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览各大陆发展历程,我们可以看到相似的发明序列。世界各地所有技术进程都符合明显相似的顺序。石片发明之后是火的控制,接着是石刀和石球武器。接下来是赭土颜料、埋葬尸体、捕鱼器具、轻型抛射工具、在石上打孔、缝纫、雕像雕刻品。这个序列相当统一。刀尖总是在火的使用之后产生,尸体埋葬总是在刀尖之后,弯拱技术总是先于粘接技术。有很多序列是“自然”过程。制作斧子前,显然需要掌握刀刃技术。纺织总是在缝纫之后,因为任何类型的织物都需要线。但是其他很多排序不存在简单的因果逻辑。为什么岩画作品总是先于缝纫技术出现?目前还没有公认的原因,尽管每种文明都是这样。金属制品没有理由一定产生于陶土制品(陶器)之后,可是事实总是如此。
地理学家尼尔·罗伯茨(Neil Roberts)分析了4块大陆上人类驯养谷物和动物的相似过程。因为每块大陆潜在的天然生物资源差异非常大(贾里德·戴蒙德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一书中详细探讨了这一主题),导致多块大陆出现只有一些本土谷物或动物物种首先实现家养的情况。与此前的猜想相反,农业和畜牧业不止一次独立形成并在全世界传播。正如罗伯茨阐述的那样,更准确地说,“全面的生物考古证据显示,驯化技术在全球扩散主要发生在过去的500年间。基于3种重要谷物--小麦、稻米和玉米--的农耕体系都有独立的起源中心”。目前的共识是农业被(重复)发明了6次。这里的“发明”指的是一系列新技术,一连串生物驯化和工具。各地区发明和驯化的顺序近似。例如,多块大陆上的居民在养骆驼之前已经开始养狗,种植谷物之后才开始种植块茎作物。
考古学家约翰·特伦(John Troeng)记录了农业出现之后的53种史前发明,它们独立产生次数不止2次,而是3次,分别在3个与世隔绝的偏远地区:非洲、欧亚大陆西部和东亚/澳大利亚。其中22项也被美洲居民开发出来,意味着这些发明同时在4块大陆诞生。这4个地区分隔程度非常高,足以令特伦相信起源于这些大陆的所有发明都具有独立的趋同性。就像科技始终表现的那样,一项发明为后来者奠定了基础,技术元素的每个领域都按照似乎预先确定的顺序进化。
在一位统计学家的帮助下,我分析了这53项发明的4种序列的相似程度,发现它们与标准序列的关联度是:3个地区系数为0.93,全部4个地区为0.85。通俗地说,系数高于0.50表示非随机关联,达到1.00就??完美匹配,也就是说,0.93表明各地区的发明序列几乎完全相同,0.85稍次。考虑到不完整记录和史前年代测定的误差,这样的序列重合度具有重要意义。本质上说,科技发展方向任何时候都是相同的。
为了进一步证明存在这样的方向,研究馆员米歇尔·麦金尼斯(Michele McGinnis)和我共同编辑了一张表格,内容是关于前工业化时期的发明--例如织布机、日晷、拱顶和磁铁--何时在下列5个主要大陆出现:非洲、美洲、欧洲、亚洲和澳洲。其中一些发明产生的时代,通信和出行比史前年代更加频繁,因此它们的独立性不太确定。我们发现了83项新技术在多块大陆独立出现的史前证据。当对它们进行匹配时,又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亚洲展现的技术序列与美洲和欧洲达到极高的相似程度。
我们可以这样总结,在历史时期和史前时代,世界各个分隔地区的新技术发展路径相同。技术元素独立于发源地的不同文化、统治者的政治体系和可供使用的自然资源储备,沿着一条普适的轨迹一路走来。科技的总体进程是预设好的。
人类学家克罗伯警告说:“从文化角度看,各种发明是被预先确定的,这样的论述不应当被赋予神秘的含义。例如,它并不意味着,从时间起点开始活字印刷术就被预定要由德国人于1450年左右发明,同样1876年美国人发明电话也应该这样理解。”它仅仅表明,当过去的技术孵化出的全部必要条件准备就绪时,新的技术就会水到渠成。“作为先决条件的知识和工具到位了,新发明实质上就是必然要出现的。”社会学家罗伯特·默顿说道,他研究历史上的同步发明。一个社会的已有技术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充满活跃潜能的过饱和的母体。当合适的理念被植入这个母体时,必然的发明就会突然成形,如同水凝结成冰。但是正如科学展现的那样,水在温度足够低的情况下注定要成为冰晶,尽管如此,没有两片雪花是完全相同的。水凝固的轨迹是预定的,但是其预定状态的个性化表现具有相当大的灵活性、自由度和美感。尽管每片雪花的典型形态肯定是六边形,但是实际形态是不可预测的。如此简单的微小颗粒围绕意料之中的核心架构产生的变化无穷无尽。对于现在极为复杂的发明,这个结论的真实性甚至更高。白炽灯、电话或蒸汽机的精华结构具有必然性,但其不可预测的表现形式可以有上百万种变化,取决于它的进化环境。
这与自然界的差别不大。任何物种的诞生都有赖于其他物种组成的生态系统是否准备好养分和生存空间,激励它的新生。我们称之为共同进化,这是因为物种会相互影响。在技术元素领域,许多发现需要以其他科技物种--合适的工具或平台--的发明为前提。只有在望远镜发明一年后,很多人才观察到木星的卫星。但是工具本身不会发现新事物。预测天体存在的是天文学家。因为没有人预测到细菌,显微镜发明200年后,安东尼·范·列文虎克才发现了微生物。在方法和工具之外,新发现还需要合适的理念、预期、词汇、解释、专业知识、资源、资金和发表结果的意愿。而这些也是由新技术驱动的。
过于超前的发明或发现毫无价值,没有人可以深入研究。理想的情况是,一项创新只打开与已知世界相邻的新领域的大门,引导文化向前跃进。过度新潮的、非常规的或者不切实际的发明可能开始会失败(也许缺乏至关重要的还未发明的材料、关键市场或者正确的理解),但是如果此后由支撑理念构成的生态系统发育完善了,这样的发明也许能够获得成功。格里戈·孟德尔1865年发表的基因遗传理论是正确的,可是被忽视了35年。他的睿智见解未被大众接受,一是因为它没有解释当时生物学遇到的问题,二是因为他的阐述无法通过已知的方法付诸实践,所以他的发现超出了早期接纳者的理解范围。数十年后,科学面对的紧迫问题正是孟德尔的成果可以回答的。现在他的真知灼见距离大众只有一步之遥。又过了几年,3位不同的科学家--雨果·德弗里斯、卡尔·埃里希·科伦斯和埃里希·切尔马克--各自独立地重新发现了孟德尔已被遗忘的成果,当然这个成果始终存在。克罗伯断言,如果有人阻止这三人重新发现孟德尔的成果,再过一年,6位科学家,而不是只有3位,将揭开这片当时已经显而易见的新领域。
技术元素的固有顺序严重阻碍社会向前跳跃式发展。如果某个缺乏一切科技基础设施的社会可以一步跨入100%清洁、轻质的数字科技时代,而跳过沉重、肮脏的工业化阶段,这将是不可思议的。数十亿发展中国家的穷人购买廉价手机,避免长时间等待安装工业时期的固定电话,这一事实给了我们希望:其他技术也可以引导社会跃进至未来。但我对手机在中国、印度、巴西和非洲的使用作了认真分析,发现世界手机市场的繁荣伴随着铜质电话线市场的相似增长。手机没有减少电话线。相反,手机出现的地方,铜线随之而来。手机让新近受过教育的消费者感觉到需要更高带宽的互联网和更高质量的语音传输,从而使铜线的市场扩大了。与其说手机、太阳能电池板及其他潜在的跳跃式技术使社会跨过工业时代,不如说它们飞速发展,加快了早应到来的工业化的步伐。
新技术以旧技术为基础,其依赖程度是我们观察不到的。尽管负载信息的电子构成现代经济必不可少的层面,但是每天发生的事情中很大一部分完全属于工业化领域:作为物质基础的原子正在移动、正在重组、正在采掘、正在燃烧、正在精炼、正在堆砌。手机、网页和太阳能电池板都依赖重工业,而工业依赖农业。
人脑的机理完全相同。我们的大脑活动大多消耗在我们甚至觉察不到的初级行为上,例如行走。另一方面,我们唯一意识到的刚进化出来的单薄的认知层是以传统过程的稳定运转为基础并与之息息相关的。会计数才会做运算。同样,会生产电话线才会制造手机。工业化完成后才能建造数字基础设施。举例来说,最近有一个为埃塞俄比亚所有医院配置电脑的宏伟计划失败了,因为这些医院没有稳定的电力供应。根据世界银行的研究,引入发展中国家的高端技术在计划终止前通常只达到5%的普及率。在传统的基础技术设施完善之前,尖端技术无法深入传播。明智的做法是,低收入国家继续快速吸收工业技术。为使高科技设备运转,需要建设高预算的基础设施--公路、水厂、机场、机器制造厂、电力系统和发电厂。《经济学人》一篇关于技术跨越的报道这样总结:“未能利用旧技术的国家在吸收新技术时处于不利地位。”
这是否意味着,如果我们打算在一个像地球一样的无人星球上殖民,需要再现历史,从尖棍、烟雾信号和泥砖房屋开始,然后逐一经历每个历史阶段?难道不能尝试运用已有的最尖端技术从零开始建立新社会?
我认为我们应该尝试,但会以失败告终。如果我们要使火星文明化,推土机会像无线电设备一样发挥重大作用。如同低级功能支配我们的大脑一样,工业化进程支配着技术元素,虽然表面涂抹了信息化的亮色。高科技的去大众化有时不过是假象。尽管技术元素的确做到了以更少的物质完成更多的工作,但信息技术不是虚拟的无源之水。物质仍然重要。随着技术元素的进步,信息与物质合为一体,有如信息和秩序被嵌入DNA分子的原子中。先进技术是比特和原子的无缝融合。它向工业注入智能,而不是消除工业,只留下信息。
科技如同有机组织,需要连续发展而达到特定阶段。各种发明遵循这个在所有文明和社会中都存在的统一的发展顺序,不依赖人类天赋。我们事实上无法实现想要的跳跃式发展。但是当一项发明的支撑技术网络准备就绪时,它会迅速地降生,立刻出现在众人面前。人类创新进程以多种方式向物理和化学法则控制的具体形态演变,这些形态的序列由复杂性规律决定。我们把这称为科技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