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和《海上花》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是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得它们应当是世界名著。《海上花》虽然不是没有缺陷的,像《红楼梦》没有写完也未始不是一个缺陷。缺陷的性质虽然不同,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作品。我一直有一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里面对白的语气非常难译,但是也并不是绝对不能译的。我本来不想在这里提起的,因为您或者会担忧,觉得我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会糟蹋了原著。但是我不过是有这样一个愿望,眼前我还是想多写一点儿东西。如果有一天我真打算实行的话,一定会先译半回寄了来,让您看行不行。
祝近好
张爱玲
二月廿日
此后,张爱玲离开了香港,去了纽约。
1955年秋,张爱玲踏上了美国的土地。这次,她飘落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比上海更加繁华,竞争更加残酷。当她得知胡适也在纽约后,便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她要拜见胡适先生。
1955年秋的某一天下午,张爱玲和朋友炎樱一同去拜访胡适先生。
胡适居住的那条街,有一排白色水泥房子。透过门洞可以看见里面的楼梯。房子的风格看起来跟香港的公寓很相似。此时,太阳晒着她们,两人却有些恍惚,感觉她们身在香港。
两人顺着楼梯慢慢走了上去,轻轻敲着胡适的房门。门开了,胡适和太太站在门前迎接客人。
胡适身穿长袍;他的太太同她们打招呼,话语中竟然带有安徽口音,让张爱玲身在异国他乡,没有陌生的感觉。
胡适的太太长着圆脸,一双手交握在一起,显得很文雅。她站在那里,态度看上去有点生涩。胡适和太太都很喜欢炎樱。
大家坐好后,绿茶端了上来。绿茶泡在透明的玻璃杯里,自然的香味弥漫开来。
张爱玲喝着绿茶,有种时空交叠在一起的感觉,并且这感觉越来越浓烈。她想起曾在她父亲的书桌上看过《胡适文存》。那张书桌摆放在窗的下面,以便读书时能享受到阳光。《胡适文存》,她是坐在书桌前读的。张爱玲的父亲购买的《海上花》,也是在看了胡适的考证才买的。
那天下午的拜访,使张爱玲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令她难忘的,还有那暖暖的下午茶。
那天,张爱玲和炎樱去过以后,炎樱到处打听关于胡适的情况。
很快,炎樱就把胡适的情况打听清楚了,她对张爱玲说:“喂,你认识的胡博士没有多少人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
张爱玲没有反驳炎樱的话,心里却暗想: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那是因为不知道五四运动的影响。认为:五四运动是对内的,对外的政策只限制在输入程序。张爱玲觉得:她们这一代人与上一代人相比,许多青年已经不知道在反对些什么。
以后,张爱玲又去看过胡适一次。她坐在胡适的书房里,抬头细看:整个一道墙上有一排书架。书架看上去很简单,像是定制的,几乎到达了屋顶。但是,书架上没有放置书籍,而是放置着一叠叠的文件夹子,有的文件夹子里乱糟糟的露出夹内的纸张。
张爱玲与胡适交谈,感觉是:如对神明。胡适对张爱玲谈起大陆上的事情,她也没有回答。她离开大陆有几年了,对自己的祖国已经是陌生了。她将永远是生活在外面的人。
张爱玲默然不语。
胡适把脸一沉,换了个话题。
胡适说:“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去,那儿书很多。”
张爱玲笑了。
那时的她,经常跑到市立图书馆借书,还没有养成到大图书馆去借书的习惯。
胡适见张爱玲笑了,话题又转换了:“我父亲认识你的祖父,你祖父曾经帮助过我父亲。”
张爱玲听罢,却又笑了。
胡适不知道,在张家,家人从来不愿意提起祖父。有时候,她听父亲与客人谈起祖父,总要牵涉到很多的人名,而且,不知道当时的时代背景,根本听不下去。
胡适说:“不久以前,我在书摊上看到你祖父的全集,没有买。我那时正在给《外交》杂志写篇文章。”
胡适说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他们这里都要改的。”
走出胡适的家,张爱玲走在纽约的街道,她感觉与胡适谈话,“像写东西的时候停下来望着窗外一片空白的天,只想较近真实”。
后来,张爱玲想看看《外交》杂志每期的目录,可因为工作忙,也没时间看。
感恩节的邀请
转眼到了感恩节。这个节日,在美国人眼里是个隆重的节日。他们会邀请朋友到家里吃饭,或者与家人团聚,共度节日。
这天,张爱玲和炎樱接到了一位美国朋友的邀请。这是个美国女人,两人同去赴宴。美国女人邀请了很多的客人,烤的鸭子一直吃到天黑。
当两人走出来的时候,满街已经是灯火阑珊。街道是深灰色的,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很干净。街上,霓虹灯不停地闪烁。此刻,张爱玲仿佛自己漫步在上海的街头,她是快乐的精灵在夜色中遨游。
一阵冷风吹来,这个快乐的精灵回到了现实中,她清醒过来。这里是纽约,不是上海。上海,已经成为她的旧梦。一切的美好与痛苦的回忆,都已过去,变成一枚书签,夹在她人生这本大书里。
炎樱和张爱玲回到了她们的住处:职业女宿舍。这是救世军办的住所,救世军是救济贫民的。
当年,轰动上海的女作家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谁知道了都会苦笑。住在这里的美国女孩们,一提起职业女宿舍,都会嗤笑。可嗤笑归嗤笑,为了活着,她们也只能选择住在这里。除了女孩,还住着几位与教会有关系的胖太太。她们已经不再年轻了,打算在这里养老。管事的老姑娘都被称作中尉和少校。
张爱玲回到住处,就开始呕吐起来。
这时,胡适的电话打来了。
胡适在电话里约张爱玲与他们去中国饭馆吃饭。
张爱玲告诉胡适:她刚吃了饭,回来就吐了。
胡适说:那就算了。因为想起今天是感恩节,怕张爱玲一个人寂寞,才想请她吃饭。
张爱玲客气了一番,也对胡适表示感谢。
就这样挂上了电话,她的眼睛望向窗外。
夜色中的纽约,像一个神秘的女人,展示着它的魅力。纽约,对于她这个中国人来说,再时尚也无法与美国人的时尚同步。而她的才华,到了美国,却得不到出版界的欣赏,使她变成了边缘人。她哪里想过什么感恩节,那不是她的节日。她的节日永远都是春节、端午节和中秋节。
与胡适的最后相见
餐厅里给客人倒咖啡的是流浪汉。管事的老姑娘暂时收容了他们。这些流浪汉都是酒鬼,在他们的生命里,除了喝酒能让他们开心外,别的都不会带来快乐。
这时候,一个蓝眼睛的小老头,靠在咖啡炉上取暖,脸上是一副忧伤的表情。
胡适和张爱玲坐在客厅里,友好地交谈着。
客厅里面黑洞洞的,面积看上去有学校礼堂那么大。客厅里还有个讲台,台上放着一架钢琴,台下摆放着很多陈旧的沙发。
客厅内没有人,尽管干事们经常劝大家每天去客厅喝下午茶。可话说得越多,越没有人理睬,谁也不愿意去。
张爱玲也是第一次进去喝下午茶,看着无人捧场的客厅茶座,只是无奈地笑了。经营生意也像写作一样,红火的时候也有,冷清的时候也有。只是冷清时,让人自感落魄和凄凉。
没想到的是,胡适先生却称赞:“这地方很好啊!”
张爱玲心里暗想:哎,还是我们中国人有涵养啊!
坐了一会儿,张爱玲和胡适走了出来。胡适的目光向四周看去,嘴里还说好。
张爱玲在旁边听着,无法琢磨出先生想要表达的思想,只想起胡适描写的他在美国的学生时代。有一天晚上,他跑去参加复兴会教派举办的篝火晚会的情形。
张爱玲送胡适到大门外。两人站在台阶上说话。天冷了,风越来越大,这风是很有力量的。
胡适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河面上,河面上笼罩着迷雾。
胡适笑眯眯地望着河面,像是已经被迷雾笼罩的河面的美景吸引住了。
胡适身穿黑色的大衣。他的头脸很大,肩膀和后背非常厚实,站在那里,好似塑像一般。
张爱玲没有穿大衣,只穿着一件夏天的衣服,衣领是大挖领。
二人站在台阶上,站得时间长了,只觉得凉风阵阵吹来,顿觉寒冷。
张爱玲也望着河,只是微笑着。
这是张爱玲最后一次看见胡适。张爱玲在《忆胡适之》中说她“搬到纽英伦去”,纽英伦即美国东北部六个州的总称。此后,好几年没有胡适的消息。
1958年,张爱玲要申请某项基金去纽约住半年。那是AP超级市场的后裔创办的一个艺文作场。它建在山谷里的一个很有魅力的地方。可惜,前年关门了。报纸上报道:这座艺文作场是个赔钱的地方。赔了50万美元。
张爱玲需要找人作保,于是想起了胡适。胡适答应了,还把张爱玲写的小说《秧歌》寄还给她。那是三四年前张爱玲邮寄给胡适的。
张爱玲打开自己写的小说,却发现:整部小说都被胡适用笔圈点过。扉页上还有胡适的题字。
看完后,张爱玲被震憾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于是,张爱玲写了一封短信去道谢。
隔了几年,张爱玲忽然看到胡适的噩耗。胡适在宴会上,演讲后忽然逝世,无疾而终。
直到张爱玲想翻译小说《海上花》,需要得到胡适的帮助时,想起来胡适已经去世了。
想起去世的胡适先生,曾无偿给她很多帮助的先生,张爱玲的眼睛湿润了,眼泪无声流下来。
想起那些与胡适交往的日子,张爱玲感觉到了孤单,同时,她也感受到心的脆弱。脆弱的心仍在跳动着,只因为她的心底还有一盏希望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