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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

初秋,天气晚凉。

江宁的秋天总是凉爽宜人。

江宁,是一个距瑶国宫城很近的富饶小镇,镇子边淌着两条清澈干净的河,一条河的名字叫做紫水,另一条叫做蓝水。两条河,在江宁小镇交叉着流过。

江宁镇子虽小,然而每逢秋天,就会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聚集在此,这些人中,不乏朝廷权贵之流。

聚集此地的人,目的无一例外,全是为亲见全国唯一独有的秋景——紫波蓝鳞。

紫水河和蓝水河,河如其名,河水的颜色是绝世仅有的紫色和蓝色,明丽通透,美丽不可方物,且仅江宁独有。

江宁秋季多风,所以每年的秋季一到,紫水和蓝水两条河宽阔的水域上,便会泛起绵延至水天尽头的鳞波,薄雾如细纱,浅浅饶水,浅浅回溯,一层一层缱绻着荡开,无始无终,美得胜似瑶国宫廷画师李琦笔下的仙境。

雾朦水昧。雾幽水奇。

这样极致的景,自然吸引了所有的人,不管是否热爱,却终会沉迷。

紫水和蓝水相交而过的地方,有一个高却独特的观景台。台子是莲花的造型,灵美清绝,莲瓣在水雾里幽幽伸展着,若有若无的形态,恍若神境般绮丽。

关于莲台,江宁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江宁人民信仰这个传说,就如信仰最伟大的水神一般,无一人会质疑它的真实。

传说在五百年前,那时的紫水和蓝水还仅是两条如世间任何普通的河一样的河水,毫无任何别致之处。

那时候,莲台也并不是莲台,而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小草屋,渗风漏雨,几乎无法住人在里面。但是,尽管破旧至此,这却是江宁最贫穷的一户人家——王一和他妻子的唯一容身之所。他们夫妻二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流迹于此,初来时均是满身的伤痕,甚至皮肤溃烂发脓,散发出一股腐烂般的腥臭味。镇上的人唯恐他们得了什么瘟疫怪病,没有人敢接近他们,人人避之不及,甚至因为他们住在河水边,镇子上的人自此再不吃河里的水,改而凿井取饮。

王家似乎知道镇上人的避忌,几乎不出门,整日躲在屋里,只有他们唯一的女儿若蓝,天真烂漫,不识人们的嫌恶,日日在河里独自戏水玩乐,尽管从来都是一个人,但是却笑声不断。

这方静僻到死寂的地方,因了这个女孩的笑,才稍微有了点灵气。

那时,在镇子上的人都对小女孩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和她接近。那个人,就是镇上最富有的人家——林家的小少爷,蔚紫。

故事全无悬念,他们迅速相爱,却注定无法厮守。

然而再凄切,初见却总是美好的。

些微离奇,些微惊险,再坚定的交付彼此的心,单纯透明的情事一如干净的水,美好至此,甚至连一直严令禁止他们往来的林家人都不忍置喙,不忍苛责。

那日,天下着雨,他因疏于功课,被严厉的先生训斥。少年年轻气盛,心里揉不得半丝委屈,负气之下便跑出了林府。跑时匆忙,未撑伞,略显单薄的身体被雨水冲刷透了,微微透着寒气。他漫无目的的在雨里行走,又倔强的不肯回家,直冻得不停发抖。

雨点“淅淅沥沥”打在路旁的树木上,天地之间,彷佛只剩下这一种细致的声响。他沿着雨声一路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座破旧的草屋旁。

草屋之侧,两道相交而过的河流缓缓流动,撑出一大片宽广而辽阔的水域。水域之上,层层水雾如淡烟般,绕着那片河水温柔的缱绻缭绕。河水被水雾笼罩了,若隐若现,朦昧而飘渺,美似九天仙境。

少年站在草屋上的堤坝上,眼望那片美得无法言喻的河水,一下子怔住,失了神。

那片广阔的水域边,浅浅的河湾里,俨然半跪了一名妙龄少女。她一身水蓝的衣服,身体微微前倾着,裙裾落到水里,摇曳,荡漾,一如水里的游鱼。少女伏在水边,似要与那水融为一体,手臂舒展开,手指柔软而灵动,在水里翻起,腾挪,跳跃,各种美好的姿态,连起来便是一只美到能令这清冷雨天黯然失色的舞。

那支舞,清绝灵动,彷佛撼动了那片朦昧飘渺的水域,奇妙到不为人世所有。

那支舞,无法属于人间。那是属于妖精的舞蹈。雨的妖精。水的妖精。

蔚紫站在堤坝上,几要心魂俱失。锦衣少年家教严苛,深居府内,何曾见过这般极致的美景!

不觉泯灭了呼吸,向前迈开了两步。雨天石滑,少年不甚踏上悬崖边的一块青石,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直直坠入了那片河水里。

水雾腾起,少年刹那间便被冰凉的河水淹没。

眼睛无法闭上,因为恐惧,因为惊吓,因为无法言说的直觉,少年始终没闭上双眼。然而他该庆幸,尽管河水扑涌袭来的瞬间,他的七窍被逼得生疼生疼。

他沉在水里,隔着那方晃动不停的水域,看见了河边的她。

姣好的眉目,灭世般美丽的容颜,带着些微的疑惑,看向了落水的他。她那时候并不知道他与她的不同,以为他也如她一般,深爱这方美丽的水域。

他在水里微笑,忽然朝她伸出了手。

少女愣了一下,接着也笑了,伸出手把他拉了起来。

少年一浮出水面,便忍不住剧烈的咳嗽。冷雨的冲刷,溺水的后遗症,少年和任一普通人一样,身体开始发热,滚烫如火炉。

他微微喘息着,神智昏沉,却奇异的笑了出来,带着欣喜和期待望着她,“……好美丽,你……你是水精灵吗?”

少女疑惑的皱起秀气的眉,“水精灵是什么?”

少年微笑,叹息般,“就是……水的精灵啊,美丽的水精灵……你是属于水的。”

少女闻言,欢快的笑了,骄傲的笑着,“啊对,我喜欢水啊,喜欢所有的水。”

少年轻轻笑,伸手握住少女柔软的手,“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做蔚紫,很喜欢你。”

少女似乎没懂,愣了片刻,视线落在少年牵住自己的手上,若有所思。

好久,才笑出声,欣喜道,“蔚紫说喜欢我吗,所以才拉住我的手?啊,那么,我也喜欢蔚紫,若蓝也喜欢蔚紫。”

少年笑了,闭上眼,俊秀的脸上漾着一抹浅红。欣喜,满足。

最后,才终于陷入了黑暗。

她叫若蓝吗?她说也喜欢他呢!

少年不知道,她的一切,便被他的一个五指相抵尽数攫取。若蓝从未与人生活过,不知人的****,不懂暗示,不懂暧昧,只知道娘亲说:能握住你的手微笑的人,就是值得喜欢的人。

醒来之后,少年已经回了自己的家。富丽堂皇,华美的饰物,所有都是最初的,只是没有水,没有水边的少女。

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旖旎的梦。

直到他再次外出,下意识走到那片水域前。叫做若蓝的少女正亭亭立在水里,水蓝的裙裾飘在河面,盛开如明丽的花朵。

她看见了他,忽然欣喜的从河水里跳上来,提着湿透的裙裾,跑到他身边。姣好的眉眼漾着欢快的笑,声音愉脆的问他,“蔚紫,你是来看我的吗?娘亲说你会回来,你真的就回来了。”

少年愣住了,怔怔的看她。

这……不是梦?!

为什么,这不是梦!!

锦衣少年震惊的看着眼前美丽的少女,忽然疯了般捂着头,惊叫了起来。

不,不要!

他痛苦的捂着耳朵,记忆如潮流翻覆,瞬间涌起来,将他淹没。

她……她是妖精啊!她们一家人都是妖精!!她的父母,是恐怖的,每天不停流血,不停腐烂的妖精啊!

为什么不去死呢?!已经溃烂成那个样子,为什么还不去死!!

少女被他吓住了,惊诧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不要过来……”少年喘息着,步步后退。

若蓝看着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是的,他在害怕,在恐惧,在避开她,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看见她,就要逃跑。

娘亲说的没错:人太懦弱,不能承受的东西太多,比如力量的悬差,比如人妖殊途!

她是第一次吧,第一次这样被喜欢的人这般嫌弃。

灭世般美丽的脸上,忽然就流下的眼泪。

蓝色的,纯净的,混杂而市侩的人类不可能拥有的,那般美丽的色泽。从她美丽的眼睛里,长滑而下。

少年定住了!少女的眼泪落在他面前,他再也无法动弹!

她的美,足以灭世啊!更何况,是哭泣!

本来清朗的天,在若蓝的眼泪落下的刹那,立刻变了色。河水疯了般腾空翻起,巨浪如猛兽,扑上了堤坝。似是为了应和河水的愤怒,天也下起了瓢泼大雨,巨大而沉闷的雨点,打在地上,发出钝重的声响,如同呜咽。

少女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是看着蔚紫,那个一见面就笑着握住自己的手的少年。

“蔚紫……是不是,我不再是水精灵了……”

她轻轻说着,轻轻的。

少年被巨变吓呆了,无法回神,更无法回应她。毕竟太年轻,未经历过世事,怎么懂得少女即使简单透明的心。

遏制灾难的手,来自若蓝的父母。那两个被仇家下毒,毒坏了身体的水妖,终身不得康复,只能一直溃烂下去的水妖,齐齐出现,带走了他们的女儿。

可是,灾难一旦来临,便是谁,都无法再阻挡它转轮般滚滚向前的脚步。

事情很快暴露了,传遍了全镇。

林家的小少爷,竟然喜欢上了河边怪异的少女,喜欢上了恐怖的妖精!

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

林家人被巨大的愤懑点燃。背信弃义的一家子人,妖精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不是说好,再也不提起的吗?不是说好,永远不让那个妖精见他们家的小儿子吗?

那一夜,熊熊的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那片安静而辽阔的水。

林家人趁着夜色掩映,带领着家丁,一把火烧了那座残破的小草屋。

遇火即燃的草,疯狂的燃烧起来。火苗卷曲着,狰狞的,吞噬了屋里的一家三口。

蔚紫赶过来的时候,火已经快要熄灭。那座破败的草屋不见了,剩下的是灰烬,和灰烬中……平静到可怕的若蓝!

是什么错了吗?

是什么错了!!

不对的,这都是不对的。蔚紫……蔚紫是喜欢若蓝的人啊,知道是妖精,是来自遥远的地方的水妖,是父母被奸人相害而每日溃烂的命运悲戚的若蓝啊!

从来没有被父母拥抱过,甚至没有接触过,独立的,坚强的生活下去的若蓝。

毒会传染的,所以王妈妈说:能微笑着握着你的手的人,就是值得喜欢的人。

他们无法办到的事,不惜寄望于高深莫测易于背叛的人类。

可他呢?

他不仅背叛了她,并且遗忘了她。

“……不……”

林家小少爷忽然全部记起来了。

那一月里,他每日偷溜出府邸,去见草屋里的若蓝。和她一起戏水,和她做饭,听她唱歌,看她跳舞。

一月里,他深深爱上她,爱上简单而独特的她,无法自拔。

是恋人啊,明明是恋人,为什么,为什么却要强行洗去他的记忆?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的记忆,看见的是她的眼泪,蓝色的眼泪,灼伤了他的灵魂。

“不要——”

林家少爷忽然撕裂般的吼出声。

痛苦席卷而来,肝胆俱裂。

火海里的少女,紧紧护住身下身体溃烂的父母,纤细的身体,渐渐的,渐渐的透明。

她再也不笑了,面无表情的看着冷眼围观的林家人,还有林家请来的降妖法师。

“人类好愚蠢。”少女微仰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

“……不知道么?千万不要……把别人逼至绝境……”

“千万不要……”

少女边轻声说着,边站起了身。纤细的身体在火里影影绰绰的飘摆,如同落尘的神祇。

白皙的指尖伸出来,少女闭着眼,像是在思索,神情专注。

“我……要给你们的水种下诅咒,这些水里,永远永远不再出现生灵……”

“而你们……只能永远凿井,有一天,井水会干绝,你们会亲身感受到,失去水的痛苦,天上的水,地下的水,一切水都会消失,土地干旱,裂痕深深,蔓延万里……”

“这些,是你们愚蠢的代价……”

少女望向那片水域,眼眸瞬间腾起雪霰,蓝芒乍破,倾覆了整片的河水。

河水疯了,滔天巨浪翻卷而上,水里生灵齐齐无声的嘶鸣,刹那间,性命断绝。

少女微微掀起唇角,掌心向上,托着已逝的父母的灵魂,河风自发的吹过,那两片饱受折磨的灵魂终于在水里安息。

他们伤太重,无法愈合。

而她,因为诅咒,所以也一并埋葬了自己的命。

这是双伤,伤人,更伤己。

人群惊恐,慌乱一如蔓延的火,烈烈燃烧起来。

他们……被诅咒了!

这是何等恐怖的事?!

可是,自始至终,都有一个少年,锦衣如羽,泛着微弱的紫。他神情安然,偶尔恬淡,像是想起来什么美好的事。

微微笑着,朝少女伸出了手。

“若蓝……不生气了……”

他轻声说着,像在哄即将入眠的孩子。

少女闻言,侧首,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红唇微启,出口的话已经不再柔软,“蔚紫,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不……”少年微笑着摇头,缓缓朝少女靠近。脚步那么轻,如同无声的蝶。

“我和他们不一样,”少年说,“他们不爱你,可是……我爱你。”

“你骗人。”少女转过头,眼泪瞬间落下,“是你害死了我的父母。”

少年怔住。

他愣愣的看着少女,声音立刻低沉下去,“若蓝……你不相信我了吗?”

少女没说话,狠狠的点了头。

少年苦笑。

“水精灵啊……”

少年喃喃。

“水精灵已经死了。”少女悲愤的吼出去。

少年低垂着头,忽然笑了。识破了情事,只需一瞬,就足够他长大。

“……若蓝,拿走我的灵魂吧,换回来……把我的水精灵换回来。”

“什么?”少女似乎没听懂。

蔚紫抬起头,微微笑着。

“我说……用我的生命,换回水精灵好吗?换回曾经的若蓝,永远快乐的若蓝,如果,她果真那么狠我的话……”

“蔚紫……”少女彻底怔住了。

他是说,愿意为她失去性命吗?

娘亲临走前说:愿意付出生命,就再无更好了。可惜世间,愿意为你付出生命的人,就只有我们。

只有生身父母!

那么,蔚紫呢?

“拿走我的命吧。”少年靠近少女,微笑着。

少女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那一瞬间,河水再次翻滚起来。

少女惊怔的,看着汹涌的河水转眼便化为利剑,直直刺穿了蔚紫的身体。

血色如残阳,迅速自那稍显单薄的身体里涌出来。

“……放过镇子上的人……”

他一颤,又站定,微微仰起头。

“……可以吗?”

少女无法回应,就如同那****无法回应“我不再是你的水精灵了对吗”一样?

“若蓝,可以吗……”

鲜红的血,沿着他的身体,沿着脚下的沟壑,沿着泥沙浅湾,汇入了那片水域里。河水彷佛沸腾了,汩汩的冒起无数水泡。

“不行啊……”

似乎极失落极失落的垂着头,“他们也许错了……可是若蓝,你本来是善良的啊……”

说完最后望了少女一眼,缓缓朝河边走去。

那片水是若蓝的灵魂,现在灵魂丢了,他要去和灵魂对话。不该这样的,她不该用生命去憎恨,那会污染她。

鲜血妖冶,一路汇聚到河里。

他走到河边,没有停伫,直接步入冰冷的水里。

河里面,生气全无,死一般冷寂,可是他却在微笑。

是不怕死亡吗?不!他只是在赌博,一场浩大的赌博,赢了则是她,输了则是命。

河水死寂无波,他渐渐陷下去,水至脖颈。

血液鲜红,染红了河水。

水波汹涌。渐渐没过他眼鼻,没过头顶,没过他的每一寸。

你会后悔的!!

那一瞬间,她心底忽然腾起了一个尖利的声音。慢慢扩大,扩大,终于几近咆哮!!

那个声音在嘲笑,说她会后悔的。

是的,她会后悔。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在心底的反抗声爆出的瞬间,她眼睁睁看着他被怒吼着的河水包围。水浪全部化为了森冷而锋利的巨浪,阴沉而肃杀,闪着迫人的光。而他似乎毫无知觉,身体淹没在水底,继续往深处走去。

血雾爆开的刹那,他单薄的身体忽然齐齐撕裂,彷佛是纸做的玩偶般,脆弱的不堪一击。

巨浪如天剑,不由分说的将入侵者撕开。

血色绯灿,立即染红了那一方愤怒的水。

不——

她震惊的看着那一幕,霎时没了心神。单纯未经世事的少女,经历父母的死别已是极限,现在又亲见这样惨烈的一幕,情感的承受力,濒临崩溃。

巨浪扑天般翻滚涌起,蔚紫血红的身体在浪里几番沉浮,终于消失不见。少女呆呆的看着这一切,失却灵魂。

她,其实不想这样啊!

根本,根本不恨他,也不想伤害他,没有想过夺取他的性命,甚至没想过失去他。

可是却不对了,结果不对了。

“蔚紫……”

少女呆愣着,看着愤怒涌动的河水,低喃。

人群被吓傻了,蔚紫的爹亲眼见到自己小儿子被河水吞噬,眼睛一翻,便直直的晕了过去。

可是,再是惊骇,也没有人说话,除了浪的怒啸,河边再无任何声响。

少女眼望河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那一汪死寂,那一片静默,如同附骨而存毒蛊,吞没了她所有的感情。

苍白,静谧,声息湮灭,一如死亡。

河水腾啸。少女没有灵魂般,木然走到河岸。剧烈的河风卷起她从未变换过的水蓝衣摆,风声猎猎。

“不——”

看着少女摇摇欲坠的身体,死寂的人群终于传出了一丝微弱的声响。

“你不能死。”

青衣的降妖师伸出手,惊恐的喊住河边的人。

“……你不能死。”

少女慢慢回头,没有任何情绪的看着青衣术士。

“你必须解开咒语,”青衣术士强撑着站直身体,“……这里所有的命,都是由蔚紫少爷的生命所换,你……无法辜负。”

少女似乎没听懂,微侧着头。

“你不能辜负他,否则他死不瞑目。”

“啊——”

微闭了下眼,少女忽然轻柔的笑出来。

“这里……”她指着那座破旧的小草屋,轻轻说道,“……有一座洁白的莲台,云雾缭绕,千年不坏。”

说完转过身,望着血红的河水,“……这里,有紫水和蓝水,水气昼夜交融,生生不离。”

“蔚紫喜欢秋天,喜欢风……所以,每逢秋季,这里就会有风,紫波蓝鳞扩散,无际无野,天下独有……”

完毕,她轻轻张开双手,侧身立于河边。河水如有灵,齐齐翻卷上来,立刻将少女吞没。

一刹那,须臾间,那原本血红的河水忽然变换了颜色。愤怒平息了,消散了。河水沉淀下来,一层蓝,一层紫,交错着流淌。两条蜿蜒而过的河,唯此水域颜色蓝紫,明丽清透。

人群惊诧,却静默如月夜。

青衣的术士一见少女入水,便支撑不住的单膝跪地,咳嗽一声,嘴角溢出血丝。

“立即修造莲台,镇住水妖的诅咒……另外,任何人不得轻贱他们,不得侮辱蔑视,否则灾难重降,纵神灵也回天乏力。”

“世代传扬,这莲台便是水神的魂,有幸登台者,必得庇护,荣耀一生。”

悲剧的开始

这一个秋季,江宁尤其热闹。才是初秋时节,小镇上已是人满为患。

据说,这一个秋季,瑶国的七殿下将微服巡游江宁,不带任何侍从,没有一个婢女,他将与民同亲,陪同天下各地的寻美之士,共赏天下奇景紫波蓝鳞。

这个消息,效果无疑足够震撼。凡有能力赴江宁的人,无不欣喜若狂。富贵子弟有,贫穷寒士亦有,大家都期望一见瑶国的传奇殿下,或许,会被赏识,被看重,共谱高山流水之美。

整个江宁镇,几乎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件事。没有人不渴望晋升,没有人不想出人头地。

唯一的例外,是蓬莱客栈的一个小厮。

这个人,是蓬莱客栈的掌柜钱富在紫水河边捡到的。当时他昏迷不醒,身体浸在冰凉的河水里,已经湿透了,还发着高烧。

不过,尽管脸色苍白,颊上也染着一抹奇异的潮红,钱富还是一眼就被那张脸震慑住。

眉心微蹙,双眼紧闭。明明虚弱的一触就碎,却仍然散发着一股不与人近的淡漠气质。冷俊,高华,贵族式的优雅,这个昏迷的青年,恍若遗落九天的神祇,人世的烟火都供不了他!

小心的把青年救回去,安置在客房内。甚至还找来侍女床前服侍,寸步不离,待他醒转。

他穿着怪异,似乎不为这世界所有。但是钱富却深信,即便他是外邦,也决计不是寻常人。

就是凭着这样几乎诡异的直觉,他才幸运的从一个地痞变成了今天的蓬莱客栈掌柜。

第二天的下午,青年才慢慢醒转。扫视了屋子一眼,清冷的眸子里迅速闪过一抹难言的震惊。

“您……醒了?”

身边响起一个怯怯的少女的声音。

他微微抬起头,才看到了床头的少女,似乎正在照顾他,手里尚自捏着一方打湿的丝帕。

“这是哪里?”

青年微微闭了下眼,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某种言说不明的蛊惑力。

少女俏脸一红,慌忙低下头去。

“公公子……这里,是瑶国的江宁镇。”

“瑶国?”

青年轻声重复,彷佛没听懂,眼里闪着一抹怪异的光。似惑似惊,如迷如悲。

“是……”

艰难的挣扎一下,青年慢慢坐起身。

骨节清劲的手指揉了揉额心,“……这里是客栈?”

少女点头,“是,蓬莱客栈。”

“麻烦叫你们掌柜过来一下。”

“好……好的。”

说完少女急忙起身,匆匆的跑出来了屋。

不一会儿,一个着黑金双色长袍的中年人急急的走进了屋子。

“公子,你可醒了。”

钱富快步赶到床边,朝着青年微微行了一礼。

青年微微颔首,从床上下来。

“多谢掌柜相救,黎未感激不尽。”

“公子客气了,小店庙小,在下还怕会屈辱了公子。”

“掌柜严重了,黎未受之不起。”

“黎公子,不知在下能否有幸留公子住几天,以尽地主之谊?”

微微愣了一下,黎未才缓缓道,“谢谢掌柜看重,黎未近日的确有些不便,若是掌柜能收留,黎未感激不尽。”

没想到双方想法一致,钱掌柜不禁喜上眉梢,乐呵呵的笑道,“公子,你且安心住下,恰巧这一段时日咱们江宁景色奇美,公子亦可以出去走走看看,食宿方面的事宜公子千万不要挂心,在下保准将一切打点的妥妥当当。”

黎未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他不知道为何钱富无缘无故对他如此殷勤,也不想知道。若一个人没有了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就什么都不会怕!

看向窗外,初秋的季节,树叶开始泛黄,落叶该归根,况且他厌恶没有亲人的地方。眼神微微一凝,再看去时,已有一抹堪称偏执的坚定。

这个地方,他不会久留!

几日之后,江宁小镇上著名的蓬莱客栈,突然来了一个长相冷俊,气度高华的小厮。他每日静静站在柜台一侧,若有客人唤,便微敛眉目,来到客人面前。

身为小厮,却不卑不亢,骨子里一股强势的倔强和高贵,掩都掩不住。

因为他,蓬莱客栈的生意何止翻上了一个台阶。不论远近,但凡听说了他,都不顾一切的要在蓬莱客栈寻得一处位子。目的无其他,只是想见见这个传闻中俊俏的青年而已。

“小二,这边上壶茶。”

刚打好酒,另一边的客人又在大声吼。

清俊的眉微微皱起,没有不耐,没有厌烦,只是皱起,仅仅是因为不适应。

小二这个称呼……再加一个一,就可以和小三无限接近!

端起柜台上的茶壶,黎未一身简朴普通的布衣,稳步走到那个叫嚣不断的桌边。

“您要的茶。”礼貌而淡漠,拒人千里。

不是熟悉的人,不是值得的人,他不会交心,况且,也没那个必要。

“给爷倒上。”那人大力的拍了拍桌面。

杯盘轻颤,汤汁一晃,慢慢溢出,沿着桌面的纹理,朝桌沿流淌过去。

习惯性的皱眉,却并没有发怒,然而汤汁蜿蜒如蛇形,凝在桌沿一瞬,立刻淌到地上。

黎未后退一步,避免汤汁滴落四溅,染上了鞋子。

可如此细微的一个动作,却被有心作乱的人逮住,一番莫须有的污蔑,必不可少。

“怎么?婊子?你嫌弃爷?”细小的眸子一眯,眼睛几乎要消失在脸上。然而尽管形态丑恶,却不碍其作威作福的本质。

一看就是欺负人欺负惯了的角色。

这类家常便饭的事,说起来,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可是今日显然出门没拜佛,遇到的人完全没把他那套看家本领放在眼里。

墨色眸子清冷如雪,没有丝毫暖意。面无表情,五官宛如石刻,声息尽无。

额……今儿个有点不妙!!

这个念头几乎是以惊雷的形式炸响在脑子里,不过嘴硬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二。

“你你……干嘛?你以为,雷爷会怕……怕你不成?”明显底气不足。

在座之人,尽管目不斜视,但是心思准保全都拴在这边。

“收回你刚才的话。”

黎未站在原地,眼神死寂如坟场,压迫之气一如翻腾的海啸,铺天盖地涌来。

雷爷忍不住垮下了身子,不过死撑是必然的。

“爷偏……嗷……”

尾音完美的断在了嘴里,转化为凄厉的吼叫。

黎未身体挺直,不屈不弯,桀骜冷俊一如天神。当然,天神是不会做出这类动作的,比如,甩手爽快的扔给雷爷一个大马拳。

左右各一,堪称经典的双风灌耳!!

打完,收功,面无表情回到柜台。

如果有熟悉的人在这里,必定会勇敢的以下巴坠地之态来铭表此刻的惊诧。

怎么了?!天降红雨了?!

冷名万扬的黎未,打人时竟然会这么有幽默细胞。汗!!一般情况下,不是直接飞脚横踢,或者潇洒的扫堂腿,之后就帅气落幕么?!

也不知道是被打怕了,还是真的被吓住了,吃了箩筐这么大一个亏,一向横行乡里的雷爷竟然灰溜溜的消失了。

很好,不然观众们全都会得内伤,毕竟有时候,高兴过头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农历8月28,江宁镇一年一度的“蓝紫会”在蓝水和紫水河畔的莲台旁举行。

所谓“蓝紫会”,其实就是祭拜日。

每年的这一日,江宁全镇的镇民便会携带自己酿制的酒水,聚至蓝水和紫水河畔,诵念咒语,祭拜水神,待到术士重镇莲台诅咒后,便同时洒出杯中清酒,祈祷来年家庭美好。

那一瞬,清酒泼出的瞬间,天地间几乎只剩下那一种浅淡甘洌的醇香,绕鼻不息,经久不散。

也是因为这一盛事,江宁每逢8月28,便人满为患,镇上街市繁闹,游人摩肩接踵而行,几无立足之地。

每逢这一日,镇上的客栈便齐齐爆满,甚至柴房马厩,都有人肯屈住。

大清早,一楼的大堂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为了从头至尾观览这出盛事,游人们早饭都顾不得吃,就急急的赶往河畔,争抢着占据一个好的观赏位置。

店内无人,钱掌柜见黎未独自呆在门边,抱臂斜倚着门框,神色些微复杂,悲喜难言,不禁一阵心软。

起初本打算好好待着他,就当来了贵客,可好说歹说,任他说干了口水,这位冷俊倨傲的青年也丝毫不退步,坚持要帮店内做事,甚至跑腿打杂。

老实说,他这几日在客栈频频露脸,镇上不管远近的人,全都好奇的跑来见识传闻中与众不同的异族青年。一来一去,客栈净利竟然超出了以往一月的利润,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即使没有显赫的身份,也是不可多得之人。

单凭他一身高贵内敛的气度,皇族般优雅的体态,几乎都要迷煞全镇待字闺中的少女,更说的开一些,即便出嫁了的妇人,怕是也无法幸免。

这个人,就是有这样一股神魔难当的蛊惑力,可以溺毙所有靠近的人。

无言的逼迫别人为之恋慕,或者崇敬。

“未儿,想出去玩玩吗?”

钱掌柜停下拨弄算盘的手,关切的询问门侧的青年。为表示亲厚,钱掌柜本来特意将称呼换成“小未”,但是冷俊的青年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立马变了颜色。

有些怀念,有些恋慕,还有些割舍不下。彷佛一下想起了某个重要的人,神色恍惚的,幻化成绕骨的温柔。

钱掌柜从未见到青年有这样的神色,暗自惊诧不已。但是也只是片刻功夫,青年又恢复了原有的冷峻,并且礼貌的拒绝了这样的称呼。

“如果非要的话,还是叫未儿吧。”青年淡淡的说。

听到掌柜的询问,门侧的青年转过头来。

“店里不需要帮忙吗?”

钱掌柜笑一笑,“人都没有一个,还要帮什么忙?”

青年点头,进屋里去,脱下了外罩的黑色布衣,素淡的青衣显露出来。

黎未离去的刹那,钱掌柜竟然觉得店内忽然就暗了一截。微微眯起眼,望了望外面清冷的街道,蓬莱的掌柜不由喃喃,“那样的人,注定不凡啊。”

很少外出,所以各处街道都有些眼生。特别是为了行水神祭,很多店铺都关了门,少了显眼的标志,几乎认不得路。

但是,凭着天生的直觉,也足以使他走到莲台。

紫水和蓝水交叉而过的大片水域,水色清亮明紫,似一块巨大的玉石。莲台之下,密密的人群已将河畔广阔的堤坝团团围住。

莲台之侧,驾着一个两人高的木架台,台子上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白发术士,手握一把裹着明晃布缎的剑,眼闭着,下巴微扬,朝着河水的方向。

架子下面,有无数抱着瓷罐的镇民,挤挤挨挨的靠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秋季的蓝水和紫水,美得不可方物,特别是6月28这一天,水的颜色更是美到极致,清冽的可以照出人影。河面上始终罩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朦昧缱绻,衬得河水恍若神迹。

伫立片刻,河面忽然起风。

水雾被风激荡开,缓缓的绕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微型的漩涡。

感受到风的气息,小声哄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与此同时,架子上闭目凝思的青衣术士忽然睁开了眼,左手迅速的摊开,一片明黄色的布缎飘出来,还未着地就烈烈的燃了起来。

明晃布缎刚燃完,术士右手的剑便腾空而起,布帛层层剥开,利剑猛然出鞘,冷光四冽,光芒盛大而辉煌的铺展开,速度快如游蛇,迅速越过了整片河水。

“冤屈的魂灵——”

雄浑厚重的嗓音霍得响起。

青衣术士面朝河水,一手握剑,一手拈诀。

似被瞬间爆破的力量引召而来,河上的风忽然就烈了好几倍,风声凄厉刺耳,如灵魂尖啸,疯狂的翻卷起原本平静而安宁的河水。

人群止不住后退,被猛烈的强风逼得睁不开眼。

“请听从神圣水神的命令……”

“抛切贪嗔痴妄……”

风疯狂的翻卷着,镇民密密的挤在一起,眼睛死死闭着,耳边只剩下术士沉远的声音,渺渺的荡开。

“……归去吧,归去……”

风声尖利,利刃般划过青衣术士宽大的衣袍。

单薄的木架台在猛烈的风里摇晃,摇摇欲坠。青衣术士定定的望着远处翻腾起啸的河水,目光中渐渐衍生出一抹慌乱。

那蓝紫双色的河水,利啸着,滚沸了,画了咒的布帛燃烧殆尽,飞灰在台上打旋,颤抖着旋绕在术士脚边。

狂风再次啸起,木架台承受不住风里的吹击,发出即将溃塌的“吱呀”声。术士脸色变了,握剑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法事,为什么压不住这里的魂??!!

难道是因为他所修习的东西太庞杂,不够精纯,所以激怒了河里的魂灵么?

脚边灰黑色的飞灰,在术士的脚下盘旋盘旋,逐渐凌乱,化为了混乱的一团。河风翻卷上来,失去原有轨迹的飞灰终于完全崩散了,结印消失。

青衣术士失去了布帛的结印保护,惨叫一声,直直的跌下了台子。咆哮的风似乎活了,青衣术士刚落下,身体还没着地,就已激射过来,风刀利刃,胜却一切神兵,用快得让人几乎无法看清的速度,瞬间洞穿了术士的身体。

血箭闪电般四射开来!!

青衣术士甚至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失去了生命。那具在半空中被风刃刺穿的身体,一如枯萎的昙花,血液尽失,水汽快速被蒸腾的干净,化为了一具干瘪恐怖的干尸。

“啊啊啊——”

见到如此惨景,人群中胆小的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恐惧如毒液,迅速在人群里蔓延开。

躁动,恐怖。所有的人都被吓得心魂俱丧四肢绵软,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动分毫。

风声凄厉,一道道风刀毫不留情的划开镇民的衣服。阴寒的戾气,顺着袅绕的水雾,蒸腾的水汽,慢慢浸入了每个人的身体。

血液在那一瞬间,全被冻结。无人出声,无人敢动。

死亡在身边徘徊,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祭品。

强大而剧烈的恐惧,笼罩了这片人山人海的堤坝。

河里的魂灵,终于发怒了!!

五百年前的术士曾经用生命换回了这道遏制灾难的命符,他告诫人们,不得轻贱,不得侮辱蔑视,终生信奉,江宁方能永生。

五百年过去了,所以人们便淡忘,或者忽视了么?河里的魂洞察了人们心底的不满,洞察了人们的敷衍,甚至轻贱,所以发怒了么?

水妖低贱,他们要信奉供拜的,是水神!!给了他们独一无二的奇景,给了他们繁华的城镇的水神!!

狂风逡巡而过的刹那,人群里终于有人忍受不住,哭喊出来。双腿绵软,毫无力气的伏跪在地上,颤抖着,哭泣着往前爬去。

逃生,这是本能。然而在其余人还在为这个人的大胆而暗自狂喜的时候,风刃像是长了眼,忽然直直的射向了跪在地上爬动的人。

鲜血喷出!!

死状一摸一样!!

人群崩溃了。普通凡人,怎经得起这样的恐吓,早已经受不住了!

青衣青年眼睁睁看着术士和镇民一瞬间便被风刃杀掉,也难以置信的瞠大了眼。

那是……魂灵的力量么?如此阴邪狠毒!!

震惊的看着翻卷腾啸的河水,青年忽然凝起了眼。

不对!!杀掉他们的,不是河风,而是莲台!!

那座雾气缭绕的莲台,是一个罕见的以实体形式存在的诅咒,是真正的诅咒所在,启动诅咒的东西很简单,那便是男人心口的血!

青衣术士在舞剑的时候,不甚被剑锋所伤,划破了胸口的皮肤,血沾染了剑,剑碰触了布帛,布帛燃了血迹,在风里旋转,碰到了旁边的莲台。

如此的巧合,如此的戏剧,却偏偏开启了这个可怕的诅咒!

那个容色倾城的水妖说:以莲台为阵,布下诅咒,若不触犯,便永远安好,倘若触犯,江宁将水源断绝,再也无水!

她用生命下了咒,却再也无法用生命取缔。这样的结局,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当年的术士不曾获知,他以为那就是封印诅咒的方法,他不知道那是隐藏的毒瘤。

心口血,是她的痛,是连她也无法控制的所在。因为蔚紫,就是流尽了心血之后,被狂怒的河水生生撕裂的!

这段由残逝的情所酿成的诅咒,是没有解药的毒!

风声未息,愈来愈烈。

莲台被水雾笼罩着,慢慢浸出了一股惊心动魄的血红。那些血,是方才的术士和镇民的,被风刃卷到了那里,围绕着莲台旋转。

那些血,是开启诅咒的引子。如同嗜血的猛兽,一旦被唤醒,便会自发的寻求能令自己重生的东西。

雾气被血晕染,荡出了一波波刺目的红光。

妖冶,而诡异。

堤坝上的黎未神色数变,望着莲台的眼眸里,肃杀的光明明灭灭。那是阴邪的东西,不能任其存在于人世。

并且……若不反抗,连他也会被杀死。

由不得多想,青衣的青年足下一点,身体腾空跃起,宛如天穹中傲然的云,瞬息间落到了血红色的莲台上。

刚一站定,脚下就是一阵天翻地覆的颤抖。莲台感应到来人的力量,霎时凝起了所有的反击力,朝着青年袭去。

血色雾气化为铺天盖地的网,死死的困住了莲台上的青年。

恐惧不已的人群中,有人望见了黎未,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能登上莲台顶者,并将荣耀一生!

可是五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曾经登上莲台顶过!

这个青年,这个青年,难道不是人吗?怎么这么容易就登上了江宁百姓心目中神圣的高台。

脚下颤动逐渐转化成剧烈的摇晃。黎未稳稳的定住身子,眉目不惊的立在莲台上。河风翻卷腾啸,猛烈的撕扯着他的衣衫,却仍旧动不了他分毫。

但是,明明站在优势地位,青衣的青年却皱紧了眉。

这莲台的诅咒,已不单是普通的诅咒那般简单,怕是已妖化了,拥有了完整的意识。若要对付下来,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果然,只一个瞬间,水雾就感应到敌人的存在,立即绕成密密匝匝的网格,死死的围住黎未,越缠越紧,越缠越急,那道浅淡的青色身影恍如海里孤舟,迅速的被血雾掩盖。

一时间,所有人都绝望了。连轻易就能登上莲台的人都不能降服的恶兽,谁还能抱存幸免之心。

才五百年,安定祥和的日子就要到期了吗?就要结束了!!

一思及此,就有胆小怯弱的人忍不住哭了起来。恐惧的全身发抖,可就是哭泣也要死死压抑,那是地狱的风啊,千万不能惹怒!

突然,诡异的血雾里传出了一声撕裂般的利啸。啸声如怨灵凄切,响彻了整个堤坝。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

天啦,那,那是什么?!

莲台上猩红而诡异的血雾竟然化成了一张恐怖的鬼脸,眼睛和嘴巴像是深冷的血洞,汩汩冒着血水,森然可怖。

那声凄厉的利吼,就是从那张血淋淋的嘴里发出的!!

平凡的人们,怎会见过这般诡异的事,全都吓呆了。

血雾幻成的脸上,那只阴森的鬼眼里,一抹浅淡而素雅的青色,凸显着,奇异而独美。

那个青年,那个以身饲咒的青年,竟然完好无缺的站在血雾里,神色淡定沉静,五官清冷,恍若遗落凡尘的战神,光芒灼灼。

“天……”

所有人都震诧了。

青衣的青年好似没看见镇民的惊诧和敬仰,稳步从鬼脸的眼里走了出来,袖袍翻飞。

方才,在血雾凶猛包裹住黎未的身体准备一举吸干他的时候,他倏然化身为一只金芒熠熠的狐狸,柔软的尾巴扬起,凌厉的一甩,光芒乍起,生生刺穿了血雾的心脏。

是的,自术士和镇民体内聚集,属于他们心脏的血,同样属于血雾的心脏。或者,属于诅咒的心脏!

那个,就是制胜点!

站在莲台边缘,青衣的青年不禁微微露出了笑。方才凌烈干净的一击,并没有被众人所眼见,他们只当是青年神力所致,未做他想。

风力在血雾嘶吼的瞬间,就大大的减弱了,阴冷的戾气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柔和而轻缓,悠悠带起青年素淡的衣袍。

死亡的气息消失了,镇民也稍微安心了。黎未捋捋有些凌乱的头发,正要翻身下台,身体忽然狠狠一滞。

浓重的血腥味直直扑鼻而来,熏人欲呕。黎未未作防范,袭击突至眉眼,控制不住的后退了一步。

莲台猛颤,似要崩塌般发出沉重的断裂声。台上素淡的身影微微一晃,便无法自制的摔倒在地。

一瞬间,在青年不慎摔倒的那瞬间,重伤的血雾猛然反扑而来。刺耳的利啸一如冥地怨灵,直冲黎未耳膜,神智被啸声搅乱,霎时出现了毁灭般的模糊状态。

生死一线间,任何疏忽都足以致命。

知道危险就在身侧,紧贴着自己嘶吼徘徊,黎未果断的闭上了眼。

一切光源都被阻隔在意识之外,青衣的身影沉静淡定,没有丝毫切惧,仅仅依感而动。

电光火石,风驰电掣。

那束由血雾凝成的光剑察觉到黎未的退避,突然呼啸着猛袭而去,直直插向黎未的胸口。

衣衫被戾气所激,迅速的裂开了口。

但是,裂开了口已是黎未所能给予的极限。

那双好看的属于神祇的手,不偏不倚,迅捷而凌厉的扭住了那束阴狠的光。两手隔开,向两边拉扯,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

“嘶——”

血色刺破迷雾,化为细不可见的烟尘。落下莲台,散去。

“嗷——”

利兽最后的尖啸,慢慢的化在了风里。

空手,没带任何兵器,他就撕毁了开启诅咒的引!

再也没有人说话,再也没有人发出声音。广阔的堤坝上,静得似乎一切东西都消失不见了。

这个人。难道是神吗?他竟然空手杀了妖魔!

风消失了,雾静止了。

血色消失了之后,蓝水和紫水就恢复了美丽,从未这么美丽过。

青衣的青年落到地上,慢慢走近怔愣的人群。

“洒了酒,祭神吧。”

他淡淡的说,伸手取过近旁妇人手上的酒,往天上一抛,清酒如溪涧,洒落在堤坝上,又缓缓汇入了河里。

醇厚的酒香,立刻逸散开来。

众人好似着了魔,见他洒了酒,纷纷开启了酒罐。一时间,堤坝上什么味道都消失了,只有浓烈的酒香,无止境的蔓延开来。

祭祀未完,黎未便要离开河坝。可刚走没几乎,鬼魅般的风声又响了起来,镇民再次惊恐的望向他,不住后退。

又来了!!只要他一离开,魔立马又会重生!

青衣的青年皱眉望着飘渺不定的河面,眼神微微凝起。

怎么?难道没镇压住么?

收回正要离开的脚步,黎未走到莲台之下,仰头观望。

虽然阴冷仍在,但是戾气全无,按理,应该不会再来了,可是河面的风……

是因为诅咒未消,还是因为方才没有遏制断根?

正皱眉思索着,身体却被谁从后面大力推了一把,猛得前倾,不由自主的往前了几步。

清冷的眼神霍得凝起,青色的身影立马生生的顿在原地,但是,太迟了……

在距莲台三寸远的地方,青色的身体直直的被莲台忽长的尖刺惯穿,直插心脏!!

鲜血妖娆,如花般汹涌的绽放在青色的衣衫上。

黎未微微一低头,就看见自己心口的血,似山里细泉,迅速的流失了。

那一击,正中心口!!

禁锢了太久的力量,磅礴奔腾,顺着心脏的伤口,飞快的逃窜了出去。墨色发丝一垂,青色的身影就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历来清冷的目光变了样!难以置信!!

直刺心脏的刺,不仅释放了他自小累积的力量,连带着,把他体内一枚深埋的危险毒瘤也一并引爆了。

心脏处的‘蛊血’!!一旦被催发,将术法尽失,与常人无异!可最坏的结果并不是术法尽失,而是会成为……命定的悲子,狐族九代一劫的血祭者!

以王族最尊贵的血液为祭,生出代表沥血狐使命的九尾,寒丝透体整七天,滴血以净狐族世代杀戮的罪,血尽之后,散其魂魄,消其怨气,得保狐族长盛。

沥血狐,是注定会因祭血而死的狐。生命短如蜉蝣,无魂无魄,消弭于广阔天地。

“额啊……”

疼痛疯狂袭来,黎未扬头,低沉的痛喊顿时自他煞白的唇角溢出。

力量瞬间流失的干干净净,胸口血色如虹,浸透了那具挺峻的身体。

血,一滴一滴,砸在他身前的土地上。莲台见血,立即发出狂喜的呼啸,雾气急急追寻而来。

但是,还未接近,又惊惧着退缩了回去。

那血……那血啊……

血泊中的青年,气力尽失。雾气却不停惊惧的咆哮,似乎遇见了极恐怖的东西,是连它都惧怕的东西。

单手撑着地,青衣的青年握住莲台生长出的长刺,闭眼狠狠一拔。

血液喷洒而出。

四溅的血滴触及莲台上袅绕的雾气,雾气立即发出撕裂的凄吼,似乎被灼伤般拼命后退。

“别想逃……”

单膝跪地的青年,忽然冷冷的笑。

左手捂着胸口,掌心聚力,血液如蛇般被引召而出。

那是“蛊血”,是狐族强大到足以与神灵匹敌的王——黎昀的血,无论神魔,但凡触上,非死即伤。

听到黎未的话,雾气疯狂的往河边游去,它真的惧怕了,妄图逃脱。那个人太危险,它不是对手。

可是没用,跑得再快也没用。

青衣的青年掌心向上,血如珍珠颗颗微微颤动。手肘使力,手掌横划出去,血珠飞逝,如离弦的剑,迅速追上了那团妖化的雾气。

“咝咝——”

雾气凝固了,发出消亡之前最后的声响。终于,全部湮灭。

什么都没了!!

雾气消弭的瞬间,什么都不见了!

人不见了,河水不见了,甚至莲台都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被蛊血的光遮蔽了。

有些绝望的闭上眼,青年身体一软,倒在了潮湿的堤坝上。

蛊血一流尽,他的命运就被画上了句号。

以身血祭,无条件的为狐族牺牲。

“喂,你你,你死了吗?”

远远的,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黎未没有睁眼,更没有动,静静的躺在堤坝上。

声音的主人见黎未没有反应,小心的靠近了一些。

镇民们眼睁睁看着黎未被莲台刺穿了心脏,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亦没有一个人知道该怎那么办,全都怔怔的看着,人群静默如死。

“看什么看?”雷爷怒声吼向人群。

人群中有人警惕的看着他,似是怕他对青年不利,但又惧怕于他,不敢强出头。被他一吼,胆小的人们立刻缩了回去。

“全都给老子滚回家去。”

雷爷大声的吼道,朝着人群不耐烦的挥着手。

人群微微退开了一些,有一部分人受不住雷爷的威胁,果然开始离开。

“再不回去老子砸了你们的破家。”

见还有人没打算动,雷爷恶狠狠的挥了挥拳头。

都是普通老板姓,怎敢和地头蛇对抗,并且这地头蛇还是当朝丞相易愢的义子。

再不平,也只能这样离去。

见人群迅速离开,只片刻功夫就消失的干干净净,雷爷不禁得意的笑了。

饱含阴谋的眸光微微一转,就落到了一旁气力全消的黎未身上。

那个长相俊美,倨傲高洁的青年……送给义父的话,肯定会被称赞吧。特别是太尉大人,可会欢喜的紧呢。

缓缓踱至黎未身边,雷爷阴阴的笑起来。

“没力气了吗小婊子?”

一边猥亵的笑,还一边伸手去摸黎未的脸。

青衣的青年微一皱眉,厌恶的别开了脸。但是,没有力气了,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无法办到。

术法消失的彻彻底底,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人类。

“动不了了?嗯?”雷爷摸着黎未的脸,猥亵的笑着,“之前很有男人气概的打爷的时候可都不是这样的,怎么了?想通了?想任爷摆布了?”

恶心到极致,内心反而平缓了。

“滚。”闭着眼,只吐出了一个冰冷的单音节。

“哟?还敢跟爷耍横?”

黎未冷冷一笑,“呵,爷?叫孙子都嫌抬举了阁下。”

“你说什么?”雷爷怒极,一把揪起黎未的衣襟。

黎未身体原就虚弱,现在被雷爷一勒,立马忍受不住的低低咳嗽起来。

白玉般的脸上浸上了一抹奇异的红。

“长得比娘们都漂亮,还以为自己多纯洁……”

雷爷粗俗的骂着,使劲丢下黎未的身体。

狠狠撞到地上,青衣的青年发出低沉的痛哼,紧接着,清俊的眉宇便涌起了一股凌厉而深邃的隐怒。

骨子里留着尊贵的血液,不能承受任何的侮辱。

目光冰寒如雪,青衣的青年面无表情的看着雷爷,杀气铺天盖地的弥漫开来。

那时候,青年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让他死!敢于辱蔑尊贵的血液,就要敢于为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

雷爷身体一颤,便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可是,他都手无缚鸡之力了,他还害怕什么?

“刚才,是你推的我?”

黎未看着雷爷,冷冷道。

雷爷被黎未的寒气煞住,好半天才嘴硬的回道,“那……那又怎样?”

“那……”唇角的笑完美冻结,一刹那,青衣的青年彷佛化身成了来自地狱的魔王,冰寒冷酷至极。

“……你会死。”

雷爷惊怔了。

是什么力量?到底是什么力量?竟然可以让这个力气全无的人发出那般迫人的气势,几乎……要摧毁他的心脏!

捂着心口,雷爷难以置信的后退。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雷爷惊恐的指着黎未。

嘴角的笑未变,黎未眼神一凝,雷爷便不受控制的朝着黎未跌去,“扑通”一声,重重的栽在了地上。

“你,你……”

脸色完全变了,面如死灰。

毕竟是人,遇到这样离奇的事,特别是危及生命的事,雷爷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不——”

惊恐的嘶吼着,雷爷死命的挣扎。

但是没有用。

任凭他怎么挣扎,怎么放抗,禁锢的力量都丝毫未减去,反而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快要不能呼吸……

“雷儿?”

晕厥的前一刻,雷爷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救星来了!!拼着最后一口气,雷爷高高的扬起了手。

在距离黎未不远的地方,堤坝的最上面,站着两个衣饰光鲜的人。

其中一人,眉目英气细腻,俊美如妖,望之若蜃楼海市,飘忽惑人。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线条俊俏利落,如同天底下最完美的雕像。一双堪称迷魅的眸子,幽邃妖娆,泛着微微的紫光。

紫袍紫眸,气宇轩昂,气度散出来,睥睨天地。

而另一人,便是雷爷的义父,一身黑袍的权相——易愢。

两人本为观景而来,不曾想一来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致。

“义父救命……”雷爷一见易愢就张口狂呼,“……救命,这个人要杀我。”

易相一听,脸色都变了。

顾不得在殿下面前保持仪态礼仪,易愢急急忙忙跑到雷爷身边。易愢无子,只有这一个宝贝义子,平日太宠他,任他无法无天惯了。

这下竟然有人要杀他的宝贝,这可怎么得了?!

“大,大胆,”黑袍丞相慌慌忙忙去扶雷爷,结果拖了半天都没拖起来,“妖人,还不快放了我儿。”

黎未没动,连手指都没抬起来。

易相恼怒了,“大胆妖民,快放了我雷儿。”

神色倨傲而淡漠,似乎压根儿没听到,依然不理不睬。

雷爷挣扎半晌,结果身体只稍稍移动了一下,又定住了。

“殿下……”依然拖不动,易相改而向堤坝上的紫袍男子求救,“……请您帮帮雷儿。”

堤坝上的紫袍青年眉目未动,淡淡的扫了青衣的青年一眼,眼里微微掠过一丝讶异,转瞬即逝。

修长的手指伸出来,紫光萦绕,星点浅浅,覆在了面朝下紧贴在地上的雷爷身上。

看着那飘忽不定的紫光,黎未轻轻皱起了眉。

果然,只一刹那,雷爷那肥硕的身体就解除了禁锢,挣扎着爬了起来。

“义父,义父,带上他,带着这个家伙,我要让他很难看,一定要让他很难看。”

一得自由,雷爷就狂暴的叫嚣起来。

黑袍的易相点头,忽又转头看向堤坝上的紫袍青年,低垂着头,眼带征询。

没有给出答复,紫袍的身影闲适的转过去,声音一如夏日的蝉,懒懒的,“走吧。”

黑袍的易相得令,赶紧跟上。临走之前朝着雷爷使了个颜色,雷爷点头,阴沉沉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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