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胡四辈骑着他们家的棒子头骡子去马家磨河饮水，同时，在另一个骡子——黑缎子的身上驮了一副水桶，他已经十六岁了，属羊的人，应该自己能干活了。路上，远远看见高白雨在前面，胡四辈在骡子屁股上踹了两脚追上去。
——高白雨，你等一等，我给你说个话——
高白雨回头看见胡四辈，心里有些不快，他总是认为胡家人在这几个事情上都是有意和他高家过不去，装作故意听不见。胡四辈再喊，他终于缓下了脚步。他可是没有骡子骑的，唯一的一头马也是驮着水桶，原本也可以骑上，但是，骑在驮着水桶的马背上他感觉别扭，他就一直步行，也就一个小时的路吧。
胡四辈终于撵上了高桌儿。
——你怎么这样呢？你看我们家的黑缎子都落了那么远了！
胡四辈说。
——你们家的黑缎子落远了，我的骡子可以等一等；可是你们家想把我们高家从张吴李家湾也落得远远的，谁又等我们呢？
高白雨的话的确十分尖刻，噎得胡四辈一时说不上话来。
——你是什么意思吗？我们家怎么了，一个男人家，和一头猪计较！
——猪的背后是人啊！
——你不要胡说了，高白雨！我给你说个话，你听不听？
——你说吧，只要不是陷害我们高家的话都听。
——你感觉到了嘛，今年这风一直就没有停过，像一根线一样，从去年的冬天一直到现在了，就没有断过，你说这个姿势，是不是灾年啊？
……
高白雨看着胡四辈的脸，似乎这话不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的，但是，这话说得突兀，说得惊人，他几乎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你看地上这风，一直就像一条索罗罗的麻绳辫子，天天都这样，你说你哪天没有见过？
胡四辈看着高白雨吃惊的脸继续说。
——还有啊，你说从去年的庄稼收拾完到现在你见过下雨下雪的嘛，没有吧？
——就是，没有见过下雨下雪的。
高白雨附和着，眼睛里完全是恐惧。
——那你说，不下雨，不下雪，今年的庄稼不是完蛋了吗？这不是灾年是什么年？还能是丰收年？
胡四辈突然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或者说，比大人更加成熟。
——还有，我们家的老母猪下了个象，你们家的坟上闹鬼演大戏——
——你不要胡说，你这是什么理由？
——你不要辩，这是事实，你是清楚的，我就告诉你一个人，这事我觉得真真玄啊！
高白雨几乎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只是点着头，看着地上的风在不停地走，像一个一队无形的军队一样，一刻不停地快速前进，甚至不断地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头领，掀起一个又一个的冲锋的高潮，夹着沙粒，打在人脸上，呼啸而过。高白雨这才觉得胡四辈说得十分可怕，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家该怎么度过这个难关呢？他才感觉到这个正月的天气并没有怎么温暖过，甚至是十分寒冷，他的清鼻涕已经习惯性地再次流下来，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那团鼻涕却直接下了喉咙，冰凉冰凉的，十分咸，他没有吐出来，一丝轻微的恶心。
胡四辈的擤鼻涕很干脆利落，他听得高白雨吸了一嘴鼻涕，用左手的食指按着右鼻翼，舒的一声，再用右手的食指按着左鼻翼，也是舒的一声，两个鼻孔已经干干净净了！
那时候才是后晌，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时辰。
高白雨在此后的几年里、甚至几十年里都没有忘记胡四辈的这个鸟词——灾年！
高白雨之所以没有忘记灾年这个词，原因是那些事情一直在提醒着他记住了胡四辈的话。
从那一年的春天开始，或者说从前一年的秋天开始，那风就似乎一直没有停过。人们似乎也慢慢习惯了，整个冬天和春天，天气的主题都是风，人们的清鼻涕一直在流，于是有了胡四辈式的擤鼻涕方式的流行，原因是人们一直在感冒，按照当时的叫法是凉下了！没有人见过一个雪片，没有人见过一滴雨水。包括正月十五，人们在期盼中糊上了灯笼，等待正月十五雪打灯的景观出现，但是，最终也没看见天上有半片云彩，有人坚信每年的正月十五老天爷的垂青，甚至点上了清油灯，加上了足够的清油，但是，五更起来的时候，月亮还明晃晃地挂在西天，没有一片雪花，没有一丝云彩！
人们在风中下种，在风中耕耘，在一缕又一缕的大风小风中，无奈地种上了所有的庄稼。
还是没有雨雪，人们害怕这一年再也见不到雨夹雪了。果然，这一年没有见过一滴雨，没有见过一片雪花！
胡六十四来了，过完年，过了二月二，又走了。
三月清明又来了。
——你怎么又来了？
胡喊山拄着弯弯曲曲的拐棍，看着胡六十四甩着双手进门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似乎六十四从来就没有出过这家门，只是藏在什么地方又突然出现了一样。胡喊山迎门问了这样一句话，也使胡六十四吃了一惊，似乎说这话的不是他爹，而是他们庄子上的外人，或者说压根就是高家人才这样说。
——哦，我来救你来了。
胡六十四怪怪地看着自己的爹，回答的时候一眼不眨。
——我还活着呢，不用你救，救救你自己吧！
那老爷子已经是满面的皱纹了，深藏着言下之意。
——今年你们就该逃荒去了，你知道吗？爹！
——为啥？
——不为啥，天不下雨你吃啥？
——迟早会下的。
——我看了其他地方，他们都在打井。我们也可以打井，井里面的水可以浇地。
——井里面有水吗？
这正是胡六十四担心的，如果井里面没有水，那可非叫全村的人活活咒死他不可。
——怎么这样说呢？爹。你怎么知道这井里面没有水呀？
——那是地下的事，谁知道啊！
胡六十四没有再和他爹说话，安顿老爹好好休息，在家等死。自己出门去了。
胡六十四知道这事非和高桌儿商量不可，就找到了高桌儿。
——老哥，你看今年的这老天爷的样子怎么办啊？
——怎么办？该死的娃娃毬朝天！
——不能等死，我有办法。
——你有啥办法叫老天下雨啊？这两年你学法术去了，能呼风唤雨了？
——你这老哥，话不能这样说。我在外地跑啊，看见人家就在打井啊，把那井里面的白花花的水抽出来浇地。
——这地下有水吗？在哪个位置？有多深？
胡六十四一时语塞。
——谁来打井？
高桌儿又问。
——别人的地下有水，我们的地下肯定有水，何况我们有玛雅雪山，那水去哪里了？就在地下存着呢，等着我们去挖。
——地下肯定有水，但是，在你们家的房子下面，还是在我们家的房子下面？水有水路。
——一般都在平地的下面。
——你敢肯定吗？好！就算地下有水，那么，打井需要多少钱啊？
——不需要钱，就是自己村上的人挖，直到挖出水来为止。
——水自己就会冒出来呀？
——只要有水，还怕什么？收钱，买个水泵，把它抽上来。
——就算有水，我们这地下的沙土松软还不知道，如果打到中间塌了咋办？
胡六十四看着这个高桌儿的语气似乎是把自己当骗子，或者是不可信的人，只好郁闷而归。
回家后又给自己的哥哥说了自己的想法，而且说他已经找好了水文勘测队的人，请来勘测一趟，花个五千块钱，指个地方就对了。
他哥哥半晌没有吭气，最后长叹一声。
——唉——恐怕人们不同意啊！我先去各地看看，联系联系大家伙是什么意见。
胡五十六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就是他每每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人们就三缄其口了。转了四五户人家，都是一个吊样，只好空手而归。
他给六十四直接说人们不同意吧，又不敢直说。最后想来想去，只有委婉相对了。
——你先把你的生意做，我们先通知大家做好准备，等到秋后人们手头上松活了就打井。
就这样，胡六十四灰溜溜地又离开了张吴李家湾。
清明过后，应该是麦子发芽出土的时候了，可是，地上光秃秃的，连一个麦芽芽的毛都没有！大人们知道，下种的时候，那地简直是溏土，没有一点点湿气，怎么叫种子发芽呢？
清明过后的十天左右，高白雨去泉头上驮水，他远远看见胡缨子没有灌水，却坐在泉眼边的石头上哭泣，高白雨本来心里一直内疚，就是胡四辈家的那头母猪下猪娃子的那天，对胡缨子说得那句狠话：“这猪比你妈还能下啊！”那天胡缨子瞪他的那眼神他一直觉得发冷！
——咋啦，啊——胡缨子，啊——
高白雨似乎在给自己壮胆子，大声说着接近了泉头和胡缨子。可是胡缨子还是不说一句话，还是照样哭！
高白雨看胡缨子家那头灰驴身上驮的那水桶里没有一点点水，什么原因呢？高白雨转着圈圈想，转着圈圈看，最后才发现胡缨子那水桶的绳子够不上水了！
——绳子断了吗？
高白雨问胡缨子。
——哪里断了？好好的今个就够不上了！
胡缨子擦了一把眼泪说。
——傻子，哭个啥？灾年啊——
高白雨模仿着胡四辈的口气说。
——什么灾年，和打水有什么关系啊？
——井里都没有水了，还不是灾年？！
——谁说没有水了？
——那你的水桶怎么够不上水了？这是水位降低了，就是水塌下去了，旱年啊——水跑了！
高白雨说得有点沉重。
这下把胡缨子吓得站起身来了。高白雨拿起胡缨子的打水桶，放下了泉眼，就是够不着了，水桶的底部刚刚贴上水面。
他再用自己的水桶打水，也是一样，好歹他的水桶绳长出了一膀子，刚刚能够打上水——水跑了！
高白雨一面灌着胡缨子的水桶，一面说。
——水是真正跑了，你看今年这个旱年的样子，你可要操心啊，麦子不出苗，天又不下雨，你说吃什么呢！喝什么呢？
——吃风喝土吧！
胡缨子狠笃笃地说。
灌满了两个水桶，已经是晌午吃腰食的时节了！两个人返回的时候，高白雨掏出了自己的腰食——黑面烧馍馍，让胡缨子吃。胡缨子说不饿。高白雨说吃，现在都晌午了，怎么不饿？胡缨子说，我原先想赶吃腰食的时节就回家了，谁知道水桶跟不上水的。高白雨说，管他什么，你快些吃吧！高白雨心里明白胡缨子不拿腰食的原因，他们家里五个娃娃，她是老大，春种后估计也就没有多少粮食了！但是他又不敢明说。
——嫌弃我的黑面馍馍嘛？
高白雨突然心生一计。
——胡说，你吃就是了，我又不是不吃黑面馍馍！
胡缨子仰着头看着远处说。
——那你是记我的仇？
高白雨红着脸说。
——我和你有什么仇啊？
胡缨子望着高白雨说。
——那你吃了我的馍馍，我就知道你没有记我的仇。
高白雨把馍馍递给了胡缨子。
——吃就吃，我就是记你的仇——
胡缨子笑着说，接过了馍馍，那眼神突然有些害羞的表情，那是高白雨从来没有见过来的眼神和表情。高白雨的手开始发抖，结果，自己手里的半个馍馍就从手里滑落了，他低头找馍馍，正好那馍馍掉在一堆驴粪上。
——他妈的蛋！
胡缨子扑哧笑出来，还以为他说什么，转身看，高白雨正在驴粪堆里踏馍馍！胡缨子笑出声来。
——算了，给你吃这个——
胡缨子拉高白雨的袖子，没有想到直接抓住了他的手，本来想放开，可是却放不开，眼睛要移开，可是就是移不开高白雨的眼睛。
高白雨把胡缨子抱在怀里，亲了她的嘴，胡缨子抖抖索索，但是，没有拼命反抗。可是她看见了惊人的一幕。她一动不动了！高白雨还在用颤抖的嘴胡乱亲她，可胡缨子刚刚松软的身子突然又硬了。
——你看那是啥——
胡缨子呆呆地说。
高白雨顺着胡缨子的眼神看过去，也不动了。他们俩像雕塑一样，身子靠在一起，脚下的土像云彩一样，在风的吹动下往前飘动。
——怎么是白胡子老道啊——
——就是，你看那好像是我大爷家的象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