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傍晚的时候雪儿悄悄进了宗贤的屋子，见他正斜靠在窗边的大椅子上，手里捏着一支钢笔在桌子上磕。她走到了他的侧面，见他盯着墙角，已经陷入深深的思索。
“喂，”雪儿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个人不无聊吗？”
宗贤看见她，笑了。叹了口气说：“什么是无聊呢？”
“你说，是傻坐在这儿有趣呢？还是去看电影有趣呢？”
“这一刻来说，坐在这儿最有趣。”宗贤站起来，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说：“有电影吗？带我去吧！”
“哦？这么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15
乡下的电影是露天的，在一条街上栽两根木桩，挂上幕布，街心放上桌子，桌上放上机子，电源可以直接挂在路旁的电线上，夏天，要在八点钟才播放，因为天黑的晚。
“听说是一个香港片。”雪儿说，宗贤点点头，同她一起在村边的河边漫步。不要问她为什么香港片就是好片子，也许是流行的影响，也许是那个年代，内地片子都是打仗、教育、农村片子，缺少能给年轻人的兴奋和刺激因素。至于小孩子，并不懂那些打打杀杀的镜头为了什么，却和别人一样叫好。人这样长大了，成了习惯，仍旧随着大流，倒不是因为年轻的增长能够理解那种电影，这样的成长似乎也没什么。不过到底，总觉的还没有长成形，缺少点什么。落于浅薄其实也能感受幸福，不过这些幸福只是在别人说是幸福的时候才是。宗贤并没有说她什么，这些是无法要求的。
“你呀！真是多变。在地里你赶我走，现在好了，满脸是笑，喂，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笑？还是在心里烦我？”雪儿把手指做成手枪状指着他。
“我谁也不烦。”宗贤笑着把她的手枪状的手指蜷回去。顺势握住她的衣袖让她并排在自己身边老老实实走路。
“空气真清。人都说早晨空气好，我看现在的空气更好。”宗贤站在河边的青草上，深吸了一口气。河边，白天的热气已经褪去，草叶触到腿，很凉。
“空气有什么好坏的。”雪儿笑他。
“对，空气不分好坏的，只是时间不同。”宗贤拾起一块石子在河面上投出一串水漂。
“看谁弄的多！”雪儿说着俯下身子也打出一串水漂来。
16
吃过晚饭，西天的云霞由浅红变成青色转而透出浓墨色。一切都静下来，空气中弥散浅浅的炊烟味儿，却又透出一种清凉。
宗贤和雪儿一边讲话，一边穿出巷子转进前街，远远的看见白色的电影幕布。幕布下一片黑乎乎的是人群，已经搬着凳子占了位置。宗贤也搬了一种木制的小凳子，很轻，但他的手一触到它，就知道了它的存在。像旁边那些用泥土垒起来的院墙，那些院子里的椿树和黑色的树干，还有那屋顶长出狗尾巴草的房子，正面黑色的木门，门顶上开的木窗，房两侧雕花的木窗，木窗上的钢筋，钢筋旁的玻璃木框。还有那地面打扫得干净的地面，地面上的许多蝉的幼虫出洞时留下的小孔，以及木棍钉起来的栅栏门。这些和这只凳子一起存在，并被宗贤触到。它们有棱角、粗糙，没有过多人工的痕迹，也常被人称为“贫穷”。但宗贤无法感受贫穷，也许这里的人生活上很多麻烦和痛苦，可这里被称为家。在这个院子里，老人和孩子在一起，邻居的大婶来过，送来了一把粘面，并与这个院子的女主人说到了一件趣事，笑的很纯净；在宗贤的眼里出现过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彻夜无熄。但他忽然发现所谓的繁华与贫穷原来是一样的，繁华的楼幢里也有空虚，宁静的贫穷下并不是想象的压抑，它们只是两种不同的状态。为什么十七岁的自己会一心向往城市？为什么向往的地方却没有给自己一个理想？原来向往只是一种无知，属于自己的永远只是抓在自己手里的这一刻和这一刻的存在于周围的一切。
“到了，”雪儿的脸被一束光射到。宗贤听见她的话，转过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有朋友为她占了两个位子，他们正好坐下。“这是小直，他家里也是种西瓜的，是种瓜专业户。”雪儿指着一个坐在那儿的小伙子书，小伙子连忙转过脸，但马上又低下头，现出腼腆的样子，似乎他很惭愧自己是种瓜专业户的儿子。“还什么羞啊？就是西瓜大王嘛！”雪儿笑起来。小伙子像是被欺负惯了，紧紧地低着头。他留着平头，双眼皮，直鼻梁，脸型棱角分明。
“我就是研究西瓜的技术员，李宗贤”，宗贤轻轻地说，对他点点头。小直也用力点点头。
“如果有空我会去你们家，和你爸爸谈谈西瓜，看看你们的品种。”宗贤又加了一句。小直仍是点头。
“妈妈，我看不见了。”一个孩子清脆的声音。宗贤回过头，看见一个孩子缩在一个女人的怀里看着他。“我们换一下位置好了！小朋友？”宗贤学着孩子的声音问。“你别理他，净找事儿。”那女人点了一下孩子的脑袋，那孩子便扭动起身子作为抗议，脸也扭成一团。宗贤笑了：“来吧，坐在我腿上就看得见了。”孩子抬头看着妈妈，那女人犹豫了一番，看着宗贤：“会不会太麻烦了？”宗贤笑了，伸手把孩子接到自己怀里，然后才说：不会，你要是离场，叫我就好了。
他把孩子放在腿上的时候，腿上下抖了抖，然后看着孩子，孩子小嘴一嘟，打了他一拳，宗贤逗乐了，把他搂到怀里，用手指了指荧幕，孩子便看起电影来。头一个片子是武打片，孩子边看边不停的手舞足蹈，嘴里则配合着发出各种声响。妈妈在后面觉得他太闹人就敲了敲他的脑袋。他立即安静下来，宗贤用手摸了摸他的头，他抬头对宗贤挤了挤眼。
第二个片子，爱情片，孩子不久就睡着了。这时那女人也要走，宗贤便把孩子还了她。自己也静了下来，似乎丢失了什么。盯着屏幕看演员们卖力地表演一个编造的故事。这故事还要赚取人们的眼泪和哗然。至于为什么，那是另一码事。
17
早上在西屋顶打了一套拳便朝屋后的树林边走了走。小鸟聚集在林子里，红日在露水珠里，泥土湿润，花草蓬勃。
在一座土堆的坟墓前，他站住了。然后望向远方，太阳金红色的光正在让大地起着些奇怪的变化，光线使悠远平静的一边突然凸起了一般。
他的脸上显出一丝奇异的笑。我们的一生究竟能得到什么？为什么总是在不断地追逐中迷失、消耗？是因为欲望吗？欲望是来自嫉妒吗？嫉妒不正暗示自己的自卑吗？是不是没有了欲望也没有了乐趣？所谓的乐趣是什么呢？
可最终我们还是什么也没得到。得到的反而是所失去的过程。虽然时间我们从来无法控制，却真正属于我们，它走，它停，甚至于我们无关。我们却因此而衰老、死亡，不能占有任何东西，如果仅看做一个代谢的过程，恐怕是最简单的，也最真实的解释。在心底里也许我们应该时时提醒自己这些，但我们还是要追求为了维持一种状态。这世界就存在在这儿了；无所谓好，无所谓坏，不同的只是态度。是什么使一些人仇恨世界，是什么让一些人赞美一切？不是这个世界，是他们自己啊！
“可为什么有时我还心存忧伤？”宗贤蹲下身子，用手扶住墓碑问。“有一些东西，它发生了，本无所谓悲伤或痛苦。但我却感到歉疚和怀恋，为什么？”他低下头想了一下，眼里放着光：“因为我是一个有祖先和历史的人！在我出生，我就不仅仅是我了。我已经承袭了什么，它们来自远古，历经千年，使这个世界更趋先进，也使我只要生存。”
他又想起妈妈流泪的眼和爸爸发怒的脸；然后自己走进满是雪白光亮的房间；等他们对自己做完实验，他们一起乘上了橘红色的飞船。宗贤马上打断了思绪，并非惮于回忆，他知道那些已不存在，并不真实，对现实的影响也不是理性的。
太阳的红色褪去以后，他回了家。王奶奶做了鸡蛋饼和炒青菜。宗贤夹了一些青菜，慢慢地咀嚼，使口腔内透着一种蔬菜特有的气味，然后顺利地进入肠胃，他又吃了一块鸡蛋，很嫩，很细腻，轻轻地咀嚼已经使它们与牙齿没有距离了。
吃过饭他便径直去了地里干活儿，十点多钟的时候，他下工，见到雪儿站在不远处。“为什么站在这里？”宗贤走过去问，眼睛被太阳刺了，眯起来看着她。
“你不是不喜欢我在这个时候找你吗？我就不去了。”雪儿说着话音里还透着一丝委屈的声调。
“不是不喜欢，是那样做不对。明白吗？工作就是工作，用的是体力和理性的思维，而不是你的一句甜言蜜语。这样工作才会顺利进行，现在不再工作了，是生活。生活呢，就要充满温馨和轻松，要的不是体力了，你能理解吗？”宗贤问。
“我理解你，总之你说的没错。你是大学生，我只是初中生毕业。我信你！”
宗贤望了望天，吐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打住了。只是说：好吧，我们回去吧！
中午，宗贤把青色的凉席铺好，有点吃力的躺在上面。几个月来的劳动使他的身体感到酸疼，不过这是初做体力活的人必须的阶段，他已经感到肌肉不断增强所带来的坚韧感了。酸疼是对的，这是机能良好的表现，每一根神经都那么灵敏。触摸那些痛处，使宗贤能够更确切地感到自己的存在，自己正在生存；以一种更加突出的存在形式，每一秒的酸疼，是每一秒的真实。
下午宗贤要爬到楼顶看那几只鸽子。有灰色的，有蓝色的。
本来他无意养鸽子，但它们时常下来吃鸡食，又常在屋顶过夜，上次下雨，有一只飞进了屋子，宗贤第二天就爬到屋顶修了一个木箱子，用横木装在楼顶。鸽子们竟都住下了。
住下是住下了，宗贤并没有特意的喂养它们。它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宗贤”，雪儿跑上去笑嘻嘻的说：“我要小鸽子。”
“不是我的，你要什么？”宗贤说。
“是谁的？”雪儿追问说。
“我也不知道，它们自己飞来的。这问题奇怪，你是谁的？”
“我？当然是我自己的了。”
“这就是了，”宗贤笑了，指给她看一对鸽子。一只鸽子要亲另一只鸽子，另一只鸽子不许的样子，见到了他过来就跑。雪儿也笑出声来。
“怪有意思的。就是太脏了。把你们家都弄糟了。”
“你怎么知道它们是寄居在我家里？也许是我的家寄居在它们的家里呢？我们太习惯以自己为中心看这个世界了，不是有点自欺欺人？”宗贤逗弄着鸽子，一边动手打扫着屋顶，头也没抬心情舒畅的说。
“不以人为标准，那怎么评价事物的价值呢？”
“事物本身没有价值吗？也许吧！我无意违背人的利益，我也是人嘛！”他这样说，忽然脸上的肌肉僵住了，然后又接着笑起来，“我只是觉得我们偶尔应该把眼光看得远些，突破视野的限制，更清醒地看待这个世界，或许会给我们不同的启示。”
“啊呀！”雪儿把手伸出去，原来有鸽子落在了她的手掌上，她小心地摸了摸它的羽毛，对着宗贤笑了。
宗贤也对着她笑了。原来解释都是多余的。
“大概它的爸爸是蓝色的。”宗贤说着把手里的米粒递过去。
“你说我们俩生了孩子会像你还是我？”
宗贤看过去，雪儿故意逗弄鸽子，小脸却红透了。
“哎，你脸很红呃！”
“讨厌啊你！”雪儿嘟起嘴瞪了他一眼。
宗贤看向天空，银蓝色，延伸向远处，远处的田野或村子。
18
秋天来了以后，宗贤的活儿就少了。他便帮雪儿做事。农村秋忙，无非玉米、花生、红薯和耕地、整田、冬小麦。最先是掰玉米，还要砍倒玉米杆，还要剥玉米、晒玉米；花生要用铁耙从地里收获，还要择花生，还要晒花生；红薯也是用铁耙收获，但要小心不能破了皮，收回来还要用药水冲洗，然后放进地窖里。
宗贤做事总会忘记周围的事，并没有发现雪儿偷偷看他。
却逃不出雪儿父母的眼。他们对宗贤并没有天然的好感，除了知道他从大城市里过来的，对他的童年并没有记忆。而宗贤也不问过去的事，于是他们只有把关于宗贤父母的记忆留在彼此的窃窃私语里。而且，无论如何，他们无法把他与农村人或任何熟人联系在一起，就是觉得他是凭空蹦出来的。但是他们又说不清这种感觉来自哪里。于是便只是悄悄咬舌头说：太不懂事了。在市面上混，谁靠不着谁呀！你看他一副懒得理人的样子！
“还挑剔着呢！”雪儿妈说，“中午吃饭一块肉掉桌上，随手就丢掉了。装什么呀，还能吃出毛病来？”
“不过倒是帮了我们不少忙。”
“瞧他那样儿，不是干活儿的料！还不是打咱们雪儿的算盘。”
“你看他怎么样？”
“来了以后倒是盖了几间房子，可也见不到他底子多厚呀！”
“也不是农村人，合不了群呀！谁知道能在这儿呆多久？别像过去那些知青吧？！”
“人人都是往城里跑，他却从城里跑回来。我看是没什么本事，混不下去了呗！”
雪儿见他们在后面嘀咕，就跑过去没大没小的问：嗳，你们二位说什么呢？
“说你心里那个人，”妈妈强调着“你心里的”几个字，显出没好气的样子。雪儿羞羞地笑了，又仰起头来：“不许你们说他！”
“哎，哪敢呀！你这个死丫头，介绍了那么多对象你都爱理不理，现在呀妈只求快把你嫁出去。”
爸爸在一旁听着，笑了。
雪儿假装生气嘴一撅：“不跟你们说了。”说完提了开水朝正在耙花生的宗贤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