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长大了啊,我等你很久了。”麦蓝忙把包着钱的袋子递去:“我本来想早点儿还的,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有点儿忙。”“你该知道戈葭不等钱用啊。”戈文宇接过袋子,“但你还是要拼命还了,这才觉得舒服是吗?”麦蓝笑笑:“我明天回江西,这边的事情该了结的总要了结。”戈文宇带着歉意:“我能代戈葭说声对不起吗?虽然这三个字没什么用,她其实很愧疚。”“这个话题还是不要说了吧。”麦蓝淡淡地说。
戈文宇眯着眼睛看了看天,晌午时分,天气很暖和,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刚刚好。
“那么——这种天气很适合徜徉,尤其是Z大的校园。怎么样麦蓝,你愿意陪一个大叔校友散散步吗?”麦蓝莞尔,做了个请的手势,她在戈文宇面前很放松。
中午的校园很安静,林阴路上偶尔有自行车轻捷地驶过,大块的草坪仍是茵茵地绿着,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那里晒太阳,其中一个把翻开的书盖在头上,像一顶奇怪的帽子。
这么走着,嘴上明明说的是其他闲话,两只脚却像回到自己地盘的小动物,熟门熟路地你前我后,自行其是着,往左边的小路转去,这条路更静,树更繁密,很老的红楼在树里透出些影子,那些树,你们还好吧,那青白树干的柠檬桉,团团嫩绿的猩毛抱树莲,细密婆娑的杨桃,香香的乐昌含笑,还有洋紫荆,开花了呀,远远地举着玫红色的花朵。
“这是往宿舍去的路吧?”戈文宇说。
“啊,是呀,走惯了,遇到那个弯就左拐了。”“我们那时候也在东区住,路也是这条,树也是这些树,不过,还是有些变化的。”戈文宇站住,用手比量着,“这个地方,2号小红楼的前院,本来有一棵很高的龙眼树,6月蝉鸣的季节,果子挂枝,我们男生就拿着竹篙去打龙眼。那棵树的龙眼个头不大,但果核极小,味道也十分清甜,不知是什么品种,我以后再没吃过类似的。”麦蓝看去,只见到大棵盛披的细叶榕:“后来那棵树呢,被你们吃掉了吗?”戈文宇哈哈一笑:“我们没那么大的嘴,凶手光明正大在,就是那棵榕树。”榕树长势茂盛,树荫亭亭如盖,遮覆了大半块空地,无数的长须轻轻飘拂着。
“为什么,大家各长各的不好吗?”“因为生存资源是有限的,阳光是有限的,你要得到更多的阳光,就得拼命往高长,往高长,高出其他的树,覆盖住别人的阳光,否则就会被别人覆盖。”“这是不公平的,每棵树都应该有自己的阳光,往高里长,还是在低处伸展,该看它自己乐不乐意。”“这个世界没有公平,正因为没有,所以天天有人在喊公平。但每个人都希望公平是自己的,不公平是别人的。”“凭什么?”“至少在这个星球,数十亿年的规则还是进化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强势的榕树在竞争中占优势,越来越强,它的枝叶争取到更多的阳光雨露,它的根须吸取到更多的养分。弱势的龙眼树正好相反,阳光不足,枝叶会败落,养分不足,根须会受阻。”戈文宇不无惋惜,“我们毕业那年,它就枯了,后来锯断了。成王败寇,成功者才有生存的机会,失败者只有等待死亡来临。”麦蓝笑了一声:“植物界也有成功这个词啊。”“在最初的竞争中,那些没有长得足够高大的植物,因为吸收不到足够的阳光,要么成了灌木和小草,要么从地球上消失。从物种进化发展的角度看来,成功这个词,其实没有错。”“那么像我这样的笨人,就是这些低处的草木吧。”麦蓝蹲下来,脚边一丛含羞草,开着粉红绒球般的小花,轻轻吹口气,一列列的小叶子就慌慌张张地合拢了。
“小姑娘,谁给你贴了这样的标签?”戈文宇笑着望她。
“还不是吗?我是一个失败者,输光了跑路回家,转了个圈回到原点,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出来,一直在小店里陪着麦姨,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自然有许多快乐,也不会遇到那些糟糕的机缘。”“不存在糟糕的机缘,任何机缘都是好的,只要我们愿意使它成为好的。你该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天分,你都还没开始用呢,就承认自己输了?”麦蓝笑着摇摇头,指头轻轻碰着含羞草。
戈文宇继续说:“天生我才,就要尽其用,天生是棵树,就得往上长,这是使命。即使这棵树以为自己是含羞草。”“为什么一棵树就要天天往上?为什么一棵树就要物尽其用?为什么一棵树要迎合别人的期待?为什么一棵树不能乐意怎么长就怎么长?”麦蓝抬起脸,一连串地问道。
“因为你必须先获得阳光,才有资格决定生长的方向;必须先生存,才有资格选择。你不努力,就没有权利要求公平,人不重要,声音就轻。”“我有努力,我在信贷科干得很辛苦,四处求人拉关系,结果只能证明我笨。”“那里不是你的土壤。”“和人周旋很劳心,我就这么一小块心思,真是不够用,人类太复杂了。”“人的确是最复杂的生物,可正因为复杂,才有变化。你不觉得能把握人的变化是种挑战吗?”麦蓝仰头望着高高的树冠:“我更想去把握那些树,它们单纯安静,一直在那里,变化的只有四季。”“即使是树,也要长在适合它的土壤里,就像前面那棵杨桃,是热带的树种,北方的土壤再肥沃也滋养不了它。”戈文宇还是千方百计地展开借喻。
“我已经买好了明天的票,麦姨在等我回家。”麦蓝缓缓地站起来,“你说得都有理由,这些理由让我动摇。但是,你会觉得我没志气吧,我最想过的还是不争不急的生活,经过了这些事,很怕再回到那种紧张焦虑的状态,太不快乐,也不自由,我不喜欢那样的自己。”戈文宇若有所思地点头,她低头往前走,有些怯弱的身板,让人从心里怜疼。他知道这女孩经历了什么,一个小动物只想躲起来舔伤口的时候,他振振有词地来鼓励她振奋,未免有些可恨。如果他是她的父亲,他不会说出这么现实又堂皇的励志语言,他会随她任性生长,而自己努力伸展羽翼,为她扫出一片自由的天空。但这是不是一件好事,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怀疑,葭葭是这样任性生长的,可是葭葭也不快乐。
她往前走着,似乎发现了什么,回头笑笑,往前方指指,这笑容天真里夹杂着几丝忧伤,让人多么不忍。他忽然决定,不可以让她这么天真而忧伤地往回走,回头的路是封闭的,她一转头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他走快几步跟上她:“什么好东西?”麦蓝嘘了一声:“小松鼠。”杨桃树下的小动物停在那里,两粒褐色的眼珠光光的,侧着小脑袋和他们对峙,忽然眼前一闪,它已经噌地爬上了树,快得只看见灰色的茸尾巴尖,没了影踪,浑然隐藏在树荫里面。
麦蓝侧着头在树叶缝隙里寻它:“这只小松鼠是想试试杨桃的滋味吗?吃松子吃腻了。”“它是一只好奇的小松鼠。”戈文宇道,“为什么你不好奇呢?麦蓝。”“我?”“像小松鼠想试试杨桃什么味,我要是你,我就好奇,一定要试试成功是什么滋味。”“呵呵。”“不怕你伤心,葭葭和我说过翟经纬,他是个特别渴望成功的人,对吧。”麦蓝勉强笑了一下。
“没爬上山顶看风景的人,没资格说高处不胜寒。你就不好奇成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世界上99%的人打破头都要去争。”她没说话,但看得出,这句话,她想得很认真。
麻雀三三两两地在枝头叽啾叽啾,偶尔落下两只,又飞走一只,轻捷地起落,枝头有细微的颤动。淡淡的阳光从枝叶间洒下来,地上便晃动着浅浅的光斑。很静,风轻轻擦过干爽树叶间的声音,忽然有只熟黄的杨桃闷声坠下,麦蓝跑过去捡起来,举在手里朝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