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不幸的婚姻,没有人受益,每位都会受伤,而最大的受伤者便是子女。来自于父母这两条支流的痛苦,到子女这里便汇聚在一起。这种痛苦的汇聚使得子女们不能如正常人一样看待人生。连思考的角度也是悲伤的。
中西碰撞下的夫妻
张佩纶去世后,他的儿子张廷重做出了一个抉择:离开大家庭,走得越远越好。
1922年的天津,是在北洋军阀控制下的。虽然街道看起来还很繁华,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可总有几朵乌云压在人们的心头。
一幢简朴的花园洋房,却迎来了新的主人:张佩纶的儿子张廷重和妻子黄逸梵以及两岁的女儿张爱玲。这幢花园洋房原来的主人是张佩纶与鞠耦,这是他们初结婚时寓居天津的房子。
张廷重这次来天津,既不是旅游的,也不是到父母的故居来凭吊的。不管怎么说,张廷重因家庭的光环,曾读过一些进步的书,接受了一些新文化,还懂英文。于是,由在北洋政府做交通部总长的堂兄张志潭引荐,在津浦铁路局谋到一个英文秘书职位。于是张爱玲的父亲匆匆与兄长分了家,举家搬到了天津。
此时,两岁的张爱玲在花园里快乐地奔跑着。花园里开满了美丽的花朵,张爱玲看看这朵,又看看那朵,微笑荡漾在她稚嫩的脸上。
张爱玲的妈妈黄逸梵看着纯真可爱的女儿,转脸对丈夫张廷重说:“你看看女儿多可爱。到了天津,爱玲的教育要开始抓了。我要教张爱玲学习做西式淑女,学画画,学钢琴,学英语……”
“学那么多的洋玩意有什么用!学的再多,再好,还不是长大了要嫁人吗?还是学点儿传统的知识就行了。”张廷重打断了妻子的话。
黄逸梵用不屑的眼光看着丈夫,争辩道:“现在不是大清朝了,女人有了文化,将来才有立足之地。即使要嫁人,也要知书达礼才行。你读的那些书,都过时了。”
张廷重懒得再与妻子争辩。他总认为:无论世道如何变化,女人总归是女人,岂能听女人的话。
幼小的张爱玲没有听到父母的争吵,她的眼睛里只有花开,只有鸟鸣,只有那永远看不够的美丽风景。
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是军门的小姐(军门相当于现在的省军区司令员),她的父亲是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这个看上去门当户对的婚姻并不幸福。黄逸梵是一个西化的人,经常与丈夫因为兴趣和性格以及思维方式的不同发生争吵。
黄逸梵受不了这个丈夫了,他浑身散发着前清遗老的气息,没有丝毫的现代感。这是让她无法忍受的。是离开这陈旧的地方,换个新的地方?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过这种不舒心的日子?她看着可爱的女儿,内心在矛盾着。
当时,张家在天津是很风光的,张黄二人男才女貌,既有钱,又悠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做饭打杂的佣人,张爱玲姐弟都有专属的保姆。在外人的眼里,这样的生活是舒适的。可婚姻就是鞋子,合适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
不久,张廷重结识了一群酒肉朋友,开始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嫖妓、养姨太太、赌钱、吸大烟,所有的恶习他都有了,就这样,他一步步堕落下去。黄逸梵虽然出身传统世家,思想观念却不保守。对张廷重的堕落实在看不下去:“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就离婚好了。”张廷重冷冷地说:“离婚就离婚好了。男人就该这样。”夫妻之间有了矛盾和对立,那是无法沟通的。
看着丈夫的堕落,黄逸梵再也无法忍受了。
1924年夏天,已经28岁是两个孩子母亲的黄逸梵决定出国游学。满脑子守旧思想的张廷重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整天闷闷不乐,也不出去寻找快活了。他闷在家里左思右想,无法理解一个女人有家有子,如何能抛夫弃子远走他乡?乖乖地相夫教子有何不好?然而,张廷重也明白:这样的家是留不住妻子的。他们这对夫妻分明是硬绑在一起的北雁南莺,一个看到的是朝阳,一个看到的是夕日,注定不能同路同向。这段失败的婚姻在妻子的眼里,真的如同一件过时的衣裳,尽管当年买下它的时候咬了咬牙,耗去重金,可是,它已经不合时宜,再贵重,已无法穿到人前去,扔掉就扔掉吧。
多年以后,张爱玲在自己的作品里,是这样描写母亲在出洋的船上的伤心:
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我算是给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
那短暂的美好
在黄逸梵出国数年后,1928年1月,张廷重因为吸鸦片、嫖妓、与姨太太打架,弄得声名狼藉,影响堂兄张志潭的官誉,张志潭被免去交通部总长之职。张廷重失去了靠山,只好离职,搬回上海。那一年张爱玲8岁。张廷重丢了这个平生唯一的小小官差,深受刺激,这才痛下决心,赶走了姨太太,写信求张爱玲的母亲回国。不过他因吸食鸦片过度,此时已气息奄奄。
瘦小的女孩,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躲在椅柜后面,观察着家庭战争。叽叽喳喳、昏昏欲睡的男人女人们为了珠钗、金钱你咬我我咬你。再就是那熏得人头晕目眩的缕缕烟雾。在这个散发着临秋末晚的家里,花季女孩以自闭度日。
接到丈夫的求和信,黄逸梵想到一双儿女,决定放弃自己的梦想,回家挽救那牢笼般的婚姻。此时,她的心里对张廷重还抱有一丝幻想:也许经过这些变故,他真的开窍了。既然张廷重答应戒除鸦片,不再纳妾,就再给他一次机会,也是给自己一次机会。她是个母亲,当然想念儿女,想过儿女绕膝的生活。
黄逸梵回到了上海。当她走进这座房子的时候,依稀又回到了过去,只是甜蜜很少,苦涩很多。
当8岁的张爱玲看到妈妈的时候,高兴地跑了过去,依偎着她。
此时,过去所有的苦闷顷刻都化为乌有。她抱着张爱玲,久久地不放开,直到见到张廷重。
张廷重的脸色很不好。长年吸食鸦片的他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的脸像霜打的茄子,非常难看。
从此,母亲的西式教养给了小爱玲很大的熏陶。在花园洋房里,张爱玲过上了有狗、有花、有童话书的日子。经常,家里会来一些来自国外的亲戚朋友。黄逸梵和一个胖伯母并排坐在钢琴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张爱玲坐在地上看着,大笑着,在褥子上滚来滚去。
因为有了母亲,家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张廷重的鸦片也戒了,一个家庭看起来终于由破裂走向美满了!
受过西洋教育的母亲期望将女儿教育成洋式的淑女,教爱玲画图画、配色,还弹钢琴、学英文,培养书卷般的伤感,为一朵夹在书中的花而哭泣,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而欢笑。这是一段完美的家庭生活,只因极其短暂,而留给了张爱玲童年中最美好的记忆。
冬去春来,在一年一年光阴的流逝中,张爱玲姐弟都到了入学的年龄。在对待姐弟两人入学的问题上,夫妻之间又发生了争执。
黄逸梵这四年在英国游学,接受到了西方教育思想,她觉得学校的群体教育利于一个人的身心成长,会使人心胸开阔,学会许多与人相处的立足社会的道理。于是,坚持让两个孩子进学校接受新式教育。而张廷重呢,身心仍沉浸在贵族的荣光里,大贵人家是不屑于上什么学堂的,他执意要让两个孩子进私塾。加上大男人主义的思想作祟,张廷重不顾及家庭飘摇,固执地坚持到底。夫妻战争再次回归这个家。
张廷重藉此堕落,没有遵守承诺,又开始吸鸦片了。
黄逸梵对婚姻彻底绝望了,不再凡事听从张廷重的意见,坚决要送张爱玲去美国教会办的黄氏小学插班入学六年级。
哀莫大于心死。黄逸梵对这个丈夫完全绝望。再也无法忍受那种腐朽的气味每天熏染着孩子那纯洁的身心,毅然决然提出离婚。但是,因为经济的原因,她没有争得监护和抚养权。在当时,女人养自己尚且困难,何况要带着两个孩子。她只好忍痛放下了这项权利。但她还是在协议里争到了一条:关于张爱玲日后进什么学校接受教育的事,必须先求得她的同意。教育费用则由张廷重负担。
办理完离婚手续,黄逸梵脑海中一片芒然,没想到,人生对她这个军门千金如此残酷,甩掉那个固执冷漠的男人,也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子女。她望着人流穿梭的街道,说:“我的心已经像块木头。”这样味同嚼蜡的婚姻的确也没有什么维持的必要了。
这样的婚姻给了张爱玲怎样的爱情观?后来的胡兰成,几乎可以做他父亲,他所给予的是否有一部分正是张爱玲向往的父爱呢?
黄逸梵走后,张爱玲又回到了张廷重的教育氛围里,每天都在背着《汉高祖论》。其实早在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张廷重已打定主意,反正离了婚,你就不在孩子身边了,该怎么教育还不是我说了算?从童话般的西式教育变成了古典教育,张爱玲努力适应着这种变化。她思念着母亲,却又恨母亲。时间长了,母爱的味道在她的心里淡化了。
那个无能的男人靠女人发迹
张廷重虽有不良的嗜好,但平时也是一有空就看书。他的家里藏书也很多。他的书房里有中国古典文学,也有西洋小说。这样一个封闭的家庭,张爱玲没有什么伙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父亲的书房看书。每到这时,张廷重都很有兴致地跟她谈论,关于书的感想,还悉心地教她写诗、作赋。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却在女儿身上看到了文学的光辉。他欣赏地看着女儿身上散发出的文学韵味。在他的指导下,张爱玲写了不少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