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叶琳一起从校园里走过。也许很多女生都乐意结伴而行,但是她和叶琳的合作却仿佛与现实无关,她们更像是来自一则古老的童话故事。她是童话里的仙女或者天鹅,而叶琳则是童话里的巫婆或者一只母鸡。因此她们的姿势就成为校园里古怪的风景。然而她们仿佛愿意如此,而且巫婆比仙女还要骄傲,还要兴致勃勃。她不可能是同性恋,因而用不着嫉妒叶琳。她们较之真实的生活,更像是在演戏。
很多男生因此而多么痛恨叶琳啊。
男生阿白有一天站在女生公寓楼下边。他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然后叶琳从宿舍里飞出来,像一颗色彩艳丽的水果糖。从来没有哪一个男生来邀请她看一场电影,只有阿白。然而阿白为什么要邀请叶琳?如果有理由,看起来也是突兀和不真实的。叶琳属于那种要借助别人的光芒才能亮起来的女生。叶琳或许是知道的。
阿白说,我觉得你很有气质。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叶琳也从来不会疏忽自己身体上任何一处可以令她骄傲的部分。有些时候她仇恨自己,包括自己扁平的鼻子,稀疏的眉毛,难看的牙齿。很多男生或许就是因为自己的鼻子、眉毛和牙齿而远离她的。但是叶琳又是多么善于发现另外的一些优点,像她的细腻的肌趺,她的挺拔的胸,以及她结实的小腹。她认为,她的优点实际上与她的气质有关。阿白说的是真的。
他们看了一场好多年以前的爱情题材的电影。黑暗中叶琳能感觉到自己起伏的胸脯。之后在夜晚的校园里,他们各自发表了关乎电影的评论。那是陈旧的爱情,但是他们彼此都做出感动和喜爱的样子。阿白说,其实你笑起来的姿态是很可爱的。
叶琳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在夜晚听起来很明亮。
阿白说,叶琳你读过我的诗歌吗?
叶琳很惊奇。她说,我不知道你会写诗。
阿白说,我写诗其实已经很久了: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我不很出名,这不怪你;我之所以不出名是因为我不想发表我的诗:我把它们全部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认为需要有人来读看到你之后,我终于有了这样的冲动了。当然,从前的那些诗就不要读了,因为我很快会写新的诗。这些新鲜的诗肯定要比从前写得好,因为我遇见了你:从明天开始,就请你读我的诗吧。
叶琳激动极了,她恨不得立刻张开自己。她已经有了这样的欲望了。叶琳说,都说诗人是浪漫的,原来诗人真的很可爱呀!
阿白把第一首诗拿给叶琳。那些诗句就像缤纷的衣裳。阿白的诗写得真的很好,完全有理由从此爱上诗歌和写诗的人。从前的日子,他们的言语和动作或许有那么一点做作的成分,游戏的需要,但是这一天,叶琳终于发现自己的虚伪了。他们慢慢地靠近,到了能够听得见彼此的声息的程度。他们在校园甬道上的树阴里亲吻,彼此抚摸,逐渐仓促,各自的手伸向更深更隐秘的地方。
阿白说,这首诗就送给你吧。
叶琳说,我有这么美丽吗?你一定是在夸张吧。
阿白说,没有,这是真的。
阿白不像是在说谎。
很多首诗都送给了叶琳。诗歌其实是使他们变得暧昧、糾缠不清的润滑剂。
到了某一天,当他们认为非如此不可的时候,叶琳在草地上解开了自己的裙裾,把自己丰满的胸以及细腻的肌趺交给了阿白。然后叶琳哭了,她说,阿白我是纯洁的。
阿白说,是的,我也是第一次。
叶琳把阿白介绍给她。叶琳的神情是多么骄傲啊。她与阿白握手。她总是那么快乐。她说,你的诗写得很好阿白说,你读过我的诗吗?她说,叶琳让我读的呀。
阿白说,其实我还可以写得更好呢。他们去看一场电影,一部新的爱情片。叶琳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看上去则美艳而沉静,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阿白在黑暗中看着叶琳和她有一天。阿白说,叶琳,为什么你不和她一起走路了?
叶琳说,我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要和她呢。
叶琳看上去是多么简单,幸福,和愚蠢啊。
阿白很久不说话。后来阿白说,叶琳,其实我觉得我们并不适合。
叶琳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叶琳说,为什么?
阿白平静地说,因为我其实有女朋友。
叶琳从此以后没有再说什么。阿白看见夜色里的她无休无止的流水一样的眼泪。
阿白很从容。做完这些事之后,他发现自己变得很轻松。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他的故事里,出现了意外的结局。这种结局需要他自己来修正。他的怀里,塞满了那些动人的诗歌。现在,他认为自己可以郑重地交给他认为应该给予的人了。
阿白快乐地走了。他想象她应该出现的地方。后来他走到他与叶琳经常约会的地方。他发现草丛里有人。他听见他们脱去衣服的声响。他闻得见那种气味。之后他看见他们站到光亮的地方。一个男人把一些钱交给对方,对方在光亮里细心地清点。他看见她闪闪的睫毛。她仙女一样的脸庞。
大学的深夜,阿白奔走于寂静校园的姿势,以及他所发出的声音,充满了令人惊悚的疯狂气息。
阿白一边奔跑一边喊叫,叶琳,你在哪里?
X年X月X日
寒子介的第二篇故事就是这样。他认为它还可以更长一些。尘埃或许还会像原先一样说,故事里有些地方可以写得更刺激。但是寒子介认为可以了。故事只意味着个人对于生活的一种拙劣的模仿或者虚构,而且在不同的情境里,对于同样题材的故事可能会有不同的写法。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是:寒子介写这些故事的时候总要想到钱:它在一些时刻就是具有这种象征或者暗示的气息。它意味着一笔数目较多的钱,它不意味着自己所梦想的可能的生活。
第一篇故事《纷乱的蝴蝶》的稿酬来了。数目之多,超过了寒子介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生活费。假定这样的故事并不难写,那么可以认为:寒子介会有更好的理由和时间写作他的诗歌。二者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然而在漫长寂静的夏天,它们竟然能够愉快地结合。它们甚至还带来了一种类似于肉体上的快慰。
寒子介把第二篇故事交给尘埃的时候,因为收到了很高的稿酬,他邀请尘埃去马路上的冷饮摊喝一点啤酒。尘埃拒绝了。尘埃说,倒不是我要拒绝,而是没有时间;如果有时间,我请你喝冷饮好了。尘埃看起来像一条肥白的鱼。如果要找到喜欢尘埃的理由,似乎是可以找得到的。
第二个故事写得像第一个故事一样好,或者不好。尘埃说,有些人非常喜欢读你的故事,有些人非常不喜欢一我倒是有一些很有趣味的材料,适当的时候我们可以合作:你把它们写成一部长篇,然后你就可以得到很大一笔钱。
寒子介说,好的。
说话的时候,尘埃一个人坐在老梅的宿舍里。他坐在一群啤酒瓶后边。他看起来和寒子介一样寂寞。
这天晚上寒子介请崔莺莺喝了一次饮料。之前他站在学生区的马路上,与自己打了一个赌:崔莺莺会从这里走过,于是他就邀请她去喝冷饮。当然,崔莺莺或许会拒绝他的邀请。他站在马路上,有一刻想到崔莺莺是没有理由出现的,就像他自己没有理由去等待一样。然而崔莺莺竟然出现了,而且她还答应了寒子介的邀请。这一切看起来很自然,就仿佛他们彼此有约在先。
他们走路的姿势已经像一对朋友了。他们没有怎么说话,但是表现出一种默契。他们走到学校门口的冷饮摊上的时候,崔莺莺取出一些干净的卫生纸,把其中的两把椅子擦了又擦。然后她要了一种牌子的饮料。寒子介坐在她的对面喝酒,抽烟。崔莺莺喝饮料的时候保持了优雅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吮吸,不发出一点响声。她的目光穿过寒子介的身体,看着夜晚的街衢。空气很温暖。一些穿着短裙的少女走过去。一些人来到摊子上买饮料。
寒子介以为她会提及那些故事,但是崔莺莺似乎正把心思放在吮吸饮料的事情上。而寒子介除了关于故事的话题,不知道要聊一些什么。卖饮料的老汉偷偷地观察他们,脸上的神情很奇怪。寒子介只好提起那些故事。
崔莺莺说,我看过了。
寒子介说,你一定感觉到没有趣味。
啊,或许吧。崔莺莺笑了一下,她说,你一定听到过很多那样的故事。
寒子介说,我只是为了赚一点稿费。
是吗。崔莺莺说。
寒子介就告诉她自己写故事时候的一些想法。崔莺莺似乎并不关心稿酬的数目,但是寒子介还是说了。之后崔莺莺说,啊,挺多的。
这天晚上的话题就是关于故事的。他们所说的话加起来也就是这么几句。他们像一对陌生的朋友。他们只是去喝了一点饮料。喝饮料仿佛就是他们唯一的目的。
寒子介回到宿舍不久,有人敲门。寒子介感到很惊奇,因为并没有听到楼道里的响动。而且会是谁敲门呢?它听起来很像是关于夏天、关于夜晚的一个故事的部分。寒子介甚至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去开门。他把门打开了。寒子介忍不住大笑。他说,你怎么像一个幽灵?
许家卫走进来,笑嘻嘻地说,我为什么像一个幽灵?
许家卫是寒子介的同学,而且他就住在隔壁的宿舍。他戴着一副质地很好的眼镜,他从眼镜片后边看人的时候,会让人感觉到非常友好。就好像他的眼镜把另外一些不太好的部分过滤掉了,只剩下干净的部分。
寒子介问他说,你是刚回来的吗?
许家卫大笑说,我尊敬而又可爱的诗人,其实我一直住在宿舍里。你不知道是因为我不便访问你。我在宿舍里读书,有时候想一点问题。我知道你在宿舍里写诗。你还写一些故事,我读到过你写的。如果让我发表意见的话,我认为你写的故事并不好,你因为要让它们有趣而牺牲了另外的。你的诗其实比故事要好。
寒子介认为许家卫有一点不可思议。难道他真的是一直住在隔壁宿舍吗?
但是许家卫不像是在说谎。因为他说某一天他看见寒子介拎了啤酒回来。有一天他听见寒子介在夜晚唱歌。
啊哈。寒子介大笑说,许家卫我可以把你写成一篇恐怖故事了。
两个人坐在宿舍里说话,抽烟。许家卫说,想不想再喝一点酒?
寒子介说,好的。寒子介又说,我收到稿费了,由我来请客。
许家卫提议说,不如我们到楼底下的花园里去喝。那里很凉爽,又有月亮。你看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还可以弹一点吉他。我的吉他肯定弹得比你好,就像你的诗写得很好而我不会写一样。
他们都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他们走到花园里。月亮很好,四周的公寓楼很安静,很少的一些宿舍亮着灯。凉爽的风吹过他们的头发。许家卫借着月光打开了啤酒。一把吉他躺在草地上。到寒子介喝得有点醉意的时候,那把吉他看起来像一个躺在草地上的女人。寒子介的醉意来得很快,因为他之前已经喝过一些。寒子介可以看得见女生楼上亮着的宿舍里的窗帘。窗帘上有鲜艳的花纹。
寒子介说,许家卫你老实交代,你假期守在宿舍里是不是在搞女人。
许家卫咕咚咕终地吞咽啤酒。他的镜片在月光下发光。许家卫说,我要是像你一样就可以搞了。
寒子介说,你说什么话,我搞谁,我搞了谁?
许家卫大笑说,就算你搞了一你会告诉我吗?
寒子介忽然想起崔莺莺。他认为原因就在于崔莺莺是这个夜晚离他们最近的一个。而且在寂寞的假期里,崔莺莺是唯一的一个。崔莺莺是多么不具体啊,但是她与他们的话题有关。寒子介说,崔莺莺就在楼上,许家卫你不想喊她来喝酒吗?
许家卫咕咚咕咚地吞咽啤酒。许家卫终于说,那你喊呀,你敢不敢喊?你敢不敢喊。你要不喊你就是王八蛋。
寒子介于是喊了,崔莺莺,跟我们一起来喝酒吧。
寒子介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挑逗,无聊,轻浮和暴力的气息。许家卫发出大笑声。许家卫说,喊,继续喊。
公寓楼上亮起来的几间宿舍没有了光亮。寒子介接着喝了一瓶啤酒。许家卫说,寒子介你会唱歌吗?我弹吉他你来唱。
寒子介说,不会。你自己弹自己唱吧。
许家卫端起吉他,就像端起一个女人。然后许家卫开始弹唱。他的声首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许家卫唱了很多首歌。一些是流行的,一些是怀旧的;一些是甜蜜的,一些是不甜蜜的。在一首歌的间隙,许家卫把一只空瓶子抛起来,之后它落到花园以外的水泥地上。在寂静的深夜,它的破碎的响声充满了暴力的气味。
寒子介第二天从花园里的草地上醒来。想起夜晚的事,就仿佛是出自他的虚构情节里的一种,又好像日子里事先就已经铺排了这样一些场景,他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不太要紧的角色。他的表演无非是使之连贯起来,更加符合原先许诺的部分。生活是多么有趣啊。
但是寒子介似乎爱上了这个角色。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寒子介认为自己应该向崔莺莺道歉。这样的情节其实也是剧情中需要的。寒子介反复对自己说,并不是非如此不可。然而当他走出宿舍的一刻,还是对着镜子梳理了一番自己的头发。一副黑色的眼镜遮挡了他的眼睛。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他在女生楼的下面等候崔莺莺。他觉得自己的模样有些滑稽。不久崔莺莺到了。崔莺莺经过了梳妆和打扮,就像寒子介事先想到的那样。而另一种情形是他没有料到的,那就是崔莺莺其实并没有等待他的道歉。她反倒是欣赏夜晚的寒子介,因为她看到寒子介的时候,她说,酷得很嘛!
是吗?寒子介说。
崔莺莺站在那里笑起来。她笑的时候用一只手掌遮住自己的嘴唇,就仿佛会有什么东西要从嘴唇里流出来,她必须用一只手迎接一样。又好像她为了这样的大笑而准备了很久,现在终于到来了。崔莺莺说,你不准备请我看一场电影吗?
他们走在马路上和走进电影院的姿势、表情,熟练而默契,就像一对多年的老朋友。他们谈论到一点诗,一些在假期里他们各自的生活。崔莺莺说她在读一些书,一些她认为有必要读到的书。她说其实有很多诗人是十分浅薄的,他们的浅薄甚至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是啊。寒子介说,是的。那么你是不是认为我也是浅薄的那一类呢?
不,不。崔莺莺说,要是你是那样的诗人,我就不会来跟你看电影了。
电影院里人很少。屏幕上是两部弥漫着怀旧气息和虚伪的表白的片子。他们坐在黑暗中的座椅上,各自肯定感觉到电影剧情的肉麻,无奈和做作。然而由于他们靠近和注视的正好就是这样的电影,若说逃避,也未免矫饰。他们其实是因为喜欢这样的剧情才坐到一起的呀。寒子介听见崔莺莺渐渐粗重起来的呼吸,她的一只手就悬空在黑暗中,仿佛一片凄楚的羽毛,盼望着落到一个安全而又隐秘的地方。寒子介不用寻找就已经把它握在手心了,简短得几乎没有过程。崔莺莺的一只手湿漉漉的,充满了夏季的燠热。
电影散场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一对熟悉彼此的恋人了。崔莺莺走在他身体的一侧,可以感觉到她热烘烘的面包一样的气味,她还有一种无限靠近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