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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三球王殒命(1)(2)

“唉!这话,你们听到了就当没听到,可别张扬出去,栾宅有私牢!昨晚上抓进来个姓曲的罗锅儿,鞋底子打碎了十几双,凉水灌了几喂得罗,这会怕是折腾死了。听着像是逼他要兑票。分赃不均,狗咬狗。”

两个孩子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听得去磨刀石的火车进站,两人下了马车,相扶将着,凄凄惶惶地向火车站去了。

北风刮得紧,房顶上、路边上的雪吹得纷纷扬扬,牡丹江城在一片迷茫中。

车把式见两个年轻人车脚钱留得多了些,抽出两张票子东掖西掖的藏了,余下的到栾警尉老婆那里交帐。“一个月的灯油钱又有了。”他心想,不紧不慢地赶着车回栾宅去了。

转过街角就是栾宅大门,他忽地觉得车辕一轻,知道车后上了人,他刚扭过头,一柄攮子就从他后心捅进,透出前心。他腿都没蹬,就向后仰倒,死在车里。

杀人者是杀人的行家,没拔攮子,血就没往外喷。杀人者对这车、这马、这把式都很熟悉,穿戴的和车把式一样,接过鞭子就赶车,驾辕的老马都没觉得换了人。

看守栾宅的门卫见自家车回来,问也没问,开门放进去。车没进马棚,穿过前宅,绕到私牢前停下。那人下了车,呸的一口唾沫把窗纸唾了个窟窿,单眼调线的往里一望——

曲罗锅死马倒悬蹄吊在房梁上,头耷拉着,嘴里血丝子淌出老长,死活难料。身下一口锅,锅下炭火未熄,锅内水冒着热气,想是刚刚被拷打过。

这人也是撬门压锁的行家,手握住锁,暖了锁簧,用一根钢丝插进锁眼,来回拉动,锁咯嘣一声开了。他提着门把手,开门进去,门不出声音。

这人来至曲罗锅身边,先没割绳子,摸脉,脉已不走,听心,心已不跳。这人薅下一根头发,拨弄曲罗锅眼毛,曲罗锅的眼皮居然抖了几抖。他干什么事都是行家,放曲罗锅也放得仔细,先割了吊曲罗锅手上的两根绳子,曲罗锅就靠在他怀里,再转半圈,离了曲罗锅身下的锅,然后割了吊曲罗锅两脚的绳子,再一抬曲上身,曲罗锅竟站了起来!

这人从贴身带的铁盒里抠出一点白面,抿进曲罗锅鼻子里,曲罗锅竟喘了口粗气,要打喷嚏的样子。他贴在曲罗锅耳根上低声说:

“曲大哥,我是杨三愣。”

栾警尉的那挂俄式四轮车,往日只套一匹西洋马,那马肥得流油,由额至唇生了一带白毛,很是醒目,马车在街上一露面,行人避之唯恐不及。今日又套了匹矮小的蒙古马,那马一身卷毛,腿细颈长,透着根根瘦骨,一看便知是匹跑马。

两匹马驾车,大车跑得风快,出了察哈尔街,车三转两绕,竟到了姊妹楼。胡三球侧歪过脸去问栾警尉:

“警尉阁下,啥时候警察署搬到窑子馆里办案了?”

栾警尉笑而不答,待到大车绕到姊妹楼后,停在破砖窑前,栾警尉才说:

“三球王,区区小事何必惊动警察署,既然你我都是江湖中人,这事就私了了吧。砖窑里还有个撑船的,等着靠码头呢。”

胡三球见日上三竿,已拖过了一个钟点时间,此时蝶儿与文儿已坐上火车了,自己和这几个毛匪戏耍一番,倒也有趣。他们若逼人太甚,这儿倒是个收拾他们的好所在。说:

“请便。”

虽是眼旧窑,却打扫得干净,安放了桌椅,看来这儿久已是匪徒们接头的暗窑。两头尖早已等候在窑里,今日他穿得体面,头上扣着毡帽,没放帽檐,耳朵上戴着兔绒耳包,棉长袍一尘不染。

“一根绺子一条线,两根绺子编成辫,大水冲得山头转,爷们,咱又见面。”

“算啦!”胡三球选了个干净椅子坐下,并挥手示意栾警尉,两头尖也坐。“我已退离江湖,这黑话就不必盘了,那话也非唐宋诗词,登不得大雅。二位有话不妨直言。”

栾警尉心里疙里疙瘩的,不是个滋味。一是他与狼牙会合谋害胡家,一半是出于贪心,一半是被胁迫;二是胡三球已打发曲罗锅来送盘子,被压进自家私牢里,必死无疑。雪里埋不住死孩子,这事传扬出去,自己无论在官场或是在江湖上都难于立足。三是他亲眼见胡三球把三个钢球吞进肚里,谁知道那球什么时候,玩个什么花样出来伤人。所以他低头不语。

两头尖暗自替胡三球认倒霉,这事本与他无干,却闹得他家地覆天翻。若是郑武不发症子要死,在敲山酒楼就薅住了郑武,也无须来薅郑文,惊动胡家了。再想到胡三球在火车上解救过他,语气平和了三分。

“您爽快,我也就不藏着掖着的了。您见到我裹在腰里的条子了吧。”

“见了。足能买下一条察哈尔衔。”

“那条子被郑老大下套子兜去了。”

“扯!郑家马队从不断山路、吃赃钱,要是想得你条子,在火车上就下手了,你小子还能坐在这人五人六的和我讲话?必是你们破了山里山规,冲撞了郑老大。”

两头尖见胡三球一脸正气咄咄逼人,不得不吐了实情。“一撮毛怕走了条子,买了个孩子当了饺子皮。”

栾警尉听得胡三球肚内的球似在旋转。

两头尖接着说:

“狼牙会属狼的,怎么做活与他郑武有啥关系,他多管闲事,抢了条子不说,还砍了我两个疙瘩!”

“晚辈,把话放在秤上,秤杆端平了再说,既是动了手,他不砍你们的疙瘩,你们也得敲碎了他的疙瘩。往下说,郑武怎样了?”

“死在敲山酒楼了。”

栾警尉听了胡三球肚中的钢球果然在转。

胡三球说:

“如此看来,你们是要薅郑家秧子换回条子,郑武死了你们就要拿郑文顶坑。所以才到牡丹江来砸诊所、挂幌子,我若不交出郑文,你们就和栾警尉一起坑我个倾家荡产。是吧?”

两头尖再向胡三球抱拳:

“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你交出郑家秧子,我保你过太平日子。栾大哥,你说是不是?”

栾警尉早料到两头尖会这么做,只要他狼牙会薅走郑家秧子,才不管我姓栾的能不能捞着胡家的钱财,说不定还反咬我一口!于是他佯做没听见两头尖的话,不则一声。

胡三球对两头尖的话只信了一半,但听了这一半,他就明白了全盘。窑里这栽赃陷害他的两头尖、明官暗匪又是无赖的栾警尉,都在格杀之列!又一想,郑武已死,郑文又走脱了,我要再和这几个毛匪计较,不是顶着再次下水入江湖么?武儿抱打不平,砍了两个疙瘩,死得也值,只可怜我和四弟,少怕伤妻、老怕伤子之苦,我俩都摊上了。他暗自叹息一声,说:

“两头尖,郑文是我的义子,现今是我招的养老女婿,慢说他昨儿就走了,就是他不走,你掂量掂量你们这几头烂蒜的分量,能在我手底下带走他么?依我看,你们和郑家的仇,有两个结法。一是你们去郑家窝棚,有多大章程,找五毒炮爷使去。这二嘛,我倒能帮一把手。我打发人去郑家窝棚,让四弟把条子给你们捎来。他死了儿子,你们死了三个弟兄,各有所伤,这仇也就化解了吧。我成全你们,用我的家当作保。还是和为贵,你们闹我诊所的事,我也不追究了。”

“你把我当猴耍了!画个圈让我跳。”两头尖拍案而起。

胡三球在他肩头上一按,两头尖顿时矮了一节。

“坐下!你还不比个猴子懂人味哩。听人劝、吃饱饭,消消停停地依我的话做去吧,不介,你狼牙八浪怕是都得死在牡丹江地面上喂蛆。”

这一按,胡三球袖子里掖的那张郑文的请假条落在地上。两头尖手快,拾起来攥在手里。

胡三球起身,对栾警尉说:

“姓栾的,是你用车把我送回家去呀,还是送我到局子里见识见识?再者说我门口吊着个人,总得上下打点打点,你看我出多少钱合适?昨儿曲罗锅给你端个盘子,也没回去给我个信,不知你觉得这盘子够不够分量。”

栾警尉见胡三球锁住了两头尖,就来了个就坡下驴,跳出胡三球与狼牙会的胁持。对两头尖说:

“我这个忙也算帮到家了。这船顶不住上水,靠不上码头,我看就算了,有话改日再盘。”

然后他站起来,对胡三球说:

“我没见曲罗锅,八成他把盘子端我家去了。我可是一天一宿没回去了……”

两头尖眼睛冒血,费尽心机、搭上条人命的谋划,竟败在这栾警尉手里,他伸手要掏喷子,先崩了这栾警尉,再和胡三球玩命!谁料他刚抬手,就被胡三球一个鹰叼兔眼,掐住了手腕,把他的手拉过去,贴在自己的肚皮上:

“小子,摸摸这里有啥玩意?”

两头尖隔着棉袄就感到胡三球肚内有三个碾滚子在转,耳边似听到隆隆之声。他心里凉了半截,他晓得这钢球的厉害,拿不住这胡三球,就薅不住郑文,丢了条子,狼牙会里也饶不了他,横竖也是个死,不如临死再赚上一个。他一指栾警尉:

“您别听他馋母猪拱槽子——胡冒泡。昨晚曲罗锅到姊妹楼来送盘子,可巧我也给姓栾的端来个盘子。他见我的盘子大,船就靠了狼牙会码头,和我核计着薅了郑家秧子、砸了胡家响窑,他惦记着你万年利号子里的钱哩!”

栾警尉回话气短:

“你这才是熊瞎子数手指头——瞎掰。我压根没见曲罗锅。”

两头尖说:

“你吞了胡家的盘子,逮了曲罗锅,是我亲眼所见!你敢领三球王到你宅子里的私牢走一遭么?曲罗锅的尸首还没扔了吧?”

栾警尉语塞。他听见胡三球肚内的三个钢球飞转,交磨得咝咝响,像三条扭在一起撕咬的毒蛇,知胡三球已信了两头尖的话,自己一时如何能把这个谎撒圆,还是走为上,拔脚出窑。

两头尖从窑壁上抠下块砖来,咔的一掰两半,右手一块飞出去,击在栾警尉后背上,栾警尉三晃两晃没摔倒,伸手摸枪。两头尖左手一块砖飞出去,栾警尉摸枪的那条膀臂耷拉下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守在门口的马弁跳起来,用身子掩住栾警尉,抬手向两头尖发一枪,没打中。两头尖闪身躲在胡三球身后,一振臂、一跺脚,两肘、两脚顿时冒出四柄尖刀,他想无论马弁打死胡三球,还是胡三球打死马弁,他都要下杀手,决不让这背信弃义的栾警尉生还!

马弁枪口指向胡三球。

胡三球听到了自己二十余年的亲随死在栾警尉之手,恨不得把这恶匪赃官化作齑粉。但他若出手伤人,就顶着又入江湖。他此刻正一脚踩在明路上,一脚踩在黑路上,左右为难。

栾警尉伤得不轻,向马弁喊:

“搂喷子!放连珠炮……”

胡三球早已看清马弁的匣子枪是德国造,有快慢机,能连发二十响。一顿乱枪打进来,窑里的两个人非死即伤。已不容胡三球再想了,他一张口,肚内怒气把一只钢球顶出,那球飞起,也也叫着,击中马弁右眼,镶进眼眶里,把个右眼珠子也震了出来,耷拉在外,马弁登时倒地气绝。那匣子枪却打出一梭子枪弹,击在窑顶上,一时间碎砖飞溅、尘烟乍起,砖窑内难辨人形。

胡三球暗悔方才忘了制怒,口中喷出的钢球力量大了些,毙伤人命,两脚已落入江湖泥沼之中。悔后便是恨,恨栾警尉、两头尖两个毛匪又逼他下海。眼见得栾警尉堪堪不支,他便转身向两头尖:

“你我眼下都属黑路上人,我本该这就打发了你,念你年轻,我网开一面,放你条生路,你带着剩下的几颗狼牙,滚出牡丹江地面!不介,我肚里还有两颗球,够你用的吧?”

两头尖后退,已退至砖窑墙角,咬牙切齿地说:

“我两头尖竖着回牡丹江那一天起,就预备着横在这里。胡三球,要不是我念及火车上你搭救我之情,处处绕着你,这个活儿我早做利索了!你何必和我过不去?”

胡三球见他嘴硬,想教训他几下,再去收拾栾警尉。两头尖一指他身后,“躲喷子……”

胡三球暗笑,你让我转过脸去,你好下杀手!跟我来这套,你小子还嫩了点。他又逼进一步。

“砰!”

胡三球背后响了一枪,正中他后心,他捂着心口,贴着墙倒下来,扭回头看去,打黑枪的是恨不平。恨不平把冒着烟的枪揣进怀里,冲胡三球嘻嘻一笑:

“这打暖枪,还是您教我的呐。”

原来这恨不平在栾警尉带走胡三球后,钻进诊所搜了一遭,街前街后的转,又去了趟火车站,也没找到蝶儿和郑文,就转到这来了。见胡三球要打两头尖,就开了枪。

两头尖过去,一脚踢翻恨不平:

“你为啥打死他?你们手里拿着枪是为了着打天下,不是杀人玩的。这三球王死在咱手里,祸你算惹大啦!”

恨不平不忿,说:

“我知道这老杂毛和你有恩,可他和我有仇!路路通就是死在他门口的。”

两头尖屈指一算,进牡丹江地面不到半个月,狼牙八浪就只剩下五口子了,心中难免伤情,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展开胡三球掉在地下的纸条看,郑文的假条虽没注明日期,但这两头尖深通文墨,又机敏过人,他用舌尖舔舔墨迹,断定是今天写的。他知道郑文与蝶儿已坐火车走了一个钟点了,他叹息了一声。

恨不平问那纸上写的啥字。两头尖说了一遍,恨不平一拍大腿:

“该着咱哥们走字,我去火车站,听人说去磨刀石的车晚了两个钟点,那票车这工夫还没出站哩!”

两头尖一跃而起,让恨不平卸下马来,顺着铁路线直奔火车站!

胡三球手捂着胸口,他觉得身上的血,三勾已淌出两勾,出气没有进气多了。走了一辈了江湖,该死八百回了,只不过命断送在这几个毛贼手里,有损一世英名,所以难咽下这口气去。听了恨不平的话,不知为什么腹中的两个钢球又旋转起来!

两头尖不知是怜惜老英雄,还是查看他死了没有,竟凑了过来。

胡三球一张口,一球飞出,带出一腔碧血,正中两头尖脑袋。两头尖头骨崩裂,脑浆子溅到窑顶上,人却未倒,后退几步,坐在椅子上,死个端端正正。

胡三球向来是以气发球,这次因腹背洞穿,只得以血发球,这一球已把他剩下的那一勾血耗尽了,眼见得恨不平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出窑去,口中却发不出球来。

恨不平出了窑,见栾警尉头冲下趴着,脸下一摊紫血,想是死了,就没理他,转身探头向窑里看,想给胡三球补上几枪,见胡三球二目大瞪如卵,怕那眼珠子也能像钢球样的飞出来击杀他,连忙蹦到四轮马车边上,卸下那匹蒙古马,奔火车站去了。

其实栾警尉没死,不过是受了内伤,缓醒过来之后,爬上马车回警察署了。当天就贴了告示捉拿恨不平,说胡三球勾结狼牙会匪逼死病人,害死警察。第二日,他领人勘察现场,见马弁已被野狗啃得只剩个皮带卡子,胡三球与两头尖尸体却完好,想是野狗们不能断定这两人死没死,不敢下口。

为防野狗再来,栾警尉命人推倒一垛砖,堵了窑口,将两个人的尸身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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