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父母的工作应该都比较忙,我只记得有一次,天已经黑透了,父母却仍没有回来,年幼的我便徘徊在低矮平方前的空地上,从这头逛到那头,在路口观望一阵再逛回来,反反复复,却始终没有等到父母归来的身影。肚子已经开始咕咕乱叫,我并没想过要去邻居家里吃饭,可是飘出的阵阵香味实在令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同学家的厨房。踮起脚尖,看看黑乎乎的锅,问同学的爸爸那里面是什么——其实能有什么呢,不过是一锅米饭。
但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极可怜、极悲惨,因为当我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着人家的米饭时,我似乎听见熟得像一家人的叔叔批评父亲。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但想来大意无非是为什么那么晚不回来也没跟他们说一声,让孩子饿成了这样,等等。我也不记得父亲当时的样子,但是站在今天回望,从那一天开始,只要我踏进家门,父亲一定会在家里,做好了饭等着我,圆圆胖胖的脸上推着笑,进门便说“洗手吃饭吧”。
我就这样一日三餐按时吃过了小学和中学,这9年里,我没再饿过肚子,没再在门口可怜地等待迟归的父亲,更没有在任何一个熟人家里因为没人做饭而蹭过一顿、一口。父亲总是在我放学之前做好午饭,用大小适宜的碗或盖子盖住刚刚烧好的红烧肉,或是见我一进家门便打开炉门倒油炒菜,然后端上冒着热气的青菜、木耳,陪着我一起有说有笑地吃完午餐。母亲的午饭通常在单位里解决,所以,记忆中的午饭总是我和父亲两个人,还有他酷爱的广播,在我们愉快的午餐中间播报新闻和广播剧。
我刚上初中那会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放广播剧《北京人在纽约》,我和父亲每天必听,一集不拉,常常专心得忘记吃饭,播完之后才想起来继续吃饭,继续讨论。那时的我多少有了些评判的能力,好在父亲也愿意与我讨论,现在想想,我能够清晰地思考和表达,与父亲当年的引导定时分不开的。而几年以后我们才在电视里看到姜文饰演的王启明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穿梭于纽约的大街小巷,我仍与父亲讨论,并回忆着那时饭桌上的情景,嬉笑着去揉揉父亲已经败顶的大头。
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总能按时做好午饭等着我放学回来,因为同在一个工厂区的其他同学们甚至要回去帮着父母匆匆忙忙地现做些简单的午饭,只等着晚上的时间宽裕了再吃得讲究些。父亲一直是笑嘻嘻地说他所干的工种不同于那些父母,时间很自由,当然,也并不避讳地说常常从离家很近的后门溜出来做好午饭的各项准备,再溜回去看看状况,没什么大不了时就索性回来了。我和母亲曾一度批评父亲的这种做法,历来工作至上的母亲还以此为反面教材让我千万别像父亲那样不认真、不负责,总有让人发现的一天,罚了款或是开大会批评就丢人了。可父亲仍旧每天溜回来做午饭,陪我吃午饭,询问我班级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度过一个个温暖的中午。
我好羡慕父亲的自在,羡慕他能够自己决定上下班的时间,早些年的工厂虽然管理松懈,但其实像父亲这样的自由人也是不多的。那时的人不像现在这样功利,但是,他们都有着像母亲那样的认真的工作态度,或者并不是为了谁,因为那时的工资差距也没有今天这样悬殊,可是,大部分同学的父母都是规规矩矩的按时上下班的,鲜有父亲这样的随心所欲,我好羡慕!
但当我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父亲的名字却在工厂第一批下岗的名单中出现了。我听到这个消息起初是不信的,但是,母亲的一番话让我相信了这个事实,并且,改变了之前对父亲的喜爱。母亲说,像父亲这样没有责任心,天天上班溜回家的人,他不下岗谁下岗?我以为,父亲不是个好工人,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我开始对他的下岗有些介怀。
下岗之后,父亲继续为我们的餐饭劳作,每天往返于菜市和家庭中间,尽可能为我们烹制营养的饭菜,并且,总是在我们回家之后,很快就能吃得上嘴。我和母亲应该是被惯坏了,后来常常批评父亲总是吃那几样菜,也不知道换换花样、换换做法,让我们吃点新鲜,而父亲总是很憨厚地笑说,“你们也去菜市逛逛,摊位倒是多,卖来卖去也就是那几样菜。站在菜市口,我也不知道还能买些什么!”——这话直到今天,当我也每日进出于菜市时才明白,再大的菜市也只是哪几种菜,不过是卖同样菜的摊贩多了几个而已。——但那时,我和母亲完全不相信,还不断地指责父亲都下岗在家了,还不多花点心思在做饭上,好慰劳我们这两个挣钱的劳力。
父亲仍是憨厚,也不多辩解什么,只是笑着“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之后,偶尔会有我们非常满意的几顿饭菜,但大多时候也就那么平常,平常到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能想到中午会吃些什么,完全没有悬念。
后来,我开始谈恋爱了。热恋中的情侣总是愿意黏在一起,中午的吃饭时间更是正好边吃边聊,以慰相思。可是,父亲仍旧每天兴致勃勃地,在我早上出门前问我中午要不要回来吃。我也有些犹豫,但终究无法抗拒甜蜜的召唤,每每拒绝了父亲的好意,幸福地嬉笑在一间间小饭馆里。小饭馆里的东西比起父亲的来,差远了。
再后来,我结了婚,母亲也因年龄提前退了休,每顿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我知道,他们吃得很简单。
现在,父母来帮我带孩子,午饭便成了5个人的大餐,但是,我再也找不回当年和父亲坐在桌前边听广播边吃饭的感觉了。父亲不太爱说话了,只是常常看着小外孙一脸贪婪的吃相微微地一笑,那笑里,满是幸福……
“养儿方知父母恩”,当我为了孩子拒绝了加班的要求时,我突然明白父亲那么多年来为我准时做好每顿饭的背后,竟是这样深深的爱。那一次我贪婪地捧着邻居家的碗的样子一定是打碎了父亲原先所有的抱负和理想,才会放弃一个男人原本的追逐而甘心做一个煮饭公。我依稀记得父亲曾跟谁说过,当那晚看到我之后,他便下决心不再让我有回到家见不到爸爸的一天——我可爱可敬的父亲啊!我不知道当他一次次溜出工厂的后门时,内心是怎样的矛盾和纠葛,他并非没有责任心,但是年幼的孩子却如此无情地抹杀了他对工作的热情,而其实对我,父亲又是付出怎样的心血,这是一份怎样浓重的责任哪!
父亲在我眼里似乎永远只在乎吃,而且是吃正正经经的饭菜。他在每一次通话中询问我们吃了什么,在每一顿同吃的饭桌上讲究菜类的营养,在每一次听到我们吃得不认真时垮下脸来。今天我才明白,“吃”让父亲放弃了梦想、放弃了自我,他唯独在“吃”中实现了人生的价值,那是为了孩子和家庭交换的最珍贵的初衷……
父亲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祖母在一次全麻手术之后就忘记了这个长子的生日,于是,从我记忆开始,父亲从没有过过生日,也从未提及过要过生日。我们曾心血来潮地定下“六一”或是父亲节这一天作为他的生日,可实际上总是因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又忘了,于是,每当我们隆重地为母亲过生日时,父亲总是憨憨地笑说“我没过过生日,不也健健康康活了那么大吗?有什么过头呀!”父亲确实憨厚,但我一定要记着,总要认真地给他过一次生日才好,不管是哪一天,一定要让父亲尝尝过生日的滋味!
我不知道可以怎样报答父亲为我所作的牺牲,其实所有的孩子都无法对这样的一份深情作出回报,那么,就让这篇夹杂着回忆的文字将父亲如山的恩情深深印刻在脑海里、心田中……
把笑脸带回家
三年前的一天,我考高中,分数不够,要交八千元。正在发愁时,父亲回家笑着对母亲说,我下岗了。母亲听了就哭了,我跑过来问怎么了,母亲哭着说,你爸爸下岗了。父亲傻乎乎地笑个不停。我气愤地说,你还能笑得出来,高中我不上了!母亲哭得更凶了,说,不上学,你爸就是没有文化才下岗的。我说,没有文化的人多的是,怎么就他下岗,无能!
父亲失去工作的第二天就去找工作。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早晨出发,晚上回来,进门笑嘻嘻的。母亲问他怎么样。他笑着说,差不多了。母亲说,天天都说差不多了,行就行,不行就重找。父亲道,人家要研究研究嘛。一天,父亲进门笑着说,研究好了,明天就上班。第二天,父亲穿了一身破衣服走了,晚上回来蓬头垢面,浑身都是泥浆。我一看父亲的样子,端着碗离开了饭桌。父亲笑了笑说,这孩子!第二天,父亲回家时穿得干干净净,脏衣服夹在自行车后面。
两个月下来,工程完了,工程队解散了,父亲又骑个自行车早出晚归找工作,每天早晨准时出发。我指着父亲的背影对母亲说,他现在的工作就是找工作,你看他忙乎的。母亲叹道,你爸爸是个好人,可惜他太无能了,连找工作都这么认真负责,还能下岗,难道真的是人背不能怪社会?
一天,父亲骑着一辆旧三轮车回来,说是要当老板,给自己打工。我对母亲说,就他这样的,还当老板?我对父亲的蔑视发展到了仇恨,因为父亲整天骑着他的破三轮车拉着货,像个猴子一样到处跑。我们小区里回荡着他的身影,他还经常去我的学校送货,让我很是难堪。在路上碰见骑三轮车的父亲,他就冲我笑一下,我装作没有看见不理他。
有一次我在上学路上捡到一块老式手表,手表的链子断了,我觉得有点熟悉。放学路上,我看见父亲车骑得很慢,低着头找东西,这一次父亲从我面前走过却没有看见我。中午父亲没有回家吃饭,下午上学时我又看见父亲在路上寻找。晚上父亲笑嘻嘻地进门,母亲问,中午怎么没有回家吃饭。父亲说,有一批货等着送。我看了父亲一眼,对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同情。后来才知道,那块表是母亲送给父亲的惟一礼物。
有一天,我在放学路上看见前面围了好多人,上前一看,是父亲的三轮车翻了,车上的电冰箱摔坏了,父亲一手摸着电冰箱一手抹眼泪。我从没有见父亲哭过,看到父亲悲伤的样子,慌忙往家跑。等我带着母亲来到出事地点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晚上父亲进门笑嘻嘻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母亲问,伤着哪没有?父亲说,什么伤着哪没有?母亲说,别装了!父亲忙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处理好了,吃饭。第二天一早,父亲又骑三轮车走了。母亲说,孩子,你爸爸虽然没本事,可他心好,要尊敬你爸爸。我点了点头,第一次觉得他是那么可敬。
我和爸爸不讲话已经成了习惯,要改变很难,好多次想和他说话,就是张不开口。父亲倒不在乎我理不理他,他每天都在外面奔波。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报答父亲。每当学习遇到困难或者夜里困了,我就想起父亲进门时那张笑嘻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