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寝殿里静静的，仿佛没有什么人守着。
他睁大眼睛仔细地分辨，橙红色的烛光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被拉得很长，仿佛是闪亮的带血的刀刃，仿佛是一条条长长的血线。
阴冷的风嘶吼起来，摇撼着窗子，敬帝不由地瑟缩起来。他感觉四周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森冷降临到大殿里，向他逼近着。他连忙大声喊道：
“来人呐！来人！”
他不知道，那在他觉得分外“大声”的呼喊，仅仅比一只蚊子的哼鸣大不了多少，甚至都没有惊动守在内寝殿外的宦官。
苦叫无应，敬帝的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了一种名叫“害怕”的情绪。
那是在幼年，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情绪。那年，他亲手将自己最好的玩伴推下池塘，以此来栽赃一个备受宠爱的兄长。在那个湿漉漉的小身体被人从池塘里打捞出来，摆放在众人面前时，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黑暗。
惊慌之下，他的视线愈发模糊杂乱起来。敬帝连忙挣扎着支撑起身体，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来人呐，快来人呐！”
这回，他听清楚了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低微，还没有从口腔里冲出去，就被摇撼窗子的风声给盖住了。
他疲倦而惊恐地躺倒在金线绣制的软枕上，苍白的嘴唇张开，胸口疲惫地一起一伏，如同一条曝露在空气中濒死的鱼。
殿外的冷风又大了。窗户上的绢纱在哀鸣着颤抖。一重更加阴冷的氛围包裹住了整个寝殿。
敬帝瑟缩着，躺在仿佛沾满了阴冷湿寒的明黄缎被里。他费力地移着头，以往威严和狠戾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茫然和恐惧。
在他缓慢移动的恍惚的视线里，那些明亮温暖的烛光也变得森冷起来，摇曳着刀片般寒冷的白光，和血腥鲜红的艳色。
在那一道道被拉长了的光线中仿佛藏着一种巨大的恐怖。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下令杀人，那屠夫手里的刀刃和喷溅而出的血线。
随后，那些被他下令斩杀过的人的面孔和名字，仿佛都从那道红光中跨了出来，一个一个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些可能对他的皇位有威胁的，包括他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以死劝谏。反对他的那些大臣们、还有无缘故被他下令处死的宫女宦官们；他所杀的人不计其数，却仿佛都在这一晚上，从记忆的深处汹涌而出，一齐涌到了他的眼前。
通红的烛光飘摇了一下，仿佛一片柔美的裙裾。
躺在床上的敬帝略带痴迷地看着。在被那些死去的面孔的纠缠中，他也讶异自己为何会注意到这一柔美的景象。很快，那柔美的烛光在他眼里化成了一袭鲜红的衣裙，衣裙上白的耀眼，被鲜红衣衫包裹衬托的，是一张洁白温润如明珠的美丽脸庞。
她如阴影般黑暗的长发柔顺地垂落在鲜红的纱裙后，眉目嫣然，对着他浅浅地一笑，楚楚动人。
那是他日思夜想，做梦也要占有的那张美丽的脸。
他痴迷地看着，垂死身躯的胸腔里，一颗毫无感情的心，此刻却骤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看到”一旁递来的一道闪耀阴冷的白光，那洁白美丽的人影身上，就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鲜红灼热的线。仿佛是东陵王府前的那个夜晚，这个美丽的女子，又一次在他的眼前，饮刃而逝。
烛火猛烈地摇曳了起来。
敬帝的心在这一阵骤然袭击的剧痛中猛烈地收缩着。
他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拼命狂乱地向前伸着，嘶声裂肺地狂喊起来：
“云容！云容！”
随着他的呼喊，一大堆鲜红的血沫从他的口中四散喷溅开来，将帐幔和锦被都染上了斑斑的殷红！
守在外面的宦官连忙惊醒，冲进寝殿，便看到了这样狂乱的一幕：这个大臻朝最尊贵的男人，此刻正哀怨而凄惨地哭喊着，半伏在那张尊贵的绣榻上；一只干枯苍白的手癫狂地乱摇着，仿佛是要抓住臆想中的什么东西，脸上的表情格外的悲戚而绝望。
就在这时，仿佛又一种无形的伤害击中了他的心，敬帝死死地抓住床榻和衣襟，蜷缩起身体，“噗”地一声，喷出了一大蓬血雨！
“来人呐！快来人呐！快来人呐……”宦官惊恐地尖叫起来。
此刻他忘记了控制自己的嗓子，那不正常的尖利而凄惨的嗓音穿透了大殿的四墙，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刺耳地响了起来。
一瞬间的静寂之后，大殿里顿时忙乱起来。一大堆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了出来，都一齐蜂拥到了大殿里。杂乱的脚步声、环佩叮当、衣裙急匆匆的嗦响和女子的哀哭声，突然就充满了整个大殿。
敬帝浑然察觉不到身周的环境变化，殷红的鲜血断断续续地从他的口中涌出来，他整个人的意识已经极近模糊。
在灯烛的摇曳和女子的低泣声里，那位枯大师从随身的医箱拿出了一整套细如毛发的纤细银针，一枚枚刺入了敬帝的身体。
紧接着，他又拿起敬帝的一只手，默然诊脉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就更加沉重了。一名面容秀丽，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男孩的宫嫔最后赶来，匍匐跪在众人的后面，殷殷的悲哀哭泣就如决堤的流水一般，无法抑制地响成了一片。
“去通知左相、右相两位大人，召集朝中的各位重臣吧。”那名枯大师站起身来，对殿里的人说道。
紧接着，他又转向了带着孩子的那名秀丽宫嫔，说道：
“五更之后，陛下就会醒来。他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可以安排国事，还有颁布遗诏。老朽先在这里恭喜二位了。”
殿里的医官、宦官和宫女们猛然醒悟，一齐转过身去，向那位容貌与东陵王妃十分相似的秀丽宫嫔，和那个不知所措的小男孩拜倒在地，行了面觐新帝时才用的叩拜大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