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的老宅里似乎永远寂静,进入其中的人也变得轻手轻脚。曾羽诗反手关上了胡善方的房门,站在走廊里出神。
她一无所获,胡善方始终离着她远远地坐着,无论她说什么,他就是沉默不语。这和他在精神病院里的表现大相径廷,似乎他所有的精力和暴躁都一次耗尽了,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
一连两天了,曾羽诗每天都来看他。她现在是受胡家欢迎的人了,谢长芳不在家了,而胡善方的妈妈,自从她能带着她暂时不再狂暴的儿子回家后,就把曾羽诗当成了贴心人。而曾羽诗像往常一样的躲着她,她不喜欢易女士从前的冷淡,更受不了现在突然而至的亲切。
她真正忘不了的是两天前胡善方安静下来后,她转身看到的胡老先生的样子。胡老先生端坐在轮椅里,坐得笔直,他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瘦了,仍旧是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看人时一眨不眨的眼睛,他绝没有像她妻子那样喜极而泣,相反他的嘴角绷得紧紧的,脸上毫无表情。
这个在专业体制下受压制,改革后又自强不息,晚年又不良于行的老人,为什么命运总是要折磨他。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却躺在了精神病院的地面上,离他只有几步远!
他却连伸手拉起儿子的力量都没有……
想着这些,曾羽诗的心里更难受了。当时她帮着胡家人把胡善方弄回了家里,胡善方马上就回到了自己房间,谁也不见。好不容易他给曾羽诗开了门,但是又什么都不说。两天来他不思饮食,不睡觉不梳洗,更可怕的是她发现他在躲避人群,连他的亲人他都拒绝接近。他时刻都处在紧张恐惧的状态中。
曾羽诗最初的信心动摇了,她想起了精神病院的那位李医生的话,他说的会不会是对的?胡善方已经不正常了,如果让他住院,尽早开始治疗是不是更好?
曾羽诗把这个疑问压在了心里,她没法把这些告诉胡家人。她更加急迫地想知道的是,在那三天里,胡善方和谢长芳究竟出了什么事?
曾羽诗缓缓地走到了第三间房门前,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把钥匙,插进了门上的锁眼,轻轻转动,门开了。这是胡家的客房,现在是金长宇的房间了,可十年前她住过。当年她被赶走时,双方都太苍促了,她还保留着房门的钥匙。昨晚她灵机一动,想了起来。而胡家的锁具连同房门也十年没换。
房间宽敞,举架高大,摆设简单,几乎和十年前一样。曾羽诗把门轻轻地带上,把鞋脱了,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虽然是暂时的,但这里已经是那个轮滑男孩儿的世界了。
曾羽诗长长地出了口气,像是突然间心灵复苏了,心里一下子明亮了许多。她想到了半个多月前的那段时光,她每天都要强迫自己早早起床,开着车去等候会准时出现的金长宇。她迎着早晨的太阳,追随着年青的生命……那是段多么美好的时光。
谁知道后来胡家人突然出现了,把一切都搅乱了。
环顾四周,曾羽诗没有发现太多的金长宇的痕迹。只有桌子上的几本电脑方面的书,床上的蚊帐,几件男孩子夏天穿的单衫,可以证明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是个小伙子。除此之外,显得空荡荡的。她走走停停,什么都看一看,什么也没有发现。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目的,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好一会儿后,一件外套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件纯棉料的,宽松休闲式的运动外套,很柔和的米色,想来穿在高挑飘逸的金长宇身上会格外的随意洒脱。但它有点厚,通常在初秋的天气里才会穿它,而现在正是放暑假的日子,金长宇穿它了吗?
它被团成一团扔在墙角,看来是金长宇在匆忙间随手扔在那儿的,过后就一直没捡。曾羽诗走过去拾起了它,她得把它提起很高,才能把它全部展开。她把它举在一个近似金长宇穿着它的高度上,想象着金长宇穿着它的样子。突然从衣服里滑落了一张纸片。
曾羽诗奇怪地拾了起来,发现那是一张机票的存根。她看了看日期,就在四天前,落机地点是海南三亚。四天前?海南三亚?曾羽诗皱紧了眉头,那一天正在胡善方夫妇失常的三天时间里,金长宇曾经离开胡家,乘飞机去了海南三亚吗?
可能吗?金长宇去做什么?
曾羽诗在金长宇的房间里站了好久,她思来想去,把机票上的数据记了下来,把机票存根和那件外套重新团成一团,扔回到墙角里去。
“喂,茹流航空公司吗?”曾羽诗走出了胡家,马上打了电话。
“是的,请问能为您做些什么?”接电话的是标准的高档次语音服务。
“是这样,我捡到了一张你们公司航班的机票,我想知道失主是谁。”
“谢谢您,我代表我们公司的那位乘客感谢您。请说出那张机票的数据,好吗?”
“好的,”曾羽诗把从金长宇房间里发现的机票的数据清晰地念了一遍。她并不是故意说谎,只是她知道,在国内查询机票使用者是谁这样的业务,有时是不被受理的,除非她是个国家有关机构的办事人员,比如说警察之类的才有这样的权力。所以她耍了个小花样。
“对不起,”电话那边那快有了回应,“您说的数据都正确吗?”
“对啊,没错,就是这些。”
“可是这张机票已经被使用过了,这是一张带返程的机票,是四天前的一班夜航,已经被一位乘客使用过了。”
“不可能,那是个什么人?把他的名字告诉我。”说到这儿,曾羽诗有些担心自己是弄巧成拙了。对方果然迟疑了一下,但万幸的是仍然回答了她。
“这位乘客叫金长宇,他使用了学生证,是我们暑假期间的优惠对象。还有什么是能为您做的吗?”
“不,没有了,谢谢。”
曾羽诗收起了电话,陷入了沉思。看来金长宇真的是在四天前离开了胡家,坐飞机去了海南的三亚,但是她记得很清楚,谢长芳住院,胡善方失常的那个早晨,她到了胡家还看到了他。那时他推着胡雨轩的轮椅,出现在胡家的二楼。夜航机票……四天前?
那就意味着金长宇只能是在夜间飞往海南三亚,在那儿呆了一个白天,连夜再回来,才能在那天早晨被她看见。
他去干什么了?这样急匆匆地往返,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脑子里也出现了一些答案,比如说有可能他的家就在海南三亚,他在暑假里打工没法回去,胡雨轩看他看得那么紧,他只好抽空回家看了看——可是坐飞机往返?国内一定会有这样富有奢侈的大学生,可金长宇是吗?
也很有可能是去会什么朋友,现在的大学生交游广泛,网络把世界变得太小,一个白天两个夜晚……曾羽诗的心情瞬间变得极为恶劣,她没法不想到过于泛滥的一夜情年轻化问题。
金长宇会吗?
她无法知道。她要求自己跳过这个问题,不管金长宇去做了什么,都是金长宇自己的事,而且他离开了胡家,就能证明他与胡家的事没有关系。要是他离开的时间更长那才好呢,那样他就彻底没有嫌疑了。
但是她的心情却转不过来,她越是厌恶越是深怕发生的事,就越是会往那上面去想,自找苦吃,自寻烦恼。就在这时,她的手机有了来电,她看了一眼就拒接。是孙杰,她的男朋友,但她不想理他。
电话契而不舍地继续响,她连着拒接了三四次,但都没有用。烦躁中的曾羽诗仿佛看到了孙杰笑嘻嘻的样子。他不怕她发脾气的,他说过,如果不能承受她的坏心情,如果遇上了她的坏心情他就要躲开,那以后还怎么生活在一起?他说这种话的时候很有股子惫懒神气,很是可恶。想着曾羽诗更加有气了,等电话再响,她按了接听,“什么事?”她大声问。
“想我了吗?”果然传来了孙杰懒洋洋的声音。
这个自以为是的人,曾羽诗皱紧了眉头,“没事我挂了。”
“我想你了。”孙杰像是挺平淡似的又说。
曾羽诗长出了口气,像是烦不胜烦,但是她问,“你在哪儿?”
十分钟之后,孙杰来了。他从一辆出租车里走出来,穿戴随便,悠闲自在,像是一个身在假期中的人。他微笑着向曾羽诗走来,让她感叹,这真是个幸运儿,一个名副其实的富贵散人。
二十分钟之后,曾羽诗的车蹿上了环城高速公路,车速100,意犹未尽,她连连超车,车顶天窗打开了,身边的车窗也摇了下来,强劲的风在车厢里呼啸激荡,把她包得紧紧的压在座椅里,她的长发在车厢里剧烈地飘浮摇摆。她保持这样的状态又开了十多分钟,心情才平缓了些,她慢慢地驶进了慢车道,在一个减速口下了附道。
附道才是她的目的地。她要看到田野,在近距离回到乡间地头。看到庄稼和种庄稼的人,她的心才会沉淀下来,浮燥、烦恼、怨恨才会离她远远的。她看着在大地中耕作的人,总会看到自己的影子,如果她还是他们中的一员呢?与他们相比,她心里的那些烦闷之类的心情算是什么呢?
无病呻吟,无聊可耻。曾羽诗命令自己庆幸自己的侥幸。她已经非常的幸运了!
孙杰对她很好,这个富家子弟从她刚刚毕业就在追求她,而在他家的支持下,她才能在几年之间在茹流扎下了根,有了自己的基业。当然,她的自立和成绩也让孙家对她刮目相看,从而认可了这门婚事。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有问过她,她同意了没有!
刚才她看着孙杰出现,走近她,自然而然地贴近她,环抱住她的腰,她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孙杰就像那天晚上突然出现在她和谢长芳房间里的那个男人一样,不管女人愿不愿意,他都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夏天里呛人的尘土飞扬起来了,从她的车窗口涌了进来,她想咳嗽,但她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在田龚地头躺一会儿,让太阳狠狠地晒晒她,那滋味一定很好受。
就在这时,她发现一辆自行车在她后面慢慢地跟了上来。那感觉很怪,就像水下的慢动作一样,那辆自行车慢慢地逼近,然后又慢慢地超前,竟然越来越快。那是辆青灰色的,遍布着现代感的自行车,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不常见的好车。而车上的骑手穿着一身五色斑澜的紧身专业轮滑服,戴着的头盔造型别致色彩鲜艳,这时夏天下午二三点钟的毒太阳晒烤着他,他像是一条充满流动曲线的海鱼,在附道两旁的林荫带造成的块块阴影中疾速穿行。他身上明暗的光影不停地交错变幻。
曾羽诗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她看了一下自己的车速,不禁大吃了一惊,竟然已经超过了时速50公里!她从没有想过会有人骑自行车达到这样的速度,她还记得前些天金长宇的车速,那已经让她很惊讶了,可是也只是在35公里上下而已。
越来越近,曾羽诗看到那个骑手在剧烈的运动中腿部肌肉急剧地收缩拉伸,这人修长的身体里像是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她发现随着她的迫近,这辆轮滑的速度竟然也在不断地提升,那人像是要和她的汽车较劲一样,最后竟然离开车座,站立在自行车上全力加速。可是毕竟无法保持太久,大约两分钟之后,这辆轮滑慢了下来,骑手从车梁上拿下了水瓶,剧烈喘息着喝水。这时曾羽诗来到了他的侧面,她看到了这个骑手的脸,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觉得这人就是金长宇,虽然他的脸被水瓶还有骑行眼镜遮去了一大半,头上还有头盔,但是她仍然觉得那是他。
“金长宇!”曾羽诗按了下车笛,向他叫道。那个骑士也吃了一惊,但是马上靠了过来,真是他。
“江姐,是你啊?你……你这是去哪儿?”两人的车速都降了下来,金长宇向她打招呼,很惊喜,但是也像有些尴尬。
“你去哪儿?”曾羽诗把车子停下,打开车门走了出来。就看金长宇下车的样子很是古怪,他没法把脚直接从自行车脚踏上离开,先得把脚跟向外扭开近45度,鞋和脚踏发出了“咔”的一声,然后他的脚才拿了下来。他站到地上,像是穿上了脚前带跟的特制高跟鞋,站得很是辛苦。
“你换车了?你的衣服好漂亮。”曾羽诗打量着汗流浃背,喘着粗气的金长宇,心情自然而然地愉悦了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真的,她记得前些天金长宇骑的车是由粉红、银白和淡蓝色组成的色彩,车架非常纤细,显得既玲珑剔透又美观大方。而现在这辆,通体一个颜色,青灰色的感觉里满是现代美感,而且车架的管材很粗,像是种不知名的金属。他身上的衣服也很特别,把他的身体包得紧紧的,充分勾勒出金长宇没有一丝赘肉的体形。
“是,家里给买的……比以前那辆好多了。”金长宇掩饰不住对车的喜欢,“我比以前快多了。”
“能快多少?”曾羽诗带着笑意问他。她当然不能让他知道她以前就开车追过他。
“差不多是一倍。真是太爽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快过。”金长宇虽然累得不住地擦汗喝水,但是高兴得两眼放光。
“这么快?!”尽管刚才就跟在后面,曾羽诗还是吃了一惊。“这车……”她把车往起抬了一下,没想把自己带得一趔趄,这车轻得异乎寻常。
金长宇笑了,“整车十二斤,没想到吧?”
“没想到,这是什么做的?”曾羽诗问。她喜欢这时的金长宇,他谈论轮滑时不再拘紧,不再脸红。这才像是一个喜欢运动的年青人。
“碳纤维,这辆车上除了车圈车条和套件外,没有一点金属。”
“这又是什么?”曾羽诗指着车把上两块像手表一样的东西。
“这是码表,”金长宇指着其中一块小点的说,“有十二个功能,你骑多快,骑了多远,瞬间时速是多少,这上面都有显示。这块是心率表,”他又向自己的左胸口指了一下,“这里有一个监控心脏跳动的小扣子,我运动时的心跳频率是多少就能显示出来了。”
“真科学……”在曾羽诗的眼里,这时金长宇和这辆车变得不像是一台自行车和一个人了,而是像一个小型的运动健身系统。她注意到轮滑的车架上有四个英文字母,TREK,她轻声地念出了这个词组的发音。
“对,TREK,美国名牌,世界名牌。”金长宇兴高采烈地回应。
“可你这是要去哪儿呀?你都跑到城外来了。”
“我向雨轩请假了,我实在是太闷了,想出来骑一圈。这不算远,骑车走全国的人都很平常。”
曾羽诗心里一动,“也真难为你,好容易放暑假了,却不自由。这些天你一直陪着雨轩吗?”
“也不是,”金长宇真的又犹豫了一下,“有时我学校有事,就得回去。不过不经常。”
谈到家教的事,这个男孩儿又有些恢复原状。曾羽诗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个,金长宇,难得雨轩亲近你,其实你们可以出来走走,这孩子长这么大,很少离开家。外面的世界她见得太少了。”
金长宇点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在听长辈的话。
“这些天还是住在胡家?”
金长宇又点头。
“住得还习惯?没有人再对你说什么?”
“没有。”金长宇摇头。
曾羽诗考虑了一下,问:“雨轩妈妈的事,你知道了?”
金长宇迅速地看了她一眼,明显地想了想,最后点了头。
“雨轩……她没什么吧?”
“她也知道了,但她很平静。她……她电脑学得很快。”金长宇说。
妈妈出了这样的事,当女儿还能很平静地学习,并且进程很快。曾羽诗苦笑了,真是奇怪的妈妈,古怪的女儿,才将将十岁的女孩儿啊。
“江姐,还有事吗?我得抓紧时间,再骑一会儿。”看曾羽诗出神,金长宇趁机说。
“去吧,小心点,别骑太快。”曾羽诗看着金长宇重新骑上了车,飞快地离开了她的视野。她叹了口气,TREK,整车十二斤,这真是辆好车,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她在这个年纪时想都不敢想。
她苦笑了一下,看来金长宇的家里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