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闷在家里,果然没什么好处。她为自己发现安生的美,而感到不自在。
于是,她凝凝神,又继续开始认真答题。尽管已经将重心又放在了学习上,但在薛明珠的心里,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始终在她心里眨呀眨。
不光她觉得安生的眼睛好看,甚至她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也很好闻。当然不是母亲珍藏的香水味道,也不是肥皂厂生产的肥皂气味,就是一种好闻的体香。
她想:男人也有体香,这真奇怪。这天下午四点的时候,父亲忽然提前下了班,他的气色看上去很不好,刚刚一个小时前,他刚被同时贴了一张大字报。
他知道,这个张贴大字报的同是,是出于对他的泄恨。只因在工作中,父亲发现了这个同事有贪污储户存款的嫌疑。出于正义,父亲揭发了他。哪里知道,这下就令这个同事大为恼怒了,他来了个反击,不但矢口否认没有这回事的存在,还将那些贪污的存款都栽赃到了父亲头上,并且给资本家出身的父亲,贴了一张大字报。这下,在海城的银行金融系统内,父亲的处境非常不妙。
其实,这些天,薛连良一直感觉都不好,他总觉得自己的处境将会越来越艰难。他先被逼着写了封检讨,然后,心情黯然地回了家,只因他没忘记,今天无论如何得为帮女儿补习的安生老师,请他吃顿晚饭。
薛连良到了家后,果然听见女儿的屋子里,不时传出清朗的说话声。他便立在外面,沉默了一会儿。在他看来,多学点文化知识,总是有好处的。
不过,他想:兴许过几些时间,女儿的补习要被迫暂停一下了。他一进看到一些比他出身更不好的资本家,被群众揭发,送去其他省份改造去了,从此,家里更加困窘不说,还得和妻儿远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团圆。
一想到这里,薛连良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重。
他将手里买的几只鸡爪和卤菜,轻轻地放在了厨房里,顺势看了看安生。其实在安生小时候,薛连良见过他,听说过这个孩子一向品学兼优,从小到大一直如此。薛连良看着安生一副一表人才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的女儿,心想:时运不济,明珠可能真的上不成大学了。这几天补习的日子,也将很快结束。可不管怎样,他得对安生表示感谢。
“安生,安老师!”父亲提高了嗓门,他知道论辈分,安生得是他的远房内侄。不过他宁愿唤他一声安老师。从前自己的资本家身份,他再不想提起。
“伯父,你好!”安生听见了,这是明珠爸爸的声音,他马上站了起来,礼貌微笑招呼。
“爸爸,你回来了!”明珠也看到了父亲,眼中略有诧异。
“嗯,我提前下班的!”薛连良眼中的神色更是黯然了些。他忽然对女儿道:“明珠啊,你去厨房里先做饭,我要招待下安生吃顿晚饭!厨房里有我买回的卤菜,你再炒个鸡蛋,爆点花生米,呛个黄瓜,将卤菜整理一下!”父亲温和地对她说。他知道女儿对于这些家务,已经得心应手。
安生听了,却摆手说道:“伯父,不了!晚上我还要赶回学校去呢!我担心会耽误时间!”
“安生,哪里会?吃饭也就半个小时的事情!”父亲很坚持。
招待客人,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事。薛明珠听了,便笑着对安生道:“安老师,真的,您就随便在我家吃顿饭吧!不然,我心里也过意不过的!”因为安生前来辅导,真的是亲戚之间的介绍,是不收取任何费用的。
安生听了,看着明珠眼睛里恳切的目光,心里一软,点头便答应了,笑道:“那么,好吧!”她听了,当然很高兴,马上就去厨房利落地收拾了起来。
五分钟后,她已经在厨房里摆下了桌子,父亲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酒,安生坐在了父亲的对面,似乎有些拘谨。
“明珠,出去买点挂面,然后下点面!”父亲给了她钱,似乎要将女儿给支走。
“好的。”明珠没有想到更多,她只想招待得安生更好一些。
父亲见她出了门,方对着安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安生不禁问道:“伯父有心事?”
薛连良沉重地点了一下头,说道:“安生,实不相瞒。我可能要挨批斗!到时候,我担心明珠会遭受牵连!”
薛连良所说的,安生当然都懂。他低头感叹道:“那么——明珠还要继续学习下去么?”他想,要是明珠能够参加七月的高考,进入了象牙塔的话,境遇一定会好一些,毕竟学校还算是宁静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看出来,明珠这孩子,真的想用些补习功课,但是我想,可能她没有什么机会了!”
“伯父的意思是说——”安生听了,眉头皱了一皱,在等着薛连良的回答。
“哎,我看明珠,也没有必要补习下去了!你想啊,我要是被下放了,明珠的母亲,定然也不能幸免,搞不好,将会和我同行!到时候,只剩下明珠一个人在海城!我是真担心她的生活呀!”薛连良越说,越忧心忡忡。安生的神情也沉重起来了。
“安生,我要是不在海城了,你能不能多抽一点时间来看一看明珠!”薛连良提出了这个要求。薛家,就他这一支留在海城,其余的不是在外国,就是在香港。来往的亲戚本不多,但现在看到这个局势,乖巧的亲戚早懂得不和他们来往了。所以,安生虽是他妻子的远亲,但能不顾风头,一心帮明珠辅导功课,这令薛连良觉得,他是一个忠厚可靠的人。
安生听了,思索了一下,笑道:“伯父,倘若真有这一天,我一定会将明珠照顾得好好的!”但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他本人将是安全的,且人在海城。不然,这真的无可奈何。
“伯父,难道事情真的很严重么?”安生觉出薛连良话语中的沉重意味,不禁再次问道。
“安生,当然!”说着,薛连良便将这几天,他工作中的事情告诉了安生。末了,又重重说道:“这一次,我要是不能脱身,可就是贪污大罪,而且还涉嫌诬蔑劳动群众,我知道,如果再有人落井下石的话,只怕,到时我和你伯母,都得进监狱去!明珠一个人,在海城的处境,我真的是不敢设想下去呀!”薛连良觉得,如果自身不能保全的话,也没有什么。可平时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独生女儿。
安生听了,心里也不禁叹息了声。他见过许多许多像明珠这样家庭的子女,因父母之事,被人瞧不起,乃至于遭到谩骂殴打。
“伯父,我想,凡事还是不要都朝着最坏的方面想!或许事情还是有转机的呢!”现在,他也只有尽量安慰他了。
“哎,安生,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世事洞明,我的预感,十有八九是不会错的!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是担心我的女儿!所以,如果我真的——请你帮我照顾一下明珠,好吗?”薛连良已然露出恳求之色了。
“伯父,我答应你!”其实,不肖薛连良这样说,如果他真的知道明珠以后将孤苦一人的话,说什么,他也会过来帮助她的。
就在这时,薛明珠买好了挂面,进了屋子来,看出父亲和安生只是安静地坐在桌子旁,一句话也不说,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她反而笑道:“爸爸,安老师是个内向的人,爸爸你一向不是能言会道的,你是主人,怎么一句话不说呢?”
可是父亲听了,只是勉强说道:“明珠,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补习了吧!”
“啊?”听到父亲这样说,薛明珠的心里当然十分意外:补习对她本是无可无不可的,既然父亲说要补,那么她也同意了。现在好不容易她喜欢上了数学,怎么父亲又一下子说不补习了呢?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是安生对父亲说了什么?他嫌弃自己不聪明?
可是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啊!薛明珠只看着安生,似乎要寻找答案。“安老师,是不是您觉得我不够聪明?”
安生听了,便看了看面露痛苦之色的薛连良,对明珠笑道:“明珠,不是这样的!只是我最近的时间不够,而你其实很聪明,我想你自己可以根据我给你的教材,自己学习!”
“哦,是这样子啊!”听了安生这样说,薛明珠的心里,十分惆怅。她忽然发现:安生来帮她补习的日子,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明珠,买了面,就去炉子上下吧,待会,我想你妈也该回来了!”薛连良轻轻嘱咐。
“嗯。”明珠便轻轻答应了,一脸沉默地在炉子旁烧起水来。
过了半个小时,曾荫榆也回来了,和丈夫一样,她的气色也很不好。看起来,丈夫在单位的一切,她都已经知道了。
她怀着沉重的心情进了屋,看到厨房里的饭桌旁,坐了一个身穿白衫的年轻人,心知就是帮女儿辅导功课的安生了。
她捋了捋头发,一脸平静地对着安生招呼道:“安老师!您辛苦了!”此时,她还不知道丈夫已经提出不让明珠继续学习的建议,还对着安生询问了一下明珠的学习情况。
薛明珠在一旁听了,觉得尴尬,也觉得有些伤心。这个有着长睫毛的安生,大概她以后看不到了。
薛明珠下好了挂面,摆放在了碗里。她的眼睛有些潮,她觉得这该是水里蒸腾出的水汽的缘故。
她不记得父母又和安生说了些什么,总之在晚上七点安生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安生看着她的神情,很不一样。那眼神很复杂,带了怜悯、同情和牵挂。
三天之后,她在家里自学数学公式,忽然就听到一个消息:父母都被人从工作单位,带到了街道。
接下来的七天,她没有见到父母,父母一直没有回家,这令她惴惴不安。到了第八天的一个夜里,她正蜷缩在房间里,忽然就听到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她吓了一跳:难道是父亲回来了?
她便轻轻地将门打开。一看,进来的却是安生!安生的手上拎了一些米面,他急匆匆地就进了来!
“明珠!”安生的神情很郑重,似乎有一件大事要告诉她。
“安老师——”她请他坐下。安生没有坐下,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告诉她一个消息:她的父母现在已经不在海城,据可靠消息,他们现在已在江西的农场。
她一听,重重地跌坐在了凳子上。她知道这个消息对她意味着什么!
“明珠,不要怕,坚强些!有空我会过来看你!”安生将米面交给她,看了看外面,又道:“有什么嘛困难,尽管告诉我!”
她听了,只是麻木地摇摇头。这几天,巷子里的邻居都听说了她父母被捕的消息,对明珠的态度也陡然地改变起来。
有的,干脆直接对她冷嘲热讽。可有些未婚的男的,却爱在暗处对她动手动脚的,这令她更是不敢出去。
而且,父母是突然被带走的,没有留给她什么钱,她这样身份的人,进工厂当然是不会要的,没有办法,她只能一个人偷偷去菜市场找点剩下的叶子。
“你知道——我的父母,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她日夜相问的,无非就是这些。
“我也不知道!但是,明珠,你要答应我,不管怎样,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安生在临走之前,忽然对她这样说。
她听了,点点头。佩芝也这样对她说。佩芝也常常过来看望她。给她带来许多好吃的。但她不想告诉佩芝,其实那些好吃的东西,到最后都被巷子里的孩子们给收走了。但她不想令佩芝担心,每当佩芝过来看她,瞧着她蜡黄营养不良的脸,问道:“明珠,你怎么还这样瘦?我带来的营养品,你都吃了吗?”
“嗯,佩芝,我当然都吃了!”她当然不会说出,佩芝送给她的食物,都被巷子里的小孩子抢去了。抢去就抢去好了,只要夜里她睡觉的时候,能够得到安全就好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有什么男人从她家破窗而入。
为了鼓励她振作,佩芝还将自己手上的一枚祖传翡翠戒指,送给她先戴着。安生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明珠,有事就过来找我!”他告诉她在学校的地址。
安生敏感地觉出额:这个地方,身为孤女的她,实在是不适宜住下去。他忧心忡忡地离开了小巷子,一直到明天上课,他的脑子里,都在想着如何去帮助她。
到了第二天下午,七月又提着菜过来看他了。安生看了看她,忽然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拖着七月了,既然心里并不是那样喜欢她,又何必一次次第和她见面呢?
他请她进了来,就立在她面前,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七月听了,似乎也不怎么吃惊,她看着安生,苦笑了笑,轻轻说道:“安生,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想对我说的?那么,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她不傻子,凭着女人的敏感,她知道安生对自己没那样上心,只是她总是幻想着:是不是,慢慢地可以和他日久生情呢?只要他知道了自己的好就行,她相信自己能够打动他。
不过,她知道安生这样一个犹豫性格的人,今天能够说出这番话,想必此事已经在他心里下了多少回了吧。难道说,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七月——”安生沉默了片刻,抱歉地又道:“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我发觉我对你,没有那层意思!我想,我不如还是说开了,不然,也对你不公平!”
心知七月会难受,但他还是要说。可为什么是今天,他下了这样大的一个决心,他也弄不明白。
“安生,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七月只能朝这方面想。安生是她高中三年的同学,她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对于她的侵入,起初他是不反对的,而且在行为上,还给予了默认。现在安生这样说,她想除了他另有所爱,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
“不是的!七月!我就是觉得我对你,没有什么感觉!以后要是在一起,对你也不好!不如,现在还是分开的好!”安生只是重复说着这几句话。
不料,这些话却令七月非常不开心,她本就是个爽利的人,听到他还不肯交待真相,不禁冷笑说道:“安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喜欢故弄玄虚,其实你不说,你以为我就不知道么?最近,你和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来往很密切,是不是?”
安生听了,心里很是吃惊,自己都是选择巷子里的人最少的时候,去看望明珠的,七月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的?”安生还是要问。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条巷子里,住着我一个同事!呵呵,安生,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们常常在夜里幽会?别人不说,你就一会人家不知道么?”七月站了起来,手里已经拎起了包。
“不是的,七月,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她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只是同情她!”安生觉得这件事根本无需向七月解释,但看到七月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似乎自己不解释,倒真是有偷偷摸摸的行为似的。
“同情?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有什么值得同情的?祖国那么多劳苦大众,你为什么不去同情一下?安生,我忘记了,你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从根本上说,你和那些资本家是站在一块的,是不是?你从骨子里,其实是瞧不起我们这样的工人阶级的!安生,是不是?”七月看着她,只想要他一个回答。
“不是。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是同情她。她父母是她父母,她是无辜的!”安生不想令七月误解了明珠。
“哼!她父母反动,她也一定反动!安生,你要是继续和她在一起,你一定不会得到好下场的!”七月说完,重重地摔门出去。
回到家,七月就痛快地哭了一场。她母亲在一旁缝补着衣服,见了女儿这样,心里已经猜到了个十之八九,她对着女儿,反而笑道:“怎样?都被我猜中了吧?你还不信?依我说,工人的女儿,还得找工人的儿子!这才是门当户对!什么知识分子啊,都是有心眼的人!”
七月听了母亲的话,还是窝在被窝里,一句话都不说。顿了顿,她抹了抹眼泪,忽然就道:“我不会便宜了安生的!我投入这样多,厂里的人,都知道我谈的对象时大学里的老师!现在,我莫名其妙地被安生甩了,我哪里还有面子!”
“啊?那你要怎样?”她的母亲听了,心里有些吃惊。
“我不怎样,但我就是不会让安生好过!”七月恨恨地。
“哎,我的女儿!人家安生也没把你怎么地,依我说,不如就这样算了!我看,还是你们的小宋厂长,为人不错,这些时候,你和安生交往,人家也没说什么,还是一心等你回头呢!不如——”七月的母亲看着已经二十二岁的女儿,劝解道。
七月听了,沉默了一下。不过安生和宋宁一比较,的确宋宁比他坦荡多了!她当然不会去报复安生,因为安生毕竟是她初恋的对象,她要为难的人,当然是那个资本家的女儿了。
在菜市场见到薛明珠的时候,令七月的心里,更是困惑,这个姑娘看起来骨架甚小,面黄肌瘦的。而且竟然在菜市场里捡拾剩下的叶子。她真的弄不懂了!她觉得她实在作秀,在博得别人对她的同情。因此,七月只是看了看她,也没有上去和她说什么话,转身就离开了。七月当然不知道,数年之后,对自己任性的行为,她将有多么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