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尚程”附近一家安静舒适的咖啡馆里坐下。
点了餐后关琳一直沉默,到服务生过来送上咖啡时,她也依然不说话。过了许久,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终于开了口:“我想乐小姐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会邀请你一起吃饭。总不可能是叙旧,毕竟我们的关系没有熟络到那种程度。”
果然不是吃一顿饭这么简单,兮敏心想。“你的意思是有话想跟我说?我还是很奇怪,我们之间难道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可以说吗?”
关琳停顿数秒,看着兮敏问:“两年前的春节,也就是你和程总分开没多久以后,你发了一条短信给他,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发那条短信之前,我还打了三个电话给他。”联系起之前程钧逸说过的话,兮敏总算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难怪他说没有看到任何记录,看来应该跟你有关吧。”
关琳点点头,说:“是我删掉了。”
“其实那三个电话和那条短信都无足轻重,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我当时觉得有必要那样做。”关琳说得很肯定,目光也丝毫不闪躲,看了兮敏一会儿后突然微微笑了,“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让我们把时间再往前倒一点吧,两年前的国庆长假,有一天我去你们当时的家里找程总,还记得吗?”
兮敏点头,关琳又说:“对于我的突然造访,他是怎么说的?谈公事对吗?其实不是,公司的运作一直很正常,没有出过任何需要在休假期间上门打扰老板的大事。而且在那之前公司完成了几个较大的项目,盈利不少,程总和公司其余的高层都很开心,给全体员工安排了一次体检,程总自己也参与了。那次我去找他,是因为他的体检报告有问题。”
兮敏理所当然被惊到,心间抖了抖,平复下来后只觉得不可思议,简直比偶像剧还偶像剧,“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他得了什么绝症吧?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现在好好的,不代表以前也好好的。”关琳神情严肃地说,“当时他被检查出心脏上长了肿瘤,我拿到报告的时候根本不敢相信,他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后来我联系了最好的心脏科医生,给他做了详细的检查,结果还是一样。如果你没有绝情到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应该还记得那时候你刚刚怀孕没多久,他却被告知需要尽快做成功几率并不大的手术,否则随时有心脏骤停猝死的危险。你能想象他当时的心情吗?”
“不可能的,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而且他们家族里也没有这种病史。心脏上长肿瘤,太奇怪了不是吗……”兮敏握紧了拳,双手都在轻轻颤抖,这个消息太突如其来太震撼了,她一时间根本没办法消化。
“是很奇怪,但这的确是事实。这世界上有多少疑难杂症,再匪夷所思都好,撞上了就是撞上了,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当时的我也和你现在一样,不敢相信,无法接受。可我不是医生,我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劝他尽早接受手术,他却一直没有答应。你想也知道,心脏病不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病小痛,每拖一点就多一分危险。”关琳语气沉重而略显激动,顿了顿,继续说,“我跟在程总身边三年,他做事向来勇敢果决,从不拖泥带水,在商场上那么无所畏惧的一个人,却在生死关头犹豫不决。你一定觉得他是怕死所以才犹豫吧?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当时你正怀孕,几个月后就会有一个属于你们的小生命诞生,他如何能不怕死?这类手术虽然有不少成功的案例,可是医学上从来没有绝对,谁能保证万无一失?那个时候,他心里的矛盾与挣扎,我想外人是不可能理解的。”
听完这长长的一番话,兮敏已经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周围有轻柔平和的音乐缓缓流淌,她却只觉得纷乱无比,过往的种种在脑子里拧成了一团乱麻,缠绕纠结,怎么理都理不清楚。
关琳也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自顾喝着她的黑咖啡,过了十来分钟才再度开口:“他生病的事,瞒住了所有人,包括家人也不知道。你们分开以后,我陪他去北京做手术,在那边休养了近半年。好在他年轻,身体好,手术非常成功。可刀子毕竟是落在心上,怎么都比一般的手术影响大。手术后的第三天他就开始发高烧,伤口也有了感染现象,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一个星期才恢复正常,医生说几乎是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出来。初期的康复治疗也并不顺利,他的身体对药物出现过敏,吃下去的药不是全部吐出来就是引起低烧,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很少说话。那个样子的他,绝对是你无法想象的。
“那半年里,虽然他从来不曾提起,但是我知道,他在想念你。他睡着的时候经常模模糊糊地叫你的名字,天气好的时候我推他出去散步,只要看见爸爸妈妈带着小孩子,他就会停下来看很久,然后沉默一整天。有一次回病房的时候,他远远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立刻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大步去追。我跑到他面前拦住他,说他认错人了,那不是你。如果你看见他当时的表情,我敢肯定,你一定会哭出来。
“后来我自作主张,派人去打听你的消息,并且拍了一些你在上海的照片给他看。嗬,真是讽刺啊,他在受病痛的折磨,你却和你的学长出双入对,也难怪他看了以后会第一次那么严厉地指责我。可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恢复速度明显变快,也非常积极地配合治疗。我知道他是希望自己尽快康复,因为他还没有放下你,还想把你找回来。”
关琳缓缓说完这一大段话,看着兮敏,神色平静而认真,顿了顿,又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帮老板说什么好话,而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不管你相不相信都好,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如果你依然心存怀疑,不妨去你们以前的家里看看。”
关琳走后,兮敏依然坐在沙发上发呆。桌上的钥匙被串在银色的钥匙环里,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却刺得她的眼睛生疼。刚才关琳说得每一个字都在她耳边不断回响,跟桌上闪着光的钥匙配合,一点一点刺激着她大脑的记忆系统,令她想起了很多很多。
两年前的国庆假期,他消失两天回来后明显凝重了几分的脸色;那个半夜他在书房里抽烟,轻声叫她的名字却欲言又止;他跟温妮一同出现在医院,她质问时他只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却怎么都不肯解释;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突然抱住了她,那股沉重的力量压得她直往后退,还有他当时异于平常的呼吸……这么多的细节,居然一直被她忽视了,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事实,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兮敏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是他故意隐瞒了这些,是他不想让你知道,你什么都不了解,不关你的事。可是只要想起关琳的话,她就觉得心像是被人用力揪住了一样,一阵阵的痛,只得拼命咬住嘴唇克制着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出来。
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兮敏才好不容易回到了住的小区,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楼下时,看见前方的路灯下有个人靠在车边站着,转头见到她便朝她走了过来,俊朗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你下午去公司找过我?怎么不提前打电话?”
兮敏抬头凝视着他的脸,说不出话来。他的视线往下,落到她的嘴唇上,皱起眉头说:“你怎么还是改不了咬嘴唇的这个习惯?看看,都咬出血了,没感觉吗?”
程钧逸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似乎想拿纸巾,兮敏心间顿时涌上一股浓重的酸涩感,她由不得自己多加考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就吻了上去。
这个突然而热烈的吻明显令他愣了一下,迟疑了几秒才搂住她的腰回吻。两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深深拥吻了许久才分开,他看着她已经湿润了的双眼,轻声问:“你今天有点奇怪,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兮敏吸了吸鼻子,把他身上的衬衣解开两粒扣子,在他胸前那个淡淡的痕迹上来回轻抚,“这个真的是胎记吗?”
他捉住她的手指,笑了笑,“这里可不是个适合脱衣服的地方。”
“我再问你一遍,这个真的是胎记吗?”她挣开他的手,固执地看着他。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面露疑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纳闷,为什么什么事都得别人来告诉我?你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比我了解你,就连秘书,也知道得比我多很多。”她又伸手,抚上他胸前那个“胎记”,“如果你还是不愿坦白,我不介意去问你妈,她应该比我记得更清楚,你身上到底有没有胎记。”
程钧逸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关琳都告诉你了。”
“是,她都告诉我了,可是我想听你亲口说。”
“都过去了这么久,没必要再提。我现在很好,不用担心。”
“我担心?笑话!我会担心一个完全不信任我、这么大的事宁愿告诉一个外人也不想让我知道的人吗?”兮敏一下子甩开他搂着她的手,也无暇顾及其他,愤怒地大声说,“程钧逸,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吗?你觉得现在事过境迁了我才知道真相我会好受吗?我真是傻得无药可救,居然为一个根本不相信我的人伤心难过!”
“冷静一点,兮敏,我不是这个意思。”程钧逸眉头微蹙,声音却依然柔和,“当初我不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担心,那时候你正怀孕,我怎么能让你跟我一起承受这些?我不是没想过让你知道,可是我自己都难以接受的事实,我怎么能肯定你能受得了?后来我还是决定告诉你,可是已经太晚了。孩子没了,你说要离婚,我知道你对我死心了,我除了答应你,别无他法。”
“不要说得好像全世界就你最委屈一样,这样的结果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受不了?其实是你不相信我,根本不认为我会愿意陪你一起渡过难关才对吧。是啊,‘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我们还是一对没有多少感情的夫妻。看来两年前离婚真是离得太对了。”
“别说这些赌气话,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正因为我知道你会陪我,所以我才不忍心让你知道。后来事情变成那样,我也很后悔,可那大概才是对大家都好的结果。你去开始你的新生活,即使我真的有什么万一,你也不会被连累甚至可能不知道,这样多好。”
“好什么好!”兮敏的眼泪一下子就冲出了眼眶,她整个人都乱了,无法继续说话,心里有万般的痛,却只能用哭来发泄。泪眼模糊中,看到他带着丝丝苦笑的脸,只觉得更加难受。他伸手帮她擦泪,像个没事人似的,还笑她:“这么大个人哭成这样,真丢脸。”
他越是若无其事,兮敏就越是生气,简直出离了愤怒,恨恨地打开他的手,“既然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么没必要再继续纠缠了,就这样算了吧。别再来找我,离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一鼓作气地说完就转身冲进了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