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群异国白衣天使的护送下，张晓明被推进病房。林娅娟就跟在后面，直到护士都离去，包括罗泉生在安慰她一番后也出去处理一事务去了，她这才慢慢地蹲在床边，心灵一片空灵地看着他。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只是双手扶在床沿然后看着她。
她没有选择床边的椅子，也没有选择坐在床沿上。就仿佛她所守候正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想，若是此刻张晓明能感觉到，他定然会说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或是张晓明醒后知道这种情景，定然会感动得无以得加。只是这是否就是她所要的，是否就是她所期盼的呢？未必，所有的事情未必就是如此。
就像天上的雨，虽然气象台可以事先预知，但却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林娅娟看着窗外的雨，自然而然地想到某些不该想起事情来，良久才轻叹一声。
虽然医生说以张晓明目前的状况来看，恢复记忆是勿须置疑的事情，但自手术后，张晓明除了逐渐生龙活虎，却丝毫没有能记起以往点滴的样子，这让林娅娟寝食难安。她向罗泉生说过，罗泉生也了解过，也向医方询问过，而且医院也对张晓明反复诊断过，但一切迹象表明，张晓明已无异状。
但林娅娟确实感觉到张晓明一点都没有恢复记忆。最后医院也束手无策，只能表示遗憾。从不信教的罗泉生看到林娅娟难过的样子，破例到教堂祈祷了一回。
原来林娅娟打算张晓明出院后便直接回国，但后来却改变了主意。虽然她带来的钱仅够付张晓明的手术费，但林自强在她起身后，便将一些钱汇入了她的户头里，这也是林娅娟与胡文慧通电话时，胡文慧告诉她的。
那时她在心里默默地感谢父亲。
从医院出来后，罗泉生按照林娅娟的意思，寻着他当时留学时的朋友帮忙找了个住所。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回去。每次看到张晓明时，她都在想：他真的就这样将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他真的无法记起来了么？
张晓明却证实了她的想法，他问她：“为什么不回去？”她说：“不知道！”张晓明便耸耸肩，似乎有些惊异：“我不会就一辈子呆在美国吧？”
“你不愿意？”林娅娟望着他，不知为何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张晓明笑笑道：“一辈子住在这里？那当然好，只是，你不担心你父母？”言下之意，他是将她摆在一条线上，也就是他住在这里不回，那么她也不会回去的。
林娅娟波澜不起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你是真的不记得往事了？”张晓明扁扁嘴，瞪着眼睛道：“真的不记得，我想这回是白浪费你的钱了。而且我这辈子恐怕都无法还清了，却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说完这话，张晓明似乎真的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愁眉苦脸沉思起来。林娅娟没理他说这些，突然又说道：“如果你真的不回国去，那刘小芳怎么办？”
或许张晓明在为自己某些事情难以抉择，在听到林娅娟的问话时，一时僵住，道：“刘小芳……”林娅娟注意到他呆滞的面部，心里隐隐有些作痛，道：“是啊！你如果不回去，刘小芳怎么办？难道你就这么将她弃之一旁！”
说这话的时候，林娅娟刻意观注着他的表情。但很可惜，她没有看出任何能让自己产生怀疑的地方。也就是说，张晓明的确是不记得前事了。
“你连她也不记得了？”
她可以观察人的表情，却无法渗透一个人的内心。张晓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真的不记得她么？在当时，林娅娟的确是这么想的，只是到后来，在回国之后，她才知道，其实他的手术非常成功，他不仅清楚地知道她是谁，也知刘小芳是谁，甚至曾经所发生的事情也逐一回归到他的脑海里。
只是那时，她没有看出来。
“刘小芳？”张晓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才道，“你……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么？”。他早已从模糊的思维中她明朗化，他更从她的身上逐渐将失去多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收回大脑。直到他完全想起过去的时候，他便有些犹豫难决了。他终于知道自己在林娅娟的心里根深蒂固了。虽然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超越喜悦的期待，但看到异国如返自然的居住环境时，他便想到了家乡那绿树成荫，小草翦径，由此而联想到刘小芳的时候，心便有些莫名的酸痛。
经过一轮由生到死，从死到生的人生巨变，他发现林娅娟对他来说，如同梦中的仙女一般，只能是一生不变的梦。而刘小芳才应该是他现实的选择。但是，他又如何告诉她，他将同刘小芳回到那偏僻的小山村去，回到那应该属于他的地方去呢？他想不出可以不让她受到害的方式。思索良久，他终于决定继续装傻，先回到国内去在想办法。
另外，他知道自己如此装弄下去，终会让聪慧的林娅娟看出来，那时她也许更为难受。因此，他便顺着林娅娟的话，让她告诉他，他曾经的事，这样一来，他以后不经意表现出来的事才会找到理想的借口。
当然，林娅娟并没有怀疑他是故意这么问的。虽然她对他曾经的事并不能说完全了解，但从刘小芳及吴翠萍，以及他自己曾经说过加上自己的猜测，尽可能地说给他听。在她想来，这也许对他有帮助。她甚至相信，他绝对不会一生这样下去，他终有一天会记起来。
然而，林娅娟不说还好，当张晓明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时，尤其是从一个让自己敬若天仙的人嘴里说出来，他这才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
“我要回去！”张晓明扭曲着脸，显然他正承受着痛若的煎熬。林娅娟淡淡地说道：“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要回去，愈快愈好！”张晓明突然间近乎于咆啸。林娅娟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间变得如此暴躁。在她的印象中，他虽然很精劣，但却从不暴躁，这算是第一次。
但不管怎样，林娅娟还是按照张晓明的要求，在她认为他还未恢复记忆的时候回国了。只是直到回到家里后才知道，在她去美国后，公司里竟发生了一连串异常，波及面前所未有。而直到她回来，事态虽基本得到控制，但尚未得到彻底解决，而其中的原因也在调查之中。这也就是林娅娟一回便投入工作去的直接原因。
这倒成全了张晓明，他正不知道如何面对三个女人，如今三去其一。对于吴翠萍，张晓明虽有动心，但那也只是男人天性的一面。虽然将来与刘小芳一同回去，也会对她有着不小的刺激，但他相信凭借她的社会经历，她完全可以承受得了的。
因此，他便故意对她产生冷漠，以他失忆的状态疏远她。至于对刘小芳，他仍是以曾经地痞流氓的姿态死缠烂打。他看得出，刘小芳在他不懈的攻击下已开始软化，这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可是他却没想到，刘小芳居然会问出与林娅娟类同的一句话来。原本强制压抑的心再次被唤起汹涌的波涛，他知道，他真的无法将她视作美好的幻觉，她是实实在在存在自己身边的。
但他注定要将她遗忘，那怕口是心非，他也必须这么做。虽然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残酷与不负责的对待。他想，她会理解他的。
对于张晓明内心的矛盾，刘小芳在刹那间从他扭曲的表情上理解得一清二楚，在突然间，她感觉到一种酸楚与嫉妒，或许还掺杂着愤怒，但却不是恨。
“你心里既然有她，还死缠着我做什么！”
不知道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否已承认她对他已经不存在恨了。但在后来，她确实是这么对他说的，只是他未曾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我想，人生在冥冥之中，果真是这样。这难免又让我想起在《走向黄昏》中所说过的“生活是由若干个美丽的错误故事构成的！”和“生活其实很简单，只是我们的感情太复杂了。”这么两句话来。我一直深信如此，所以在我的小说里，所有的叙说都不曾离开这两句话的范围，我想这一生也将离不开。
刘小芳终于在张晓明神思恍惚的情况下挣脱出来，但这恰好让张晓明清醒过来。他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默然地看着她的离去。他没有再追，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再追上去，只是觉得心里堵得发慌，像乱麻在胡搅一般。
直到刘小芳的影子没入人群，张晓明才无力地回头望望身后，那个方向是林娅娟别墅所在处。但他追刘小芳已远，此地已看不见，只能依稀看见那树林掩隐处。他眨眨眼，眼睛似乎有些酸涩。暗自摇摇头，便在路旁的石椅上坐下。
他就这么坐着，就这么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直到天色渐晚，烟蒂扔满一地他仍没有改变过姿势。但在街灯慢慢亮起来的时候，他却站了起来。只是他依然没有离开石椅一米范围，而是狠狠地扬起手往地上扔了一件物品，完了还用脚狠狠地踩了两脚。可他踩完之后又俯身拾了起来。
却原来，他在掏烟的时候才发现盒内已空，心烦之下便有些发火。但扔了后又感觉不妥，毕竟在他初来这个地方的时候，两次因扔烟盒被罚了款，而且第二次是在他处于极度“灾荒”的时刻，可谓感之深，痛之切了。因此，他本能地拾起扔进石椅旁的一个垃圾箱里。但满地的烟头他却没有在乎了。
这就是所谓的要经一事才长一智了。
“他娘希皮的！什么鸟玩意嘛！”张晓明咬牙切齿，浑不知在怨恨或是抱怨谁，只是他觉得只有独自发些牢骚，心情才会好过一点。
疏不知，就在他身后，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林娅娟静静站着，看其嘴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说不出来。她清楚地听到了张晓明那句曾经让她认为粗鲁的语言。但在此刻听来，她却感觉到好熟悉，有些动听。
但张晓明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而且在扔掉烟盒后，连头也不曾回一下。但他却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举步朝前走去。似乎天地间的一切与他已无关紧要，他只与他自己的心情有关而已。
林娅娟没有叫住他，只是随着他前行而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她预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失落，就好像心将要被抽空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