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张爱玲的妇女、家庭、婚姻观
1946年2月27日下午,在上海张爱玲公寓,当时上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张爱玲和苏青曾接受过某报记者的邀请,就中国的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进行了对谈。张爱玲是少言寡语的,在整个谈话中,她的话占不到三分之一。
《苏青张爱玲对谈记》
妇女应不应该工作
我觉得,社会上人心险恶,那本来是这样的,那是真实。如果因为家庭里的空气甜甜蜜蜜,是一个比较舒适的小天地,所以说家里比社会上好,那不是有点像逃避现实么? 有一次我看见个阿妈打她小孩,小孩大哭,阿妈说:“不许哭!”他抽抽噎噎,渐渐静下来了。母子之间,僵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又忘了刚才那一幕,“姆妈”这样,“姆妈”那样,问长问短起来,闹过一场,感情像经过水洗的一样,骨肉至亲到底是两样的。
我并不是根据这一点就主张女子应当到社会上去,不应当留在家庭里。我不过是说:如果因为社会上人心坏而不出去做事,似乎是不能接受现实。生活程度涨得这样高,多数的男人都不能够赚到足够的钱养家,妇女要完全回到厨房里去,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多少就需要一点副业,贴补家用。
职业妇女的打扮问题
职业妇女也可以考究打扮,就是太吃力了,又要管家,又要做事,又要打扮。职业妇女同时还要持家,所以,如果她只能做比较轻的工作,赚的钱比男人少,也不能看不起她,说男女没有同等能力,男女平等无望那样的话。比较轻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时间比较短的,并非不费力。有些职业,很不吃力,可是必须一天到晚守在那里,那还是妨碍了家庭工作。
用谁的钱快活?
从一个女性来看,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得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那是女人的传统的权利,即使女人现在有了职业,还是舍不得放弃的。
男子和女子的工作效能
当然,一般女人的程度是比较差的…… 就连做戏,女人如果生得美,仿佛就使演技差一点,也可以被宽容的吧?这样的例子很多,尤其在银幕上。
被屈抑的快活
一般人总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高,一提高了,女人就会看不起男人。其实用不着担忧到这一点。如果男女的知识程度一样高,如果是纯正的而不是清教徒式的知识,女人在男人之前还是会有谦虚,因为那是女性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前两天在报上看到关于菲律宾的一个岛上,女权很高,因为一切事情都由女人来做,男人完全被养活,懒得很,只知道斗鸡赌博。那样的女权我一点儿也不羡慕。
关于离婚
离婚在事实上又很困难…… 一半,男人也是为了面子关系。离婚后的小孩也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痛苦。 早婚我不一定反对,要看情形的。有些女人,没有什么长处,年纪再大些也不会增加她的才能见识的,而且也并不美,不过年青的时候也有她的一种新鲜可爱,那样的女人还是赶早嫁了的好。因为年青,她有较多的机会适应环境,跟着她丈夫的生活情形而发展。至于男人,可是不宜于早婚,没有例外。一来年青人容易感情冲动,没有选择的眼光,即使当时两个人是非常相配的,男的以后继续发展,女的却停滞了,渐渐就有距离隔膜。而且年青人很少能够经济独立,早婚,妻子一定是由父母赡养,养成依赖的心理,于将来的前途有碍。
谁是标准丈夫
常常听见人家说要嫁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后来嫁到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像她的理想,或是与理想相近的。看她们有些也很满意似的。所以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像苏青提出的条件,当然全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听得进去的。不过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附录二:张爱玲真言
任是铁铮铮的名字,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
《更衣记》
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
《更衣记》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公寓生活记趣》
家里人可爱,可器重,往往也要等外人告诉我们,方才知道。
《道路以目》
“连路人也知道……”“路人所知道的”往往是路人做梦也没想到的。《道路以目》除了小说里的人,很少有人是名符其实的。
《必也正名乎》
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
《必也正名乎》
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色的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
《谈女人》
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
《谈女人》
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谈女人》
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有女同车》
能够爱一个人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
《童言无忌》
穷人结交富人,往往要赔本。
《雨伞下》
人可以不懂她好在哪里而仍旧喜欢同她做朋友。
《我看苏青》
无条件的爱是可钦佩的——唯一的危险就是:迟早要撞着了现实,每每使他们倒抽一口凉气,把心渐渐冷了。
《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因为缺少私生活,中国人的个性里有一点粗俗。
《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我不得不读下去,纯粹因为它是分载的,有一种最不耐烦的吸引力。
《诗与胡说》
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
《诗与胡说》
中国女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背影望过去,站着也像坐着。
《谈跳舞》
音乐永远是离开了它自己到别处去的,到哪里,似乎谁都不能确定,而且才到就已经过去了,跟着又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谈音乐》
养成写作习惯的人,往往没有话找话说,而没有写作习惯的人,有话没处说。
《论写作》
活过半辈子的人,大都有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一点独到的见解。
《论写作》
职业文人病在“自我表现”表现得过度,以至于无病呻吟,普通人则表现得不够,闷得慌。
《论写作》
真是缺乏听众的人,可以去教书,在讲堂上海阔天空,由你发挥,谁打呵欠,扣谁的分——不痛快也没有了。
《论写作》
生命即是麻烦,怕麻烦,不如死了的好。麻烦刚刚完了,人也就完了。
《论写作》
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很艰难的事。
《写什么》
悲壮是一种完成,而我知道人们急于要求完成,不然就要求刺激来满足自己都好。
《自己的文章》
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我想应当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地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的。
《自己的文章》
“出名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传奇》再版序言,1944年8月
以下语录原载1976年12月香港《明报月刊》第132期林以亮 辑
“人性”是最有趣的书,一生一世看不完。
最可厌的人,如果你细加研究,结果总发现他不过是个可怜的人。
“才”、“貌”、“德”都差不多一样短暂。像××,“娶妻娶德”,但妻子越来越唠叨,烦得他走投无路。
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时间和机会,不要做的事总找得出借口。
回忆永远是惆怅的。愉快的使人觉得:可惜已经晚了;不愉快的想起来还是伤心。最可喜莫如“克服困难”,每次想起来都重新庆幸。
一个人在恋爱时最能表现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质。这就是为什么爱情小说永远受人欢迎——无论古今中外都一样。
女明星、女演员见我面总劈头就说:“我也喜欢写作,可惜太忙。”言外之意,似乎要不是忙着别的许多事情——如演戏——她们也可以成为作家。
教书很难——又要做戏,又要做人。
人生恨事:一、海棠无香;二、鲥鱼多骨;三、曹雪芹《红楼梦》残缺不全;四、高鹗妄改——死有余辜。
很多女人因为心里不快乐,才浪费,是一种补偿作用。例如丈夫对她冷淡,就乱花钱。
别人写出来的东西像自己,这不要紧;只怕比自己坏,看了简直当是自己“一时神智不清”写的,那才糟呢!
一个女人如果肯默不作声,不去干涉男人买书,可以说经得起爱情的考验。
即便是家中珍藏的宝物,每过一阵也得拿出来,让别人赏玩品评,然后自己才会发现它的价值。
附录三:张爱玲另类档案
欣赏的打油诗:
樽前相对两头牌,张女云姑一样佳,塞饱肚皮连赞道:难觅任使踏穿鞋。
—— 《到底是上海人》
喜欢的东西:钱。
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经验到一些,和人家真吃过苦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
——《童言无忌》
咬着牙说的话:报仇。
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童言无忌》人生哲学:特别。
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以为与其做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
——张子静《我的姐姐张爱玲》
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
常说的话:我忘了!
耿耿于怀的事:《天才梦》的字数。
我的《天才梦》获《西风》杂志征文第十三名名誉奖。征文限定字数,所以这篇文字极力压缩,则刚在这数目内,但是第一名长好几倍。并不是我几年后还在斤斤较量,不过因为影响这篇东西的内容与可信性,不得不提一声。
《天才梦》附记
忘不了的画:
《永远不再》、《感恩节》、《明天与明天》、《青楼十二时》、《山姥与金太郎》、《夜的处女》、《暮春》、《老女仆》、《南京山里的秋》。
——《忘不了的画》
喜欢的气味:
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汽油味,牛奶烧烟了,火柴烧黑了,火腿咸肉花生油搁久了的“油哈”味。
《谈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