中喃喃:“我要回去准备棺材……对!准备好棺材!不,还是赶紧通知相公……通知相公。”
天也,你不分美丑折腾我;月老,你乱栓情线摧残我!
“绘儿!怎么回事?”手臂被一把拉住,天山雪莲扳回我的身子,“到底出什么事了?我……贫道可以帮你。”
我双眼无神,瞳孔涣散,望着这张春.色无边的脸,眼睛渐渐发亮,一把勒住他的衣领,问道:“蜀山派收不收女弟子?”
天山雪莲愕然:“你想出家?”我猛点头。
他凝神看我,眸光又黑又亮,渐渐地变得十分虚无缥缈。他轻声问道:“那秃驴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有热热的东西慢慢溢出了眼眶,我实在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怎么办,我要嫁给一个快咽气的糟老头子!我……我明明活得那么努力,我可以忍受别人的嫌弃……可以装作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是……我死也不要嫁给糟老头,我宁可出家!”
我扑进他怀中,又蹭又摸,一把鼻涕一把泪占尽其冰清玉洁之身的便宜。
一双手臂环住了我,略微有些僵硬:“你……你不要哭,周围很多人看着。”
我吸了吸鼻子,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惊见他脸颊和耳根微微泛着红色,眼神似乎很纠结。他看了看四周将我们围成圈看戏的人,扯了我的面巾,默默无语地抬起袖子,替我擦了擦眼泪。
“别哭了,我很闹心。”
周围一阵抽气声,天山雪莲的眼神很火热,神情很专注,我的脑子忽然就凝固了。
人群里忽然有人感慨了一句:“真是悲剧啊!”
我擦了擦眼角,这句话真是精辟地道出了我的心声。
有人感叹接上:“简直是惨剧啊!”
我看着天山雪莲,心中很闷,的确是惨剧,以前我藏着掖着,对是否要娶天山雪莲作为二房苦苦挣扎,对相公忠贞不二,甚至学人当君子不强他所难。如今就连强行把他押上花轿的机会都没有了。
真是相当惨的生活剧呐!
我在心中颇有感触地悲叹,冷不防人群中有人重重叹了一声:“柳无盐已经糟蹋了一位良家男儿郎,如今又要糟蹋冰清玉洁的道长,惨剧中的悲剧啊!”
容姑娘我反应个先,这几句话怎么听着那么寒碜?
“我觉得应该是这位道长眼睛坏了,要么是脑壳坏了才会让柳无盐糟蹋。”
“我觉得这位仁兄说得十分有道理,看看那位道长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比娘们还漂亮,柳无盐那块恶心的黑胎他没瞧见?肯定是眼睛坏了。”
……
周围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血淋淋地指控。说来说去,就是认为我柳夏绘被一个美男爱上的机会相当于母猪爬树猴子捞月。
众人的口舌之说,让我颇为郁闷不爽。
“劳烦诸位让个路。”天山雪莲咳嗽一声,提了嗓音说道。
四周的噪杂声一瞬间凝固了,十分识相地让出一条路来。
天山雪莲给足了我的面子,甚体贴地将我扶进了马车,在众目睽睽下,天山雪莲亲自驾着马车呼啸离去。
回到府中,我立马提笔给相公写信,却忽然发现我只知相公是京城人士,却不知他的府邸在何处。我忧心如捣,本想告诉爹娘,好让爹娘出个主意,但想到爹和娘两人年事已高血压不稳,不宜过度刺激,遂作罢。
搔头抓耳半个时辰,我终于想到了远在天边的宫墙里的皇帝陛下。念在我为他鞍前马后卖命多年的份上,他肯定会帮我吧?
于是我奋笔疾书,将我十多年来所受的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写下,以博取皇帝陛下的同情心,写到辛酸处,我忍不住流了几滴沧桑泪,用袖子擤了擤鼻涕,继续写。
“写什么那么投入?”
身后忽有一道声音,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将信捏成一团塞入袖子里,回头一看,竟是楚慕小倌。与我此时苍凉的心境相反,他笑得明媚四射,我瞧着十分碍眼。
“原来是楚慕公子。”我看了一眼房门,“公子怎么不敲门?这里是我的闺房,你怎好随意进来?”
“你刚才在写什么?”楚慕小倌却似没有听见,看了看桌上,又看了看我,“你哭过了?”接着,神色悟了,语气落寞说,“你想沈公子了?在给他写信吧。”
他眼睛亮亮的:“柳小姐,就算没有了沈公子,还有我楚慕。沈公子嫌弃你,但我不嫌弃,只要你咳一声,我随传随到为你做牛做马。”
我心中有事,没心思对付他,只问了一句:“楚慕公子怎么还在我家?不回春花楼了?”
楚慕小倌表情相当受伤:“柳小姐这是在赶我走?”
我假笑一声,客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怕楚慕公子再不回春花楼,楼里的生意会下降,老板一定会责罚公子你。”
楚慕小倌眉开眼笑,很不客气地坐在了椅子上,神情惬意:“柳小姐,不瞒你说,春花楼的老板我一次都未见过,他是哪人我都不知,反正老板不在春花楼,我打算在柳府长住。”
脸皮真他爹不要脸的厚!
我摸了摸额角:“楚慕公子,我觉得倘若你今日不回去,明日你老板极有可能让嬷嬷来请你回去。”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嗳,柳小姐不知,其实我在春花楼私存了许多银子,天高皇帝远,老板被我蒙在鼓里多年。我认为老板应该年纪大了,双腿不利索,耳朵也不好使,否则怎么我贪了那么多银子,春花楼里多了那么多私生子,他也不来瞧瞧。”
孙子!我就是你老板!
我眼闭了闭,凉凉说道:“我觉得你老板明日定会把你吊起来毒打一顿。”
“这更不会,老板还指望我这棵摇钱树为他赚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呢,不是我自夸,我这副模样,就算老板长了一双倒三角的眯眯眼,瞧了都会怜香惜玉。”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了,“楚慕公子,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说不定今晚你老板会赏你一顿棍子。”
气煞我也,人与猪头焉能说话?
“非也非也,我们不谈这些。时值晌午,我们来谈些比较风雅的事,比如,柳小姐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又来了。真想给他火辣辣的一锅贴。
滔滔不绝,楚慕小倌说了一个下午,我咬牙切齿听了一个下午。直到外面天色已晚,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场。
终于请走了这尊菩萨,清静了,我要将这一团麻好好地捋一捋,然后再想办法好好治治贪我钱财污我名讳、不知天高地厚的楚慕小倌!
我狰狞一笑,十指捏了一捏,房中喀拉拉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