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院的时候兮敏醒了过来，模模糊糊地听到医生说胎儿保不住了，护士给她打吊针，细小的针头刺进血管里，犹如扎在她心上，尖锐的刺痛几乎令她没办法呼吸。刚才那种剧痛还在继续，像是把她的身体硬生生撕裂、搅碎，她躺在床上，两眼望着白得没有一丁点儿生气的天花板，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远离，无论她多么想抓住，也只是越来越远。
有人握住她的手，掌心潮湿却没有多少温度，紧紧地握着，似乎想要给她力量，然而也在轻轻颤抖。她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眼角无意识地滑出几滴泪水，没多久就眼前一黑，再度晕了过去。
夜里兮敏发起高烧，温度持续不退，一直到第二天才好转了一点。接下来的两天她都处于低烧状态，整日昏昏沉沉、情绪消极，苍白的脸上除了茫然再无其他表情。
长辈们来看她，宽慰她说还年轻，先养好身体，以后有的是机会怀孕。她一言不发，缩进被子里默默流泪，她害怕看到他们明明失望却假装无所谓的脸。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有多么失望，尤其是婆婆，她是那样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一早就买好了一大堆婴儿用品，每隔几天就会亲手熬汤送给她喝，只要看到她的肚子又稍微大了一点就笑得合不拢嘴。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空，她没有照顾好自己，辜负了两家人的期待，也让自己的美梦成了泡影。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心想，是不是她这个妈妈当得太不称职？所以宝宝只在她的肚子里待了三个月就狠心地离她而去。如果当初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再高兴一点，这三个月来对这个孩子再重视一点、关心一点，那么它是不是就会再给她一次机会？
可惜已经太晚了，她伸手摸到自己比怀孕前更加平坦的小腹，眼泪便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因为伤心过度，兮敏的情况迟迟没有好转，体温降了又升。她几乎没有进食，只依靠输营养液维持，也很少有醒着的时候，仅仅两三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
她白天睡得晕晕乎乎，却必定会在半夜醒过来，睁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那个人，觉得更加悲恸难挡。他也瘦了，这几天来二十四小时陪着她，在她醒着的时候用尽各种办法试图哄她吃一点东西，在她睡着的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有时候半梦半醒之间，她能感觉到他轻柔地摸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只是她从来听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入院第五天，兮敏总算完全退了烧，恢复了一点精神。医生安排她去检查宫腔内是否有残留物，她躺在病床上久久沉默，直到医生观察了很久B超显示仪之后告诉她流干净了，不需要做清宫术时，她蓦地想起一个月前她曾在同一间房里听到了蕴含无限希望和生机的心跳声，只不过才短短一个月而已，耳边回响的就已经不是那种令她激动得落泪的声音，而是冰冷无情的三个字——干净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死死咬着唇却到底没忍住，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门外的程钧逸一把推开门冲了进来，将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安抚：“没关系的，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你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不能再哭了……”
她揪着他的衣角，哭得满脸泪痕，连日来积压的情绪此刻通通被释放，“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啊，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为什么还是弄成这样……”
他用力抱紧她颤抖的身体，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是我的错，对不起，是我不好……”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兮敏回到家。大概是担心她会触景伤情，程钧逸把家里所有跟婴儿有关的东西全部拿走了，他买的各类母婴书刊、亲戚朋友送给她和孩子的礼物彻底消失不见，屋子里找不到一丁点儿可以证明她曾经怀孕的东西，仿佛她真的不曾拥有过一个小生命。
她出院后，婆婆提出让她回程家住一段时间，程钧逸也赞同：“回去住也好，妈和周阿姨都会好好照顾你，我也一起住过去，等你身体完全恢复了我们再回家。”
不过她最后还是婉拒了婆婆的好意，尚萍见说不动她，只好每天熬好了汤让司机送来给她喝，有时候也会亲自过来，带很多补品药材给她，总劝她放宽心，好好调养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程钧逸也几乎每天在家里陪她，跟之前她怀孕的时候一样，雷打不动地亲手做一日三餐，甚至包办了一切家务活，大概是怕她得抑郁症，一看见她发呆沉默就主动找话题引她说话，阳光明媚的天气拉着她下楼散步，还问她要不要出去旅游散散心。
十月底的天气，秋意渐浓，夜晚温度很低，冷风嗖嗖。
兮敏看着窗外清冷的点点月光发呆，只觉得一阵阵寒意涌上心头，不由扯了扯被子。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身后的人稍稍贴近，轻声问：“睡不着了？”
她不语。他轻叹一声，继续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怀疑你会得抑郁症。你之前不是说想去旅游？想好去什么地方了没有？我陪你去，想去哪里，想去多久都没有问题……”
“程钧逸，”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停顿一下，冷然地开了口，“我们离婚吧。”
第二天早上，兮敏洗漱完走到客厅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程钧逸端着两杯牛奶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她，笑了一下，“时间刚刚好。”
他把牛奶放在桌上，见她还站在原地，走过来牵她的手，她缓缓挣开，说：“昨晚我说的事情，你考虑好了没有？”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脸色沉了下去，连带着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我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
“你知道不是。昨晚你没有回答，没关系，我给你一整晚的时间考虑，那么现在你可以给我一个答复了吗？”
他眉头微皱，顿了一会儿，问：“是因为孩子没了？对不起，兮敏，我很抱歉那天令你情绪那么激动导致流产。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我也一样，你难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个孩子……就当我们和它没有缘分吧，我们无缘成为一家人。”兮敏笑得惨然，心底悲凉一片，“我要跟你离婚，并不是因为孩子没了，而是我觉得我真的无法再跟你一起生活下去。我当然知道你也喜欢这个孩子，我流产了，你肯定也不会比我好受。可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也许我们真的不适合作夫妻，所以这一路走来始终不顺利。我们之间有太多问题无法解决，其实这个孩子本来就来得不是时候，即使它真的出生了，对我们这个脆弱的家庭来说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程钧逸凝视着她，眸色深沉，眉头紧蹙，默然了许久，他才沉声说：“你考虑清楚了，完全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如果……”
“我已经决定了。”看到他眼底显而易见的沉痛，她竟然觉得呼吸一窒，然而她也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只能狠下心肠跟过去告别，“你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想离开你，你会尊重我的想法，现在，请你遵守承诺。”
程钧逸不再说话，只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悔恨与留恋。她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渐渐感觉有些透不过气，赶紧转身回房，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拿上手机和钱包。出来的时候她把左手无名指上那枚依旧闪耀的戒指缓缓取下来，放在茶几上，“等你哪天有时间了，我们就去办手续吧。”
她拉开门，脚才刚跨出去一步，他在身后拉住她的手，指尖轻颤，“兮敏……”
她回身看他，等了一会儿，眼前的人依旧薄唇紧抿，她不由苦笑道：“你想说什么？我爱你，兮敏，不要跟我离婚，不要离开我，我想要永远跟你一起生活下去，除了你我无法接受任何人……你想说这些吗？你不会的，程钧逸，我太了解你了，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又怎么说得出口呢？”她伸手覆在他的手腕上，只觉得冰凉一片，缓缓拨开，“算了吧，我们不合适，早点分开对大家都好。”
出门，下楼，走出小区，兮敏的脚步越来越快，她不敢回头，也不允许自己回头。
一年多的婚姻，那么多个互相陪伴的日子，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以前她也想过若是有一天两人分开她会是怎样的心情，难过、沮丧、失望、不舍、痛苦……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发现自己除了心灰意冷、心如死灰，再没有其他任何感觉。
也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挽回，可以补救，但是在她下定决心离婚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夫妻情尽，覆水难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