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在杜甫的现世关怀之上,尚有李太白的高蹈游仙;在白居易的明朗真切外,还有李商隐的不可捉摸。而更容易拨动我们内心那根无声琴弦的,往往却是后者。“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属于全人类的博大的悲哀;而像“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这样的句子,却只适合孤独自处时,闭上眼睛反复揣摩回味,并藉由此,回到某个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我国90后的一些天才少女作家如蒋方舟、张悦然等,某种意义上真可算是杜拉斯的私淑弟子。写作,原来可以是一件如此隐秘诡谲又堂皇正大的事啊。
一切尚未开始以前
杜拉斯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杜拉斯经历过几段爱情呢?爱情之外的邂逅纠缠、冲突紧张、分离相聚又是何种状况呢?从通行的杜拉斯传记中,我们可以看到,1939年杜拉斯25岁的时候,她嫁给了罗贝尔·昂泰尔姆,1947年,他们离婚了但仍是很好的朋友。1942年,杜拉斯遇到了情人迪奥尼斯·马斯科洛,他们三人甚至友好地共度了一段时期,杜拉斯和迪奥尼斯生下了一个儿子,名叫让·马斯科洛。后来,杜拉斯又有过一位英俊热情的作家情人热拉尔·雅尔洛。扬·安德烈亚,则是杜拉斯生前的最后一位情人,他们一起度过了充满激情、混乱和冲突的16年。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刻,我们终于可以确定,这是杜拉斯所经历的最后一段爱情了。
用她自己的话去问问她自己,“在她的生活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使她变成现在这样:既放荡不羁又拘谨不安,既正直善良又虚伪无礼,态度既如此暧昧又如此明朗?为什么如此渴望经历萍水相逢的恋情?而面对爱情却又如此懦弱胆怯呢?”
也许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她对爱情本身的态度,她一生都渴望最纯粹、最博大的爱情。有一位和她合作过的男演员曾经说过:她最让我感动的,就是这份对爱情的爱,对几乎是超自然的爱情的欲望。
对爱情的过度渴望,也许部分地源自亲情的缺失。家人之间的爱与恨,保护与伤害,了解与隔膜,就像镜子的两面,都是对于这个家庭而言的外来者来说难以企及的,也并不足为人道——一旦有人坦白而诚实地写出来,我们在震惊而羞耻的同时,也有一种无以言状的放松感:原来,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只有我和你。
在西贡,有滔滔的河流,一年中没有四季更迭、永远闷热潮湿的天气,头戴竹笠、长衫飘飘的皮肤黝黑的女子。杜拉斯就出生在这里,和她永远有着不知由来的愤怒的母亲,不成器的大哥哥,羞怯而温良的小哥哥。但母亲的眼中通常只看得见大儿子,对于小哥哥和杜拉斯,则笼统称之为“那两个小的”。对于生活的无能为力感,让她一时沮丧而绝望,一时又做出一些疯狂的、超越理智的决定。
杜拉斯说:“在我的书里有关我童年故事的叙述,我忽然间弄不清我回避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想大概说过我们对母亲的爱,可我不知道是否说过对母亲的恨,说过我们彼此之间的恩爱和怨恨,无论是爱还是恨,在这个家庭的破产和毁灭的共同历史中都是如此地强烈,可这一切在当时仍然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之外,对我来说尚无动于衷,只是深深地隐藏在我的血肉里。”
而这些隐藏在血肉中的东西,终有一天会以其他形式爆发出来。当她的小哥哥死后,杜拉斯与这个家庭的联系实际上已经中断了。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也会崩塌,因为它连这雄心壮志都抛弃了。
最初的,最后的爱
当她年轻的时候,她是个不漂亮,可能也不够美丽,但却吸引人的女子。尤其在回到巴黎以后。过膝的铅笔裙,浅口拼接高跟鞋,合体的衬衫和小西服外套,卷发,入时,甚至超越时代。眼睛总像是疲倦似的,有点用力地要睁开往上瞧。对了,她还是个小个子。
后来她穿高领套头毛衫,马甲,短一点点的过膝裙,更加舒适的鞋子。当安德烈亚遇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装束了。那时,他还叫扬·梅勒。梅勒是他父亲的姓,杜拉斯将之换成了扬母亲的姓,又在后面加上了“斯坦纳”。于是她的情人便变成了扬·安德烈亚·斯坦纳,这是由杜拉斯创造出来的。
那时,扬·梅勒还在读大学预备班,第一次读到《塔吉尼亚的小马群》,第一次读,第一次喜欢。于是抛开所有的书所有的作者。他开始读杜拉斯,她的名字,她的作品,她所有的故事和文字。他甚至爱上她的名字,在纸上试着模仿她的签名。
他爱上了她,在遇上她之前。
1975年,他去电影院看她的电影《印度之歌》,在电影结束后的讨论会上。他带了她的小说请他签名,她签了。扬·梅勒终于鼓起勇气,对杜拉斯说:“我想给您写信。”出乎意料,杜拉斯给了这个年轻人自己在巴黎的地址:第六区,圣伯努瓦路五号。
第二天,扬开始给杜拉斯写信,有时一天几封,有时几天不写。不管有没有回音,他不曾想起过这个问题。五年后,扬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我想待在您身边。”
从此,他们生活在一起,从1980年到1996年。那一年,她66岁,他27岁。杜拉斯说:“我从来不想它,年龄不重要。”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像我一样认为,扬·安德烈亚实在有几分长得像强尼·戴普,神秘的加勒比船长。他们的爱情,也似乎是在那个巨大的漩涡里,一眼望去让人眩晕,但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像“死神的舞蹈”。
杜拉斯是个绝对的暴君,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喜好和准则来,穿了几年的旧背心,她只愿意借给安德烈亚穿一穿,好陪她一同出去。安德烈亚是同性恋,他们也经常争吵,喝酒,谩骂与出走,但最后,他又回来了。
1996年一个冬天的夜里,杜拉斯突然推醒安德烈亚:“杜拉斯完了。”
《80年夏》是为了纪念他们的开始,《情人杜拉斯》是题献给她的死亡之后的存在:
是的,我相信,每当您的名字被提到,被读到,您就存在了。来时并不存在,生命的持续就在此时此地。永恒的东西随时随地都在产生,存在于那时的东西也存在于现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
写到这里,猛然看到网页跳出的推送消息:2014年7月10日,扬·安德烈亚被发现在其巴黎寓所中神秘死亡。2014年,恰是杜拉斯百年诞辰。西方以百年为一世纪,国人以百年为一轮回。这也许一点也说明不了什么,又或许他又要开始替她誊写稿子,替她去赶走屋外天台上跳来跳去的调皮小猫。最后他们并肩坐下来,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点燃了手中的香烟,在升腾的烟雾里,“嘿,故事又要开始了。”
纸中的世界,纸外的城堡
在杜拉斯的世界中,有几条弯曲而明显的主干道。“在那儿,****、爱情、不幸,这些人类普遍具有的东西都淋漓极致地表现了出来。”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换了面孔,有的换了裙子,反复地穿梭在每一个故事和每一个场景中。
有时她是永隆的那位总督太太,刚从一辆泊在舞厅门前的桥车上款款下来。有时那辆轿车停在码头,那些提着篮子的妇女隔了几条街,暗暗地议论指点着她,眼睛里有发散的光。
有时她是来自内韦尔的法国少女,不知道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将去向何方。清新而单纯,却充满强烈的欲念。他害了她,他对她真好。在和平广场强烈得让人晕眩的阳光下,她看到一群又一群鸽子缓缓飞来。
杜拉斯说,“我写作不是为了写女人,我写女人是为了写我自己,写那个穿越了多少个世纪中的我自己。”
杜拉斯的电影同样如此,电影本是用来叙述故事、营造梦境的,但“她抛弃了商业电影的套路和叙事。她鼓吹另一种电影,一种不同的电影,她追求的是无法看见和不可言说。”投射或映照在现实中,重现并反映在梦境里。
《广岛之恋》受了那首同名的俗不可耐的华语歌曲的拖累,道德边境,爱的禁区云云,多么拙劣的笑话。它也没有像《倾城之恋》一样,一座城的陷落,也许是为了成全一双人?何来的先后因果呢?也不是所有的后来,都对应着一个开始。
多么复杂而混沌的女人,最喜欢的却是《圣经·创世纪》,太初有道,那样的清澄而明媚,万物有名,生长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而她自己,却像东方《道德经》中的玄牝之门:大河滔滔,不是澄清,也不是浑浊。
在那条大河边,姑娘邂逅了坐在黑色里摩辛轿车里的情人。和安德烈亚在一起后,她将他写了出来,呈现在世人面前。是最后,也是最初。
从开始,我们就知道要分离,清醒的绝望,不安的泪水,每一天,相聚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这样令人颤栗的幸福当中。他的呼吸萦绕在她的呼吸当中,她的躯体、四肢好像是从他的躯干当中生长出来,没有明显的界限,没有黑夜与白天。
多年后与你重逢,我将如何向你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杜拉斯看到,那位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穿越人海走来,告诉您他将永远爱你,他看到你年轻躯体下的衰老,也认出你衰败面容里的天真。
杜拉斯走了,我们将永远不能再见到她。
但是,请记得她说过:即使在死后,她也能继续写作。
这多令人惶恐啊,但是,又真让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