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雨水,雨水太少,也没有大河,小河倒是有一条,那里全是戈壁。世界上都缺水!所以,我再也没有找水!
胡六十四张开大嘴吃着他妈给他做的包谷面馍馍,嘴里不断发出“吧唧吧唧”的嚼咽声。
人们失望地看着他那吃相,都觉得他就是个吃饭的皮囊。
——不过,那里有钱可赚。我找到钱了!
人们的眼睛都一下亮了,盯着他那看着碟子的眼睛,看着他那厚楚楚的嘴唇,觉得他原本就是个有福的人。
——嘴大吃四方!六十四是个有福的人!
有人在旁边打破了寂静。
胡六十四还是在大嚼大咽,同时从身边的破皮兜里掏出了一个布袋子,足足有四指厚,扔给了他爹。
——你们要我们找水干什么?浇地吧?
胡六十四又嚼了两口,咕咕咽下去了。
——浇水干啥?种粮食吧!
胡六十四又嚼了两口,嘴唇子拌得吧唧吧唧响。
——钱能不能买粮食?钱能不能换其他东西?找到钱好,还是找到水好啊?
胡六十四用手指着给他爹的那布袋子,咕咕咽了两口说。
——把那袋子打开!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胡喊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票子,眼睛里一下闪出了了他平生最亮的光来。
——哦呀呀——
人们的嘴里同时发出了惊叹。
——你——怎么挣了这么多钱啊?
——那蒙古滩上有好多值钱的东西,我只是动了其中的一种。
胡六十四还是不停地吃。
——那是什么东西?这么值钱!
——那东西叫麻黄,是制药的草。
——草?那草多吗?
——多!只要老天一年下一场雨,那草就疯长起来了,遍地都是。
——草能制药?稀奇!
——草药草药,咋不能制药?你是活糊涂了啊——
有人开始批驳前面问话的人。
——稀奇的事多了。你只要把草割来,晒干了,拉到城里就换成钱了。
——那草值多少钱啊?
——可以这么说,一皮车草大概值五百块钱。
——呀,我的老天,那不是金草银草的价格吗?
——想去吗?
胡六十四吃得有点顾不上说话了,尽量简短地问答。他的气色开始缓和过来,脸上多了红色,把最后一口馍咽下去之后,他用他的黑手推开了碟子,又用黑手简单地在嘴上擦了两下,表示他已经吃完了。
——那么好的地方,我当然愿意去了,草都能卖钱,肯定还有不少的好东西。
——好地方当然有好东西。
——那叫什么什么地方?
——那地方的名字叫敖日格勒。
——什么?熬日子了?
有一个人的奇怪模仿引得人们发出欢畅的笑声。
——依我看,那地方的更是放牧的好地方。那里的人都是蒙古族的,他们只是放羊,再什么农活都不干。
——那我也去那里,一面放羊,一面打麻黄草。
——就是,我也去。
——那地方在我们的哪个方向?
——西北!
许多和胡六十四年龄相仿的人都纷纷表示愿意随他去那个叫敖日格勒的地方。当然,年龄稍大些的也表示了同样的意思。但是,年龄长一些的人就不吭声了,他们还在思考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在随后的几天内,年轻人都在无限的向往中和全家人商量走还是留;尽量和胡六十四商量什么时候走。总而言之,这是一条生路。
可是,那一年的胡八爷却有些气力难支了。
尽管胡喊山想尽了种种办法,找来了各路先生,无论是医生,还是道士,最终,胡八爷还是躺在了炕上,而且自己要求穿上了黑洞洞的老衣。
——走吧,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留下。
胡八爷的话里有话,虽然气息微弱,但这句话说得还是很清楚。他整个人躺在炕上像一个黑色的灵魂,沉重得扶不起来。
——那不行,爹,我们不能留下你一个人。我们都不走,一个人也不走。
胡喊山也明白他爹的意思,但还是说了违心的话。
——我的五十六还没有回,他怎么还不回啊?
——爹,他找到水了,和他的媳妇子就回来了!
胡喊山看着干枯的爹在弥留之际还惦记着自己的孙子,眼睛里充满着期待,不得不说谎。
——你们不要说谎了,他不回了!他在远处,西面。南面不行啊。
胡八爷皮包骨头的脸上充满了无限的忧伤,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他仿佛从眼泪中看到了自己的孙子正从远方风尘仆仆地赶来,身后是滚滚流淌的石羊河水。
——爹,你就不要牵挂他了,他是个不孝子孙!
——他是个孝子,他为我生重孙子去了。
——爹——
胡喊山浑浊的声音没有再说下去。
——爷,你放心,我一定找回我哥哥!我们哪怕渴死也要死在一起!
胡六十四还是坚强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心。
——好孙子,一定把他给我找回来,找到一起。
——爹,你就放心吧,门扇大的人丢不了。
胡六十四的妈妈也哽咽着站在一旁抹眼泪。
——那高戛戛呢?
——也没有音信。
——他们不是还没有找到水吗?
——唉,这水难找啊——
胡八爷在人们的抽搭声中终于不再说话了。
就这样,胡八爷穿着老衣在炕上直直躺了一个多月,每天喝一两口米汤,最后还是咽了气。此前,他含含糊糊说了两句话。
——不要——打——我的女人——
——西面去——
胡八爷躺在炕上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饮马湖的人们一直议论着西面的敖日格勒,直到胡八爷入土为安后,人们开始郑重地将这个话题重又提上了议事日程。而这个时候,潴野泽的水已经基本干涸了,只有远方的地方有水洼的光点,仿佛幽灵一般。
大多数的人都要去,只有少数的老人们和大人们在去留之间,女人们都没有意见,孩子们都喜欢去那敖日格勒——多么好听的名字啊,只是整天在那里打些草,草丛里还有无数的野兔子在等着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高戛戛来了。
——不要去,有更重要的事情,办完了再说。
——你找到河水了吗?
——找到了!
高戛戛每说一句话都在气喘吁吁,他的心里似乎埋藏了很多很多的愤怒。
——在哪里啊?能找回来吗?
——就在西面,肯定能找回来!
高戛戛粗壮的臂膀指着西面说。那时候,西面的太阳正散发出红晕,似乎非常害羞。太阳下面是星星点点的潴野泽的水洼,闪烁着贼溜溜的光芒,很是扎眼。
——狗日的,我们的水就在西面,我们一定要找回来,要不我们只有流浪了。
——有多远?
——几百里路呢,但是,我们一定要找回来!
高戛戛喝着他妈给他熬的山药米拌面说。他的心里一直在惦念小时候他妈给他炖的鱼汤,可是现在连水都没有了,哪来的鱼啊?没有了鱼,哪来的鱼汤啊。高戛戛后悔当年没有多喝上两口鱼汤,现在只能把鲜美的鱼汤永远留在记忆当中了。
——到底在哪里?
高福子问得有点急,他的表情中已有对儿子有明显的不满,因为儿子的语气有点过分傲慢。
——在祁连山的下面。
——为什么那水流不下来呢?
高福子问得有点生气,他明显对儿子吊儿郎当的回答十二分不满。
——被他们堵住了!
——日他妈的话,他们堵住我们的水干什么?
高福子对儿子的不满马上变成了对堵水的人的不满。
——他们也要用水!
——他们用水就不让我们用水了?
高戛戛没有回答,显然对他爹愚蠢的问题有点反感。
——他们用水就不让我们活了?
——他们活,我们也得活!
——去你妈的屄,他们有水活了,我们没有水就死了!
——我们要把我们的水抢回来!
——怎么抢啊?那又不是一袋子粮食,说抢就抢回来了!
高福子听了儿子坚决的语气,才稍稍气平。
——开玩笑呢。我们的东西我们不抢还让别人说抢就抢了?!
所有在大桐树下面的人们这才听清楚了。
——老子们的东西,当然是老子们的,抢回来!
——日他妈,他们抢我们的东西,还不还给我们,把这驴日的们全部丢进湖里淹死!
可是湖里没有水了,只有丢进泽泥里面,所有的听众为上面说话的人深深感到悲哀,但是,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的不幸。他们多么希望湖里的水满满的,丢进去坏人马上就能够淹死,哪怕糟蹋了他们的水源。
——抢回来!
——抢回来!
高戛戛这才高兴了,他想起他在水库边上的日日夜夜,想起他为了潴野泽的人有水可吃,他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想起那些人的无理和刁钻,他内心深处的火焰重新扑腾腾地着了起来,从他单枪匹马和那些上游的人们的争论中,还有那轰隆隆的爆炸声中重新开始燃烧。
——对,我一个人没有抢回来,大家一起去,肯定能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