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一篷水珠从天而降,淋了曾羽诗一身。她一惊,才发现金长宇正水淋淋地爬上船,他抖着水珠,笑着看着她,大声说,“你也下水啊。”
曾羽诗笑了,她把手机扔到了一边,要金长宇躲到一边去最后一次整理检查潜水工具,她要换上泳装。身边的海水才是真实的,身边的金长宇才是难得的。其它的,她什么都不去管。
时间过得好快,又是黄昏,千里之外的茹流,在胡家的小楼里,一楼的花房里,很多花都在抓紧时间,释放着一天里最后的一些氧气。再过一会儿,这座五彩缤纷,香气浓郁的花房里的氧气就要极其稀薄了,花儿们在夜晚时要吞噬它们。宋妈已经离开,只有谢老夫人自己一个人呆在花丛中。她静默地坐着,神情呆滞,在她心爱的花丛中,她从来没有这样颓丧过。
她在想什么?
她在极力地动用自己早已衰老退化的大脑,来做一些判断,她想做一些决定——非得要做的决定,再不能听之任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她都要做一个了结才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觉自己的胸腔越来越憋闷,呼吸越来越沉重,而外面的夜色,也越来越深了。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站起来,走出去,去做那些事情。
她猛然往起站,却晃了一下,险些摔倒。她的手及时地扶住了一棵长得人高的丁香,才勉强站稳了。她在心底里为自己悲哀,她真的老了,不折不扣百分之百的是个老人了!那些事她还做得来吗?或者,她还需要去做吗?
她再次在眩晕中决择,再次左右为难,但是却不能把心事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诉说……绝不能。
阳光再次照耀海面,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白色小艇上的人有些累了,此时悠闲地斜倚在船舷上,随意地看着四周别样的天地。
天,在头顶上方最蓝,而海,却是越往天边越深,海天一线处,飞翔着一些纯白色的海鸟,那些银亮的翅膀,闪动在海风和阳光里,像是些许奇异的微小的风帆。不远处的海水近岸了,白色的沙滩,浅碧色的海水,炽热的阳光,让人想一直躺在那里,嘴里含着一根芦苇,任由海水漫过身体,那该有多好……
曾羽诗和金长宇就这样呆在海面上,让小艇随着海浪轻轻地摇荡。
“真好,真不想回去……”金长宇被渐渐升高的太阳晒得似乎软了,他喃喃地说。
“怎么?你要回去了?”曾羽诗同样懒洋洋地问。
金长宇闭着眼睛摇头,不管曾羽诗是否能看见,“不回去怎么行?教书,上课……考试,我还得毕业,真是太无聊了。”他说着无聊,却突然笑了起来。曾羽诗奇怪地睁开了眼睛,看见金长宇爬了起来,脸上又洋溢着年轻快活的笑容。“可是现在多好!我才不去想那些无聊讨厌的事呢!”他大声说,一点都没有成年人忙里偷欢,得欢且乐的心态,看得曾羽诗有些发呆。
“你在想什么?”看她发呆,金长宇问她。从昨天开始,他就再没有叫过她江姐之类的称呼。
“没什么,”曾羽诗掩饰地说,这是难得的休闲,意想不到的享受,她才不会去煞风景,想什么心事。可是金长宇却突然静默了,像是若有所思,曾羽诗有些奇怪,金长宇从昨天开始,这样的神情已经多次出现。她等了等,金长宇还是那样。“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她不禁问。
“啊?”金长宇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没什么……我只是想,真是奇妙。”
“奇妙?”
“就像现在,”金长宇像是心驰神往,“就在昨天,不,是前天?不管了,反正没多久以前我还在内陆,或者在上课,或者在听别人讲课。可是突然间,我就来到了海边,我最想来的地方,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时候就能来这里……可是我来了,”他向曾羽诗看去,曾羽诗发现这个男孩儿眨着眼,像是有些迷茫但是又非常的喜悦。“而且能做我最想做的事,这不奇妙吗?”他又向四周还有上面的天空,下面的海水凝视,喃喃地说,“可是……这都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曾羽诗笑了,这还能有假吗?真是孩子,净是些莫明其妙的念头。她突然顽皮地笑了,趁着金长宇出神,她伸腿一脚把他踢下了船舷,金长宇惊叫了一声,顿时落水。
海面上响起了他们的笑声和曾羽诗的尖叫,她也被金长宇拖了下去,突然的玩乐让他们又有了精力,在海水里又嬉戏了好久。
他们又爬上了船,暖暖的太阳抚慰着他们,筋疲力尽让曾羽诗备感舒适慵懒,她决定以后要常来这里,像这样放松一下真是太好了。可是她看了看金长宇,发现这个男孩儿不知怎么,又变得有些恍惚出神。“你怎么了?没事吗?”曾羽诗不禁有些担心地问。
金长宇慢慢地摇头,表示没什么,但他真的不像刚才那样快活了,甚至有了些呆滞。“……我就是不敢肯定,这都是真的吗?”好半天,他说出了这句话。说完看着曾羽诗,像是要求她来判断甚至证明。
“当然是真的,怎么了?”曾羽诗眨着眼,觉得这真是奇怪。
“不知道,”金长宇摇头,“可我就是觉得不真实。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想,我是用什么来证明我做过了什么事呢?比如说现在,我觉得我在这里,可我真的在这里吗?不会是梦吗?”他像是真的在担心,俯下身子去伸手去触摸海水,他的腰在坚硬的船舷上硌了一下,肯定很痛,他马上坐直了。
“你看,”曾羽诗指着他说,“这就是证明,你知道疼,而且躲开了,这还是梦吗?”
但金长宇还是有些怔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曾羽诗叹了口气,坐得直了些。“有时我也会像你这样想(她说这话时,金长宇立即惊异地瞪着她,但她镇静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说),我小时候就有种错觉,我总是觉得,无论我看到了什么,我就会得到什么。就算是现在也一样,”她一字字地说,“你不觉得奇妙吗?我看到了的,就一定会得到。你相信吗?”她微笑着望着金长宇。
金长宇露出思索的神色,他竟然是认真地思考着相不相信。而曾羽诗就又说了下去。
“比如说我小时候在农村,很偶然地看到了城里人,看到了他们的衣服,他们的用具,他们晚上有手电筒,走路有自行车……那时候这些东西在农村,至少在我们那里根本没有。可是后来这些我就有了,可别的孩子就没有。多奇妙,我可以到城市里去读书,他们却还在农村,做农家活儿,当农村人。有时我就想,是不是有什么魔法?让我看到了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她说得神往,却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她觉得难以分辨自己此时心里的滋味,也不认为这个年龄的金长宇会懂得。她继续说,“后来就更是这样了,房子、汽车还有公司,直到现在。金长宇,你信不信,有时我也觉得奇妙,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好比我现在就在海边,和你在一起?”她也认真地看着男孩儿。真的,在她开车在清晨追逐他时,她可真的没有想过会有一天,会和他单独在海上的一只小艇里,游泳、潜水、晒太阳、无拘无束地聊天!
不料金长宇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真的吗?看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他喃喃地说话,不时地看曾羽诗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费解,他竟然在苦苦地思索着曾羽诗的话!
曾羽诗不安了,她不明白这个男孩儿这是怎么了,是她说错了什么话吗?“金长宇,”她轻声地叫着对方的名字,“想这些都没有用处,重要的是你来到了海边,你一直想来的,不是吗?现在你就去做你最想做的事吧,珍惜眼前,不然你又得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再到这里。对不对?”她鼓励地看着他,示意他可以去潜水,去游泳,去做点在海边应该做的事,别再胡思乱想。
金长宇站起来了,像是听清了她的话,也赞同她。他走向了潜水工具,一件一件往身上组装,但曾羽诗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他心不在焉。“卟通”一声,水花四溅,金长宇跳下了海。水花一下子溅到了曾羽诗的脸上,海水温暖,却让曾羽诗打了个冷战。
她看着金长宇消失的那片海水好久,很长时间里她无法收回视线。那里的海水往上泛着细微的气泡,像是金长宇刚刚带下去的空气还在水中向上升。但那是真的吗?他带进去了那么多的空气?
后来她慢慢地拿起条毛巾,把身上的水珠擦去,毛巾和她的皮肤缓缓地磨擦,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极为不祥的预感。不知为什么,海天如此澄澈,世界通透光明,她却觉得心慌意乱,坐立不安。小艇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摇晃着,是海水在动吗?还是金长宇跳下去的余波还在摇晃?不知道……金长宇现在在哪里?他游出了很远,又到了那片珊瑚礁里寻幽探奇了吗?她同样也不知道……她强迫自己躺下去,闭上眼睛晒太阳、想心事,想心事已经是她的习惯,她可以随时随地整天整夜地想!
可她现在却怎么也宁定不下来。她翻身坐了起来,往身上抺防晒油,抺到一半时再也控制不住,她又望向了金长宇最后在海面上消失的地方,那不远,其实就在她艇旁几米的水域。她仔细观看,她不会发现任何东西的,可是她注意到那里仍然在上升着一些细微的气泡。
那是什么?她拿起艇上的潜望镜,向海水下面看去。她想找金长宇,但金长宇不在,他会在哪儿?他当然不会只在小艇旁边甚至小艇的底下潜水,他会随意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
昨天他就游出很远,但是曾羽诗越发地慌乱了,她手足无措地在小艇周围四面八方向水底探望,她一定要找到他才行。她转到了小艇的后方,在那里,她突然看见海底有一块奇异的蓝黑色,她马上就反应过来,那是金长宇的潜水衣!
他直挺挺地俯卧在海底,一动不动。
曾羽诗不顾一切地跳下了海,她忘了自己什么防护装备都没有,忘记了海水有多深,她很快来到了金长宇的身旁。他怎么了?他还在呼吸吗?!她真恨自己,也许就在她慢悠悠地揩抹水珠,擦防晒油的时候,金长宇就已经在海底窒息了!她耽误了那么长的时间!
她在海底把金长宇翻了过来,金长宇的四肢在海水中飘飘荡荡,随着她的力量翻转,就像四只奇异的水草。他的眼睛在面具后面大大地睁着,隔着碧澄的海水看着曾羽诗。曾羽诗不知所措,她看不出他想说什么,甚至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神智清醒。她抓着他,尽力向海面升去。
终于冲出了海面,曾羽诗张大了口急切地呼吸,金长宇瘫软在她的怀里。她急忙扯下他的呼吸面罩大声地叫他,但是金长宇毫无反应,所幸他还在微弱地呼吸。曾羽诗手足酸软,再也没有力量把他托上船去,她直觉地喊了几声救命,可是大海茫茫渺无人烟,她的声音只能显得加倍的孤单无助。
仍旧是艳阳高照,仍旧是无比澄澈碧兰的海水,就在几分钟前这里还是人间的天堂,还是他们的乐园,这是怎么了?!金长宇到底在海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能就这样靠在船舷边,抱着他不让他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金长宇终于渐渐苏醒,她先是听到了他低微的自语,他像是在说,“……不,不是这样……我的愿望,不是这样……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