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羽诗吃力地提着那个大包裹,跟在宋妈旁边,走进了市第一医学院的医院区。一路上曾羽诗没有再提问题,这个大包裹里全都是谢长芳的内衣一类的换洗衣服,她明白一定会去住院部的了。这样很好,谢长芳早就应该住进医院了,她认为这是目前对谢长芳最好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她没有想到,她们越走越偏僻,本来这座医院就地处东郊,这时她们更加走到了医院的边缘。这里树木林立,绿草如茵,连同一些老旧的楼体,形成了一片充满怀旧色彩的,带有田原风景的医护区。
曾羽诗的第一反应是喜欢这里,这里比市区内的一流高档小区或者那些精心构筑的花园们还要有品味。她边走边想,要是以后在电脑前累坏了,就到这里来会让头脑清新一下,那该有多好。就这样,她带着好心情,在这片医护区里和缓步徐行的医生护士以及病人们擦肩而过,走到了一座四层的砖体住院部楼前。她在这座楼前目瞪口呆。
她不知道在这座医院的边缘,会是精神病总院的所在地。她现在已经站在了它的住院部的大楼前。
这么说,刚才她一路走来,遇到的那些病人,都是精神病人了?而谢长芳此时就住在这座大楼里,成了这些病人中的一员?曾羽诗呆呆地站着,一时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希望谢长芳住院,可不希望谢长芳成为一个精神病人!
宋妈已经在楼里叫她了,曾羽诗极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进去。
曾羽诗深入了精神病人的世界,她紧紧跟在宋妈的背后,向周围小心戒备地查看。她经过了一楼,那是绝大多数病人住的所谓的“大病区”。她看到了普通精神病科、重症精神病科、老年护理科还有一个戒毒科。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能看到的门牌,如此分门别类,种群齐全,她不知道是人类真的如此脆弱,连神经出问题都花样百出,还是人类如此了不起,可以这样细致入微的分析自己,把自己有了点毛病的同类也像灵长类,哺乳类那样的加以区分。
她们上了二楼,这里的医生和护士明显地少了,楼体被分成了一个个的小单间,这里是给特殊的或者重症的病人住的单人病房。在走廊的尽头,曾羽诗看到了一排钢筋粗大的铁栅栏,她明白了,再往上走,一定就是男病人的住院区。她跟着宋妈走进了一个医生值班室,里面有一个中年的男医生。
“张大夫,我给病人送东西来了。”宋妈说。
“好,李护士,”张大夫叫来一个矮胖胖的女护士,后来曾羽诗知道了这个不起眼的甚至胖得有些显蠢的小护士的业务有多么熟练(在这里,熟练的业务都带有一定的强制性)。“你带她去新来的谢长芳房里去。可以让她把东西亲自交给病人,这样能稳定一下病人的情绪。但是时间不能长。”
李护士答应了一声,就招呼宋妈跟她走。曾羽诗下意识地想跟着,却被张大夫在后面叫住了,“请等一下,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曾羽诗慌乱地点了点头,“我是她妹妹,不,她是我嫂子。”她下意识地说了谎。她很想看看谢长芳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妹妹?”不料张大夫沉吟了一下,“请你等一下,我想和你谈谈。”
曾羽诗只好把包裹交给了李护士,回到了张大夫的办公桌前。她迟疑着,很紧张,她不知道这个精神病医生要和她谈什么。
张大夫向她微笑了一下,非常和蔼,示意她坐下。“你不要紧张,也别害怕,人都会生病的,只要配合医生,尽早治疗,会有好效果的……”
“医生,有什么话你直说吧。”曾羽诗打断了李大夫的话,对方的和蔼,甚至亲切,让她更加焦急,通常这都意味着情况不好。她没等对方回答就又问,“我嫂子到底怎么了?她怎么会住到精神病院里来?”
“你不知道你嫂子的病情吗?”李大夫有些诧异。
“我们不住在一起……”曾羽诗不自然地解释了一下,马上又说,“她是有些不好,但是无论如何,不至于非得住院治疗吧?”
李大夫又一次宽厚的微笑了,“不要激动,我留下你,是要了解一下你哥哥的事情。”
“我哥哥?”曾羽诗的表情一定非常的错愕,一瞬间她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哥哥是谁?
“对,你哥哥。”张医生肯定地向她点头,“我想请问,你们家族,有没有精神类方面的遗传病史?”
这是什么话?!一股怒火从曾羽诗的心底里冒了上来,这个医生是不是本身就是个精神病?他是在问胡家有没有精神病史吗?他要了解她的“哥哥”,也就是胡善方的什么?
曾羽诗的脸沉了下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李医生,你想说什么?”
“对不起,我知道这让人难以接受,可是我们院方认为有必要向你们了解。”李医生吐字清晰,态度明确,在用一个医生特有的语气来回答,让人联想不到冒犯。
“什么必要?你们有什么理由?”曾羽诗的气消了些,但疑问更多了。
“是这样,看来你的家人并没有向你说明情况。是吗?”李医生的神色变得凝重,“今天早晨他们送你的嫂子来检查……”
“他们?我父母和我哥哥吗?”曾羽诗打岔。
“对,”李医生点头,“检查的结果发现病情很严重,当时就办理了住院观察的手续。就在我们确诊,办理手续的过程中,你的哥哥极不冷静。”
“他怎么了?”曾羽诗皱起了眉头。她不喜欢这个医生这时说话的神情语调,他带着专业性质的判断式的语气,仿佛在界定胡善方是不是个精神病一样。而她不能相信胡善方会怎样的不冷静,她所了解的胡善方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受过高等教育,而且生活在上流社会,做大买卖,承受大压力,一直都表现得非常优秀稳定。极不冷静,这是从何说起?
“他很不冷静。”李医生无视曾羽诗的反感,他继续说了下去。“听到病人要住院观察,他一下子就失控了。他不顾你父母的反对,也不听我们院方的解释,一口咬定他妻子正常得很,不能住院,要她跟他马上回家去。我不知道他平时对你的父母怎么样,他当时……他对你们的妈妈很不礼貌。”李医生虽然经过措词,但还是露出了些许厌恶的神色。
曾羽诗听得呆了,她想像不出当时的情景。胡善方或许会强烈地反对医院对他妻子的诊断,不想让谢长芳住院,可他怎么会对他的母亲当众无礼?
雍容高贵的谢老夫人易女士一直都是胡家花房里最被呵护的珍品植物,从来没有任何人让她难堪过。
“我不相信。”过了好一会儿,曾羽诗摇着头说。她真的不信。
李医生无奈地笑了笑,“我们也不愿相信,可事实上他们现在仍然还在这里。”他向上面指了指,“在楼上。我们被迫只能让你哥哥先安静下来。”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曾羽诗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
“没有什么,他当时太激动了。不仅妨碍了我们的正常医疗工作,而且还有暴力倾向。在征得了你们父母的同意后,我们对他使用了小剂量的镇定注射。”
“他,他还好吧?”这太令人震惊了,好半天,曾羽诗才终于能问出话来。
“嗯,他还好。”李医生点头,“再过一会儿,他应该醒了。”
就像回应李医生的话一样,他们的头顶上方突然间“呯”地一声重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三楼的地面上。紧接着曾羽诗听到了上面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厮扯声,她隐约地听到里面还有胡善方挣扎的叫喊声,但她不能确定。她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李医生。
李医生站了起来,“我们上去看看,如果情况还是不好,我希望你能劝劝你的父母。”说着他走向了门口。
曾羽诗慌乱地跟了上去,“要我劝什么?”她问。
李医生的回答让曾羽诗彻底地惊呆了,“如果情况需要,”他说,“你哥哥也应该留院观察。”
曾羽诗随着李医生穿过了那道粗壮的铁栅栏,还没有上到三楼,就真的听到了胡善方的声音。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胡善方咆哮叫骂,但这时的胡善方声嘶力竭。他似乎无法克制地暴怒,完全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起码理智。
曾羽诗在一间诊室门外看见胡善方,他在一群医生护士中竭力反抗,他被控制了四肢,被相当安全无害地限制了行动,剩下的只是徒劳可笑的扭曲挣扎。他的愤怒和力量只能通过喉咙才能发泄,他放声大喊,不留一点余地。“放开我!妈妈,我恨你!你骗了我……你让这些混蛋来伤害我!让我走……我不是病人,我没有疯!”
他剧烈地反抗着,猛然间看到了门外的曾羽诗,“曾羽诗,救我!”他立即向曾羽诗呼救,“救救我!他们在陷害我!你去报警……马上去报警啊!”突然出现的希望让他亢奋,让他更加剧烈地想要挣脱,本来已经稳定了局势的医生们有些控制不住他了,有人在叫:“不行了,再给他注射一次。”
这句话的后果是严重的,胡善方几乎变得疯狂了。他的四肢在长时间的挣扎中变得酸软无力了,他竟然张开嘴去咬那个提意给他再次注射的人。局面更加混乱,有一个护士在人堆里挤了出来,开始准备注射器具。
曾羽诗再也看不下去了,抓住了身边的李医生。“医生,不能再给他注射!他很正常,他知道报警,还认出了我,你们不能强迫他!”
李医生摇头,“看来不行,他的情况很危险。”
“你们强迫他,他才反抗!你们要把一个好人逼疯吗?!”曾羽诗不觉间也激动了起来,她不相信胡善方会疯,她看这些医生和护士们才是真疯了,他们才是疯子!
李医生看她的目光有些古怪,愤怒中的曾羽诗非常敏感,她马上就知道了对方在想什么。她冷笑,“你是不是想把我也强制一下?是不是又想问我,我们家族有没有精神病史?我问你,你们是要我报警?还是把我也注射一次?”说着她掏出了手机。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冲进病房把胡善方解救出来,但是她真的会打电话报警。这些了不起的医生护士们总不会因为她打电话就把她也注射了吧?
李医生苦笑了,“我们是医生,我们……我们怎么会害你们?你看看你哥哥的样子,他实在是失去控制了。”
曾羽诗再不理他,她转向了病房,向挣扎中的胡善方竭力地叫了几声,想让他先安静下来。但是她的声音太弱了,淹没在一片慌乱中什么也听不到。那个护士已经准备好了针头,在向注射器里吸药液了。胡善方看到了,他的怒骂变成了尖叫,曾羽诗在一瞬间真切地感到了胡善方的恐惧——那是像荒诞一样的恐惧,这个世界真的疯了,他明明是好人,却让人像疯子一样对待!
急中生智,曾羽诗在门口尽量向胡善方做手势,她不知道胡善方能不能看得懂,但最起码希望他能注意到她。果然,胡善方被她吸引了,动作缓和了一下。曾羽诗趁机大叫,“你安静些,没事了,警察马上就到!”
这句话让医生护士们都愣住了,他们不明所以,连胡善方也安静了。
这就像奇迹,一下子变得寂静的世界让曾羽诗极不适应,但她勉强让自己及时地再次说话,“大哥,你一定要镇静下来,不然这些人真会把你当成疯子。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胡善方的身上,胡善方的表情极不自然,疯狂般的愤怒仍然留在他的脸上,可他显然听清楚了曾羽诗说的是什么。他喘着粗气,在极力地平息着自己。
他再没叫喊,好几分钟之后,医生护士们离开了他。胡善方无力地就势瘫倒在地上。在地面上,他极力地仰起了头,满是眼白的眼睛盯着她,像是有很多的话要告诉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候,曾羽诗的身后响起了一个老年女人的声音,“曾羽诗,谢谢你,谢谢你……”
这个声音实在让曾羽诗讨厌。
茹流的深夜,似乎永远黑暗的房间。手机又一次振动,这一次它带来的是什么?
该疯的都疯了,你满意吗?
手机的主人回复——很好。紧接着,他发出了一条新的短信。
那个人满意吗?他要的是什么?
片刻之后,有了回信,仍然寥寥几个字。
旅行,一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