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9日,赵恩美和于试订婚的日子。
听说那天结婚和订婚的人特别多,这么多的一串9,长长久久的吉祥意思,算是千年一遇的好日子吧。
麦蓝、闻静和戈葭都参加了订婚仪式。戈葭头发已经够长了,可还是习惯剪得碎短,这样就可以每天更换各色式的假发,今天她戴的是栗色公主式长卷发,穿了件茜红色的紧身洋装,俏皮又美艳,远远看着不发脾气时的巧笑倩兮,倒是抢了赵恩美大半的风头。
然而,赵恩美的喜气是抢不去的,她奉茶、行礼、交换戒指,秀丽安静,娴雅得体,证婚人讲话,说到“百年之好”这句,赵恩美和于试同时相视一笑,恩美那笑,真真是笑靥如花。
麦蓝承认,那一刻的赵恩美的确很美,比平时要美好多好多,而且无关于化妆和衣饰,这真是有些神奇。
闻静十指交叉握拳,感动得一塌糊涂,也艳羡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此时就回去找唐逸洲。他俩也必须做点儿什么,证明点儿什么,盟约点儿什么,这是1999年9月9日啊,错过了这么好的日子,会遗憾一千年的。
戈葭却不以为然,只坐了十几分钟就相当厌倦了。她在底下小声对麦蓝嘀咕:“那个戒指才不是好东西,明明是手指铐,这么快就把一辈子铐住了,几十年不嫌长还要天长地久。奶奶的,你们说多恐怖,比恐怖大王从天而降还恐怖。”不知怎么回事,那年夏天到处都在流传世界末日的传说,戈葭复印了一份《诺查丹玛斯大预言》,闲下来就在宿舍读得耸人听闻。赵恩美从来不信这些,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闻静也不怎么惊慌,说如果真到世界末日那天,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也很悲壮很浪漫。麦蓝却听得津津有味,好奇占了大部分,还有一点儿小小的兴奋,好像小时候外面要下大雨,黑云一朵朵地压在屋檐下,她偏偏喜欢跑到门口的那种小兴奋。
戈葭用女巫般毛骨悚然的语气读着:“贪享安逸,原本得到的江山,却因过分地宽容和怠慢,在瞬间被夸大,轻信那看起来忠实的妻子,慈悲之心只能把她送上绝路。”她停下,瞪大眼睛说:“诺查丹玛斯死后200年,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被处极刑,预言实现了。”麦蓝噙着橄榄,催道:“读世界末日那段。”戈葭用更惊悚的声音读:“1999年7月,为使安哥鲁莫亚王复活,恐怖大王将从天而落,届时,前后玛尔斯将统治天下,说是为让人们获得幸福生活。”戈葭看了麦蓝一眼,继续读:“大七数轮回完结之时,相互残杀发生了,它发生在这一千年开始不久,那时地下的死人将破墓而出。”麦蓝问:“安哥鲁莫亚王是什么王?”戈葭说:“就是一个国王呗。”麦蓝问:“他为什么要复活?他什么时候死的?”戈葭说:“很早以前就死了,有人活腻了想找死,他死腻了难道就不能想复活吗?”麦蓝问:“恐怖大王又是什么王?玛尔斯也是一个王吗?”戈葭不耐烦了:“奶奶的,怎么这么多问题啊,恐怖大王就要来临,你还不抓紧时间谈个恋爱,等会儿世界末日灰飞烟灭,你还是原装的小处女,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滋味,连恐怖大王都嫌你死得太冤了!”从此“恐怖大王”遂成为戈葭的口头禅,和“奶奶的”“个屁”一伙儿。然而,9月过去了,大王并未从天而降,地球依然好好地自转和公转着。赵恩美一笑了之,闻静松了口气,麦蓝有一点点失望,戈葭却不死心,她还是相信恐怖大王随时会来,所以行乐要及时,行仇也是。
1999年9月那段时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除了赵恩美订婚,李颖老师和张振中老师也是选的这天结婚。李颖这学期没上戈葭她们班的课,但喜糖一样发到了课堂上。李颖新做了个发型,说话和笑声略嫌夸张刺耳,喜气洋洋得有点儿忘形。
班干部帮忙把大包喜糖分在大家的桌子上,戈葭阴沉着脸,一颗一颗地拈起红彤彤的糖,掷石子似的,一颗一颗砸在玻璃窗上。麦蓝手里那两颗也给她一把抢去。麦蓝拍拍手,不以为然地说:“反正我也不爱吃糖。”国庆假期,让麦蓝意想不到的是,俞滨竟然来看她了。
俞滨暑假没回家,跟着师兄们到一条船上实习。寒假别后,也有大半年没见面了,所以这天中午,门卫阿姨打电话来说有人找,麦蓝迷迷糊糊地下楼,看到站在深绿茂密菠萝树下的俞滨,那永远亲切淳厚永远微微笑着的老班长,真是惊喜得有点儿发蒙。
她呵呵地笑着,两点小酒窝在闪,一路小跑过来,也不说话,孩子似的两手紧抓着俞滨的两臂,低着头使劲地摇了几摇,不知人会疼的那种使劲,好像要确定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长高了一点儿,体态还是那么轻盈美好,脸色如清早的芙蓉。
真想轻轻地拥她入怀,这么近,近得让人眩晕,俞滨几乎把持不住自己,可那样是不是有点儿轻浮,有点儿占便宜,有点儿乘人之危,有点儿——然而,麦蓝已经跳开了,唉。
不急,不能急,俞滨这样对自己说,适当的时候和地点,会有的,会有的。
俞滨带来大包的特产,还有他到外地实习买来的小玩意儿,贝壳项链,椰子壳娃娃,海螺挂饰,宿舍里人人有份,礼物虽说不贵,但一个大咧咧的男生,能有这么细密周全的心思,实在是难能可贵。
麦蓝的那份是个贝壳相架,却是俞滨亲手做的,选的都是美丽光泽的白蝶贝,打磨、切割、镶嵌、粘贴,足足花了一个多月的工夫。他本来不肯承认是自己的手工,但是闻静她们太喜欢了,叽叽喳喳地追着问哪里能买到,这才淡淡地说了,心里着实有些紧张,望望麦蓝,她还是一派乐陶陶的模样,他又有些怅然了。
俞滨还请大家在小东门吃了顿热辣辣的火锅,唐逸洲也去了,就差一个戈葭,那段日子戈葭一直神龙不见首尾,晚上也很少见,大家都以为她回家了。
回到宿舍,麦蓝就被恩美和闻静大围剿。
闻静是特别开心:“你这个小傻瓜,还说要满大街去找电火花,哄得我们乱出主意,没想到你私底下早有了一个,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啊你!”恩美也说:“老班长人不错,一看就知道,稳稳当当的好男生。”麦蓝忙说:“这种玩笑不能乱开,老班长就是老班长,别闹了。”闻静道:“奇怪啦,老班长怎么就不行,老班长不是太监也不是和尚。”恩美一旁帮腔:“我觉得老班长挺适合你的。”麦蓝一脸认真地说:“别闹了,老班长是我最亲的朋友,六七年的亲朋友,他就像亲兄弟姐妹那样对我,我再找不到男人也不能打他的主意啊,想想都有犯罪感,好像乱伦似的。”闻静笑:“未必老班长也跟你想的一样,未必人家就真当你是亲兄弟姐妹。刚才吃饭我看他的眼神,温温柔柔的,一直在你身上,就连你去洗手,他的眼神都要把你送到转弯看不见为止。”恩美道:“还有那个贝壳相架,亲手做的哟,这份心思谁有!”麦蓝极力解释:“他一直这样的,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班长,从小到大他都这样。我麦大舅总让他把我看管好,其实就是虎视眈眈地监视,怕我不守规矩出问题。”闻静乐:“你当我们是瞎子啊,那叫虎视眈眈的监视?”恩美道:“那叫含情脉脉的注视。”闻静接道:“那叫用眼神轻轻爱抚。”麦蓝哭笑不得,又急又气又分辩不得,只好闷头坐着不说话。
闻静见她是真的在乎,这才不再逗她,只私下里和恩美忍不住笑:“这家伙在某些方面真是,尚未发育!”本来俞滨打算在广州多留几天,麦蓝说要带他去爬白云山,坐轮渡游珠江,还要尝尝欧成记的鲜虾云吞和萝卜牛腩。不料10月3日那早,戈文宇突然来找麦蓝,说戈葭出了点儿事,希望麦蓝能去他家一趟。
戈文宇看起来若无其事,一路开车还能有说有笑,但在等红绿灯的几十秒里,却仰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麦蓝,你是葭葭最好的朋友吗?”“不算是吧。”“可是葭葭说只想见你。”“她怎么了?”“我难以启齿,你去问她吧。想来真是很失败,我根本没办法改变她。”“你想让她变成什么样子?”“什么样子,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不自爱,不懂事,不知羞耻,不知礼,没有志向,于国于家于人于民于社会有什么用?”“她又不是什么用品,干吗一定要有用?”“这是生存的规则,你看连路边这么普普通通一棵树都有它的用处,它的枝叶给人们遮阴,它的果实让雀鸟果腹,它的呼吸让空气新鲜。”“如果一棵树没有枝叶和果实,如果它没用,人们会怎么样?”“砍掉它能做成家具,或者烧火,它总归有自己的用处。”“可是那棵树乐意吗?对了,你刚才说的那棵树它有名字的,南洋楹,它可以如人需要的遮阴,美化景观,让鸟儿有果实吃,可它也有自己的喜乐啊,它喜欢暖热多雨,不喜欢黏重土壤,也不喜欢风。”“麦蓝,你的角度很特别,我还真没想过一棵树会喜欢什么。”“那棵树未必喜欢这样有用地活着呀,对人、对鸟、对空气、对虫子有用——这些跟它有什么关系呢?”“呵,麦蓝,你的小脑瓜里怎么常有跟人不一样的念头?”“我大舅常说我是怪胎。”“其实你的说法蛮有意思,我们只从人类的角度去衡量一棵树,功利了些,也许一棵树真的未必高兴这样。”“树犹如此,您说呢?”戈文宇怔了一下,大笑起来:“麦蓝,你很聪明,但我最欣赏的是,你似乎对此毫不在意。”麦蓝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戈葭在绝食,第三天了。
她说要绝食而死,以抗议戈文宇对她行动自由和爱情自由的横加干涉。把麦蓝带到戈葭的房间门口,戈文宇打开锁,放低的声音里有些疲惫:“她不跟我说话,劝她吃点儿东西,拜托你。”戈葭听到门响,拉起被单盖过头脸,尖声地嚷叫着:“我死了,我已经死了,把我拉出去埋了!”麦蓝笑道:“活埋吗?”戈葭抱着被子跳起来:“奶奶的!总算来了个能说话的!都把我闷死了!”麦蓝打量了一下戈葭的房间,粉红色调,墙纸、衣柜、书桌都是柔嫩的粉红色,一种淡淡的甜香,简直是个公主的城堡。
“你又干什么了?”麦蓝随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