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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丘比特的断箭

方沁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脸向着诊室门口,目光却是散漫无神。

按计划,下个月又要做第三次试管婴儿,今天的检查,也是早就预约好的,一切,都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距海地地震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而就在昨天,中国的青海玉树发生了7级强烈地震。难道这又是一个多灾多难之年?方沁的心情低落,想着自己这半年多来如同坐过山车一般,随着那个人,起起落落,从排斥到靠近,从低谷到高潮,最后,仍是从峰顶坠落。

太短暂了,美好的感觉就如同昙花一现。在她刚刚打开心扉准备重新接纳他时,在她的身体时隔多年再一次体验到他给予的快乐时,在她自以为终于可以与他身心合一时……

就好似阳光下七彩的肥皂泡,飘得没多远,或只是用指尖轻轻一碰,便破灭了。也许这只是爱神的一场游戏,丘比特的那支箭,断了,所以他们再也没有可能在一起。

走廊上传来高跟鞋的脆响,走到她旁边时停了停,那人便携着一股香气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是你呀,怎么一个人?李云飞呢?”似曾相识的声线,甜腻中带着张扬。

方沁扭过头,见到一张明艳的脸,立刻想起来,当时第一次来生育辅助中心做检查时就遇见的--叶子沁,李云飞的某一任“女友”。

叶子沁见她爱理不理的,甚是无趣,打量了一下她平坦的小腹,撇了撇嘴:“上次陪我姐姐来时遇见你们,还说要一起吃饭呢,可一直都没空。这都大半年了吧?唉,我姐过两个月就要生了,你怎么还没动静?”

方沁此时实在没有心情理会她,别过头去又盯着诊室门口上方滚动的排号。上次奚落了她,这次就由得她在嘴巴上占占上风吧。可心里对李云飞的恼恨不由得又添了几分。

“怎么,和他闹别扭了?”叶子沁凑过来问了一句,见方沁不答,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他这人就是这样。还以为他转性了呢,原来还是一点没变,没长性。”

叶子沁不管她有没有在听,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和他曾经有个孩子,如果活着,现在都快上小学了。”

方沁猛地转过头,睁大眼睛看她。

叶子沁看了她一眼,有些凄楚地笑笑,然后挪开目光,缓缓说道:“那时候我正参加一个模特大赛,初赛都过了,结果意外怀孕了。他劝我把孩子留下,还说要和我结婚。我们连婚纱照都拍好了,谁知却被我发现他和别的女人有一腿,而且就在我吐得天昏地暗,妊娠反应严重得住院的时候。我一气之下,就去把孩子打掉了,都三个多月了,是个男孩,真可惜。”

方沁想要转过头,可她的脖子僵住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和他在一起很快乐,但最后注定要伤心。因为他永远不会把他的心交给你。”叶子沁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左手,看了看无名指上那硕大的钻戒,脸上露出微笑,“还好我醒悟得早……”

“19号!19号来了没有?”护士从诊室中探出头。

“哦,来了!”方沁站起身,迅速走过去。

“哼!”叶子沁看着她的背影冷笑,用几若不闻的声音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叶子!”一个身材瘦削的女子快步走过来。

叶子沁扭过头问道:“姐,你怎么才来?”

“你倒嫌我来得慢!你老公呢?他怎么又不陪你来?”女子的声音透着不满。

“他要陪客户,忙。”叶子沁道。

“哼,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生意永远比老婆还重要。”女子抱怨了一句,又安慰道,“你也别太着急了,你还年轻嘛,慢慢来。”

叶子沁悠悠道:“我急什么,是他急。”

“嘁,他两个女儿都二十多岁了,还非想求个儿子。自己不济,也怨不得别人。”女子一脸的不屑,见到叶子沁失落的神情,连忙道,“你今天要做B超是吧,我去买两瓶水给你。”说完便匆匆走开。

叶子沁疲倦地把头靠到身后的墙上,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那张曾经让她又爱又恨的脸庞又浮现出来,仿佛听见耳边有个磁性的声音在低声唤她:“沁儿,沁儿……”

“没有心的人……”叶子沁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自语。

大家都叫她“叶子”,他也这么叫她。但他们两人在一起亲密的时候,他总是叫她“沁儿”。

他说他喜欢她的名字,很好听。

她倒不觉得,反而认为自己的名字有些拗口了。

但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那时候他们好得如胶似漆,每次他叫她“沁儿”的时候,平时冷峻的目光就温柔得几乎化成水。他搂着她,轻轻吻着她的眼睛,深情地呢喃:“沁儿……沁儿……我的小沁儿……你的眼睛真美,就像夏夜里的星星……”

方沁走出电梯,人影一晃,李云飞出现在面前。

“检查做好了?怎么样?”李云飞问。

方沁目不斜视,径直向外走去。

“对不起,我上午有手术,实在脱不开身。这不一完事就来接你了吗?一起去吃个午饭吧。”李云飞追着她说。

“我没胃口。”方沁看也不看他。

“那我送你回家?还是回你医院?”李云飞伸手搭住她的肩头,“不过总要吃点东西,要么我去给你买些粥?我知道有一家私房菜馆的粥……”

“够了!”方沁猛地停住脚步,把他的手拨开,冷冷道,“你离我远点,我不想看到你。”

李云飞看到她一脸的嫌恶,缩回了手,说道:“那天打架,是我不对。不过,那件事绝对是个误会,是赵桦那个愣头青……”

“我说过你的事与我无关。”方沁冷着脸。

“都过去半个多月了,真的无关你也不会气我到现在啦。”李云飞按捺住性子,低声下气地道,“打架的事我向你道歉,行吗?你听我解释……”

“没必要。”方沁定定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然后缓缓别过头,低声道,“李云飞,我们离婚吧。”

李云飞一愣,随即沉声道:“你什么意思?都说了那是个误会!”

“与那件事无关。”方沁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与什么有关?”李云飞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我这就把赵桦那小子叫过来,让他跟你解释!”

“李云飞!”方沁按住他的手,“跟谁都无关!是我自己。是我累了,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听你解释。”

“你就这么不信我?”李云飞的瞳人猛地收紧。

“我凭什么要信你?”方沁松开手,“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怨恨我忘了你!”李云飞觉得委屈,觉得愤怒,这大半年来,他做得还不够好、不够努力吗?如今她只因为一个误会,就判了他的死刑,甚至连辩护上诉的机会都不给,她谁的话都信,就是不信他!

“这怨不得你,所以……你也不必再委屈自己了。”方沁的声音支离破碎。

“什么叫委屈自己?”李云飞用力扳过她的肩头,哑声道,“方沁,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睛里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方沁紧咬着下唇,不肯抬头,却有热热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

嗡,李云飞攥在手里的手机不停地振动。

怎么这么巧这个时候有电话进来?李云飞恨不得把手机扔出去。可瞟了一眼来电显示,只好接起来。

听了两句,李云飞面色一凛,低声说了句“知道了”就收了线,然后对方沁道:“医院有急事,我得赶回去。等你什么时候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我已经很冷静了。”方沁抬起头,尽量平静地看着他,“过几天,我会让律师把离婚协议给你送过去。”

“方沁,这是在中国,收起你那套美国做派吧!”李云飞冷哼一声,咬着牙道,“当初是你自己下的套,现在想要出去?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李云飞说完,再也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第二天的早上,方沁刚打开手机,叮的一声,李云飞的短信就进来了:“我要出差一段时间。下个月做第三次PGD,抱歉不能陪你一起去了。讨厌我就暂时忘了我吧,换个好心情,祝成功!”

短信的发送时间是凌晨四点半。

方沁柔肠百结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决定主动打个电话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电话那头,只有这个机械单调的女声在反反复复地说着。

方沁握着手机,忽然就觉得心里一空。

晚上,方沁正在厨房收拾东西,突然听到丹尼大叫:“妈咪快来,快来看这张照片!”

方沁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走进丹尼的房间:“什么照片这么大惊小怪的?”

丹尼正在上网,他来申市这大半年中文进步很快,现在已经学会用中文打字,都可以很熟练地在QQ上和同学用中文聊天了。

电脑上打开的网页是一则新闻,大大的粗体字标题--“申市赴玉树抗震救灾医疗队今晨起程”,下面还配了照片,两排穿着迷彩服的人,或蹲或站,后面是一面国旗。

丹尼指着后排最边上一个人道:“妈咪,看,是叔叔!”

照片上,李云飞负手站在飘扬的五星红旗下,脚蹬高帮军靴,迷彩服腰间扎着宽皮带,更显得身姿挺拔,左臂系着白底红十字的袖章,帽檐下的眉眼英挺俊朗,脸上是一贯的冷峻,薄唇微抿,透着坚毅和镇定。

原来,他竟一声不响地去了青海。不过,他既然参加过国际医疗队,承担过汶川地震后的救护任务,经验丰富,又是外科专家,那么这次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只是,青海震后才刚刚几天,那里,余震不断,处处充满着危险。

“帅呆了!”丹尼感叹道,“叔叔穿这一身真帅!妈咪,是不是?”

方沁看着丹尼一脸的心驰神往,摸了摸他的脑袋,缓缓道:“是。”

丹尼喜欢他,并且崇敬他。这是方沁得出的结论,完全符合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正常感情。

虽然她不知道,李云飞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做到了,他迅速地俘获了丹尼的心,或者,真的是所谓父子天性?

她一度很头疼该如何向丹尼解释,可丹尼从来没问过,连怀疑也不曾表露过,甚至有一次她开口想说什么,都被丹尼故意用别的话题岔了开去。

直到李云飞和赵桦打架那一天,她把他们赶了出去,然后跌坐在沙发上,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哭泣。丹尼走到她面前,伸出他那细细的胳膊,把她搂在他瘦弱的小胸脯上,用男子汉一般的语气说:“妈咪,别哭。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那一刻,她猛然意识到,她的丹尼长大了。虽然他的身体依然病弱瘦小,但他已不是那个时时处处需要她捧在手心、罩在翅膀下,有着妈妈的宠爱就满足的奶娃娃了。

也许,他明白的、知道的、需要的,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

丹尼需要一个真正的父亲,带领他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

方沁有些动摇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希望李云飞平安归来。

一切,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各地派出的几支赴青海医疗救援队都在半个月后陆续回来了,只有极少部分人还留在当地的医疗点,李云飞就是其中一个。

五一过后,本来是该去做第三次试管胚胎植入的日子,计划是用上一次留下的冷冻胚胎。可方沁只是照了个B超,便匆匆离开了生育辅助中心。

妹夫杰奇要去韩国出差半个月,妹妹方芳对他形影不离,说想吃正宗的韩国泡菜,也要一起跟着去。今天晚上,是临走前的聚餐。

“丹尼,跟不跟小姨一起去韩国玩呀?”方芳怀孕五个多月了,母爱大发地揉了揉丹尼的头顶。

“韩国除了泡菜,还有什么好吃的?带点回来给我。”丹尼明知小姨只是随口说说,不过他才输过血,精神正佳,对着一桌子的佳肴吃得兴高采烈。

最近方沁经常用三明治、意粉、蛋炒饭之类的简单吃食打发他,有时甚至连厨房都不进了,直接叫外卖,所以他的嘴巴已经寡淡好久了。

吃着吃着,丹尼抬头看了看方芳,忍不住问道:“小姨,上次你还只吃一点点东西,现在怎么这么能吃呀?”

方芳愣了一下,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杰奇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方芳,目光温柔:“因为小姨肚子里有个小宝宝,所以她一个人要吃两个人的分量,这样宝宝才够营养呀。”

“这我知道。”丹尼皱了皱眉,怎么自从小姨怀孕后,姨父好像高兴得傻了,经常用这种对两岁小孩的口吻和他说话。拜托,他已经快十岁了。

于是,英俊少年丹尼干咳了一声,缓缓道出他心中的疑问:“女人怀孕了不是一吃东西就要吐的吗?为什么小姨胃口还这么好?”

方芳扑哧笑出声:“丹尼,你这是从哪听来的?”

“难道不是吗?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丹尼被她笑得有些恼了,“我同学卢克的妈咪怀孕,都吐得住院了,我还陪他去医院看过他妈咪呢。”

方芳忍住笑道:“小姨前几个月也是吐得挺厉害,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说着求救地看向方沁,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一个小男生解释妊娠反应。

方沁笑了笑,对丹尼道:“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丹尼,妈咪怀着你的时候,可是从来都没有吐过呢,胃口好得不得了,足足增了四十磅。”

“四十磅?”丹尼睁大了眼睛,“可我生下来只有七磅!”

“是呀,肉都长我身上了。”方沁搂了搂丹尼的肩头,“你是个乖孩子,在妈咪肚子里的时候就很乖,从来不折腾我。”

丹尼转过头,有点得意地对方芳说:“小姨,看来你的宝宝不乖。”

方芳故意沉下脸,用胳膊肘捅了捅杰奇:“喂,你的宝宝不乖,尽折腾我,害我前几个月瘦了好几斤。”

杰奇的蓝眼睛里噙着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把一只大虾夹进她的碗里:“那还不赶紧吃回来?”

餐厅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大家其乐融融。方沁的手轻轻抚上小腹,不由得有些心酸。又想到远方的那个人不知是否能吃饱睡好,看着眼前丰盛的菜肴,便更加没了胃口。

五月的第二个周末,家里数来数去只有两个人,冷冷清清。

母子两人睡个懒觉,吃过早餐,丹尼便跑出去。他前一天才输过血,精神头正足,说要去找同学玩。

方沁往新加坡和韩国各打了通问候电话,看了会儿电视,觉得精神不济,懒洋洋的不想动,就又躺回了床上。

再次醒来,只见丹尼站在大床前,正轻手轻脚地拉着被子准备给她盖上。

于是方沁有些自嘲地笑笑:“呀,我怎么看着看着书就睡着了?”

丹尼撇了撇嘴:“妈咪,你可真能睡,都快赶上澳洲树懒了。”

方沁看了看时间,惊道:“一点多了!丹尼,你肚子饿了没有?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说着便翻身起来。

丹尼想了想说:“吃什么都行,只是不吃三明治,不吃蛋炒饭,不吃意粉……”

方沁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听他这么说又坐了下去,有点为难地说:“呃,冰箱里还有袋速冻饺子,要不……”看着丹尼苦着一张小脸,叹了口气又站起来,“怎么能总给你吃速冻食品。嗯,我们出去吃吧。西餐还是中餐?”

“妈咪,跟你开玩笑呢。”丹尼换上了笑嘻嘻的神情,“我已经叫好外卖啦,一会儿就送来!你就歇着,等着付钱好啦。”

果然过一会儿门铃便响了,丹尼却不让她出去,只找她拿了钱,然后一阵响动过后,丹尼探进头来,大眼睛眨了眨:“好了,妈咪,出来吧。”

方沁走到餐厅一看,居然摆了四五样菜式,盛在漂亮的碗碟里,都是她平日里喜欢吃的。

“妈咪,今天过节哦。”丹尼笑意满满,眼中却透着丝狡黠,缓缓把背在身后的手举到方沁面前,“Happy Mothers’Day(母亲节快乐)!”

一大捧粉红的康乃馨,中央一枝火红的玫瑰,含苞待放。

方沁接过来,眼角湿了,心里也湿了。

“妈咪!”丹尼嘴里塞满食物,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方沁。

方沁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把菜里面的葱都挑了出来,在碗边已经堆积了小小的一撮。

“妈咪,你怎么学我呀?”丹尼嘻嘻一笑,把一盘芦笋芝士三文鱼递过去,“吃这个吧,没有葱的。”

方沁有点尴尬地笑笑,夹起一块,才咬了两口,只觉得腥腻无比,胃里直往上翻涌,喉头一紧,连忙站起身跑进洗手间。

才掀开马桶盖,便忍不住嘴一张,翻江倒海般吐起来。一会儿工夫就把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最后连黄胆水都吐了出来,却还是止不住地干呕,直呕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妈咪--”丹尼见她吃了口鱼就吐成这样子,吓坏了,又是拍背,又是递水递毛巾。

好不容易缓过来,方沁双腿打战,几乎站都站不直了,晕乎乎地被丹尼扶回了床上。可又不能平躺,躺平了就觉得恶心,只好半卧着。

“妈咪,你怎么了?肚子痛不痛?”丹尼一脸的内疚和惊慌,“会不会是那条鱼不新鲜,食物中毒啊?”

方沁虚弱地笑笑:“不关鱼的事,你不是也吃了?妈咪是胃病犯了,吐完了就没事了。”

“你什么时候有胃病了?”丹尼狐疑地看着她。

“呃,也不算胃病,其实是一种……食管返流症,胃酸过多引起的,吃了油腻的东西就会吐。”方沁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通。

丹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眉毛一扬,欣喜道:“我有办法!妈咪,我这就下楼去门口便利店给你买包苏打饼干,你吃了就会舒服些了。”

真是个贴心的孩子。方沁看着丹尼轻快的背影,把手放在小腹上,暗自祈祷:老天,你已经对丹尼残忍了一回,这次,就请赐给我们好运吧!丹尼,会是个好哥哥的……

方沁这几天看着丹尼,越看越觉得遗传的力量强大。

虽然丹尼五官脸形都像她,但那些神态和小动作,比如思考时的蹙眉,尴尬时的挠头,有好主意时眉毛一扬,犯倔时紧抿着唇,恶作剧时嘴角眉梢狡黠的笑意……真是像足了某人。

更过分的是,“种子”不过才长成小豆芽,就已经彰显出明显的偏向来。现在她的口味已经完全变了--变得像某人。她变得不想吃青菜,想吃大鱼大肉,可也只是想想而已,真的进了嘴,就止不住地恶心想吐。

而且她的嗅觉变得极其灵敏,闻不得油烟味就不说了,很多以前她从来没觉得有气味的东西,现在也让她闻出来了。

比如说,昨天她带丹尼去同事家里,人家新买的一套真皮沙发,那味道,差点让她当场吐了出来。

还比如说,楼下便利店她是不能再进去了,里面混合着无数奇奇怪怪的味道;甚至大堂门口报栏上,报纸的新鲜油墨味,都让她觉得胸口闷,恶心难受。

想当年丹尼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是个多么乖巧的宝宝啊,那时她能吃能睡,健步如飞,连一次也没吐过,最多是早上刷牙时有些犯恶心而已。

没想到前后两次,差别会那么大。是因为隔了十年,她体质大不如前了?

这天晚饭后没多久,方沁又把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一干二净,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边咬牙切齿地恨某人,一边饥肠辘辘地怀念着上一次享用美食的美好时光,丹尼进了卧室,靠在门边,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丹尼?”方沁强打起精神问。

“呃,妈咪,周末我就要跟小姨他们去千岛湖了,你真的不去吗?”丹尼问。

方芳正在孕中期,精神甚好,在家闲不住,才从韩国回来,又想着出去玩。丹尼因为身体不好,难得出门,这次总算说动了方沁,让丹尼跟着一起去千岛湖。

“不去了,妈咪最怕坐船。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听小姨和姨父的话,在外面要注意卫生,身体上多注意,有什么不舒服要及时讲,给我打电话……”

“妈咪你可真啰唆!就去两天,有小姨和姨父两个保镖在,我没事的。”丹尼一听她唠叨,就露出些不耐烦来,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我走了,周末就没人照顾你了。”

方沁不由得一笑:“妈咪又没生病,哪需要你照顾?妈咪不都每天好好地去上班吗?”方沁心想好在她对汽油味和消毒水味还没什么反感。

丹尼古古怪怪地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就走开了。

青海流动医疗点。

“队长,找你的电话!”护士举着电话,冲李云飞喊。

李云飞手臂刚做好消毒,正准备给病人清创,皱了一下眉道:“拿过来,免提。”

护士把电话拿到他面前,按下免提键,里面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Hello?Hello?”

李云飞一愣:“丹尼?”说着瞪了眼一旁的护士。

护士委屈地小声嘟囔:“那孩子说他有非常紧急、非常重要的事找你。”

“丹尼,找我有什么事吗?”李云飞放缓了声音。

“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丹尼问。

“呃,还没那么快吧。怎么,你想我啦?”李云飞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在电话里聊天不太好,再说病人还等着呢。

“我才没空想你!”丹尼语气不屑,“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说过,男子汉大丈夫,要敢做敢当?”

“是啊,这些以后我们再讨论,好吗?”李云飞想要结束通话。

“不行!”丹尼在电话那头大声说道,“你把我妈咪肚子搞大了,怎么就跑了呢?你快点回来啊!”

李云飞一惊,等他反应过来,抬眼看去,手术室里所有的人都石化了。

方沁扶着墙壁,把头抵在冰凉的瓷片上,等待眩晕的感觉过去。

“方医生,你怎么了?”身后的走廊上传来护士的声音。

“头晕……”方沁低低地说了一句,就闭上眼睛,深呼吸。

护士把她扶到旁边椅子上坐下,热心地问:“方医生你是不是低血糖啊?我看你中午都没怎么吃东西。我那儿有巧克力,我去给你拿?”

“不用了,谢谢啦。”方沁睁开眼,摇摇头,“我就是有点血压低,歇歇就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护士仔细看了看她,点头道:“嗯,现在你脸色好些了。刚才煞白煞白的,真吓人。”

走廊那头有人喊,护士应了一声,迈着轻快的步子赶了过去。

已是五月中旬,天气渐热,十八九岁的小护士衣衫单薄,护士服也掩不住她婀娜青春的身姿。

方沁收回视线,暗暗叹了口气。

当年怀丹尼的时候她才十八岁,唯一的不适,就是有时候会头晕。这次的反应完全不同,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头晕。

刚才在洗手间里还一脚踏空了台阶,差点摔倒,吓得她抚着肚子,心怦怦乱跳。好在只是扭了一下脚,没什么大碍。

方沁弯下身看了看扭伤的脚踝,还好并不严重,于是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走到门诊大楼正门,方沁扶着旁边的柱子,看着下面的七八级台阶,有点犹豫。

“你脚怎么了?需要帮忙吗?”一个熟悉的磁性嗓音在耳畔响起。

方沁扭过头,看向身后那人。

一个多月不见,他黑了、瘦了,更显得双眸漆黑晶亮,深邃的眼底带着些探究,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是意味不明的笑意。

原来是这个魔星回来了,难怪今天事事不顺,又是崴脚又是头晕的。方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缓缓向台阶下探出脚,蓦地身体腾空而起,竟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方沁挣扎。

“别乱动!”头顶传来一声低喝,抱在腰背肩的手臂又紧了紧。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相熟的同事三三两两从门口走出来。方沁挣脱不得,只好眼一闭,抬手遮住了脸。

“哟,我助人为乐,你倒还害羞啊?”一声低低的轻笑。

方沁无奈把头埋在他怀里,又羞又愤,恨不得在他胸口咬下一块肉来。

医院大门口的黄色禁停线上,很拽地停了辆车。方沁但求尽快离开,不要再吸引更多注意力了,于是乖乖地被他塞进副驾驶座,然后就把脸最大角度地扭向右边。

“好像瘦了呀?啧啧,下巴都尖了。”修长的手臂伸过来,从她头侧拉过安全带,温热的气息扑在脸颊上。

方沁忍着不理他,一副任你如何作乱,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安全带斜斜向下,拉到胸口时,那只手停了下来,“呀,这里倒是见长。”

“李云飞!”方沁终于怒了,扭头瞪去,同时啪的一声脆响,狠狠打在那只“咸猪手”上。

“终于肯说话了?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李云飞嘿嘿笑了笑,也不缩手,硬是扯过安全带帮她扣好,然后不慌不忙地松开手刹、进挡。见医院门口有人向这边张望,故意按了下喇叭,才慢悠悠地将车开走。

“先去接丹尼?”李云飞问道。

“不用。他被我妹夫接走去千岛湖玩了,后天才回来。”方沁不情愿地回答。

“哟,我儿子就是贴心。”李云飞透出情不自禁的得意。

方沁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正是周五下班的高峰时段,路上难免有些塞车。李云飞踩一脚油门,又踩一脚刹车。

车子一震,方沁的胃就随之一翻,但她咬紧了嘴唇,强忍着想吐的感觉。

开过两个街口,李云飞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第三次PGD做了有半个多月了吧?结果怎么样?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起码你也得给我个消息呀。”

方沁忍过又一波涌上来的恶心,冷冷道:“我怎么给你消息?飞鸽传书?那也要知道你在哪。”

李云飞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说话。接下来车子却开得四平八稳了,方沁总算慢慢缓过劲来。

到了公寓楼下,方沁毫无悬念地又被李云飞抱下车,好在一路没遇见熟人。

上了楼,李云飞问道:“钥匙呢?”

方沁道:“你放我下来,都到家门口了,我自己能走。”

李云飞把她往上托了托,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钥匙!”

方沁无奈,只得掏出钥匙给他,心道我看你怎么开门?

李云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抬起一条腿,把她架住,一只手就空了出来,轻轻松松便开了门。

进门把方沁放到沙发上,李云飞蹲下来,捉住她的脚,伸手便脱了她脚上的鞋袜。

方沁脚一缩,却被李云飞按住,仔细看了看道:“都肿了,怎么那么不小心?”说完把她的脚轻轻放下,起身走到一边的柜子前,拉开抽屉翻了翻,拿过一瓶药水。

“你干什么?”方沁盯着他手里的万应麝香驱风油,那是孕妇忌用的药油。

“帮你擦药油啊,搓一搓,很快好的。”李云飞走过来。

“不用了,冰敷就可以了。”方沁赶紧弯腰捡起袜子,准备重新穿上。

李云飞一把按住她的手:“还是搽药油见效快。放心,我的手势很好的,不会很痛。”

方沁去掰他的手,用了用力,却纹丝不动,只得说道:“我讨厌药油的味道。”

“这不是你常用的吗?都空了大半瓶了。”李云飞说着晃了晃瓶子,单手便去拧瓶盖。

“别--”方沁紧张地看着他,咬了咬嘴唇,又低下头,无奈地轻声说道,“我怀孕了,不能用这个。”

李云飞嘘了口气,松开手,站起来把瓶盖重新拧紧,丢到一边,冷笑道:“终于肯说了?我要不逼你,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反正和你无关。”方沁别过头去。

“和我无关?”李云飞俯下身,双臂支在她身体两侧,盯着她又是哧地一笑,“没有我,你一个人生得出孩子来?”

“我一个人是生不出来,可也不止我一个人能生,你个个都要负责吗?”方沁也仰起头来,看着他微微冷笑。

“我说方沁,你能不能别总记着旧账啊?”李云飞撇撇嘴,“过去那些,我早就和她们没联系了,你的想象力不要太丰富啊。”

“是吗?怎么我看是旧账未清,又添新债呢?”方沁想起他那些破事,胸口就堵得直犯恶心。

李云飞眉毛一扬,嘴角勾起,转头张望了一下,抽了抽鼻子:“呀,什么这么酸?醋瓶子倒了?”

方沁冷哼一声:“我们家没醋瓶子。我们家的事,也不需要你操心。”

“你们家、你们家,撇得可真干净。想过河拆桥?”李云飞嘴角挑起的弧度更深,“反正我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生物学上的父亲!”方沁抬头,目光凛凛地盯着他。

“你--”李云飞被噎住,不由得冷笑,“方医生,好像,我们现在还是法律上的夫妻。”说着支起她的下颌,低头便吻了下去。

方沁只觉得胃里猛地一翻,伸手拼命抵在他胸口。

李云飞见到她满脸的厌恶,不由得一怔,眸中掠过一抹刺痛。

方沁一把推开他,俯身到一边,连声作呕。胃里本来早就空空如也,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干呕。

李云飞垂手站在一边,半晌才涩声道:“你真就这么讨厌我?”

方沁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是,我见到你就恶心。”

李云飞默默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餐厅,倒了杯水,连同纸巾盒一起递给她,然后什么也没说,便向门口走去。

方沁捧着杯子,张了张口想要叫住他,却是喉咙被卡住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眼睁睁地看着他出门而去。

嗒的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方沁怔怔地看着门口,不由得茫然。

这是怎么了?明明牵挂了那么久,为什么才一见面,就又闹得不欢而散?

方沁颓然地放下杯子,怔怔地流下泪来。

李云飞下了楼,走到车旁,伸手撑在引擎盖上,垂下头,深深地喘息了几口,猛地抬起脚,狠狠踹过去。

汽车发出呜呜的报警声,远处的保安迅速向这边跑过来。李云飞只得去掏车钥匙,谁知掏出来的却是方沁的公寓钥匙。

李云飞看着门钥匙,苦笑一下,收了起来,另外找出车钥匙,消了报警声,坐进车里想了想,启动车子向外开去。

等他再次回到方沁的公寓,天已经全黑了。拎着大包小袋上楼,门缝里没有灯光,难道她瘸着脚还出去了?

李云飞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什么动静,便轻手轻脚打开门。

厅里没开灯,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线,隐约看到方沁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李云飞把手里的东西往餐桌上一放,走过去弯下腰仔细一看,只见方沁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见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李云飞之前的怒气怨愤也好、伤心失落也罢,全都烟消云散了,心里不由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马上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怎么还像小女孩一般?一面牙尖嘴利地把他气走,一面背着他偷偷地哭,竟然还能哭着就睡着了。

李云飞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到卧室,拿了床毯子出来,轻轻给她盖上,然后在沙发旁蹲下,看着她发呆。左看右看,还是忍不住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小腹的位置。

这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在,流着他和她的骨血,很快就会长成人形,将来也许像他,也许像她……

李云飞从未有过这种体验,有些好奇,又有些激动,脑海里想象着方沁肚子大起来的样子,甚至她怀抱婴儿喂奶的样子,脸上不自觉浮现出微笑。

方沁动了动,李云飞连忙缩回手,站起身。见她醒了,便打开灯,笑了笑道:“醒了?那就起来吃晚饭吧。”

方沁还没完全清醒,有点迷糊地看着他,怀疑之前的争吵根本就是一个梦,或者,是她现在还在梦里。怎么他好像换了一个人?

李云飞见她怔怔的,便伸手去拉她,柔声道:“饿坏了吧?来看看,都是你爱吃的菜,你现在可是要吃双人份的。”

直到方沁被李云飞扶到餐桌旁坐下,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哦,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母凭子贵”?

看着李云飞从保温餐盒里盛出的一道道菜,方沁又在心里感慨:果然怀孕了待遇大大不同啊,每道菜都是她爱吃的。只是,现在的她情况不同呀,还不如买他爱吃的。

不忍拂他的好意,方沁拿起筷子,每样菜都勉强吃了两口,就开始数着饭粒往嘴里塞了。

“好吃吧?在我常去的一家私房菜馆买的。”李云飞在她旁边坐下。

方沁含糊地嗯了一声,努力又塞进一口饭,心想这人怎么这么迟钝?

“那个,之前是我糊涂了,你这是妊娠反应,不是因为见到我才恶心的,是吧?”李云飞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方沁听到“恶心”这个词,转过头去看他,正好他的头也凑过来,两个人的脑袋差点撞到一起。方沁只觉得胃里一翻,赶紧别过脸,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撑着餐桌站起来。

李云飞见状连忙搀着她到洗手间,然后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对着马桶哇哇作呕。

他只照顾过醉酒呕吐的兄弟,对孕妇可没经验,眼见着方沁把刚吃进去还未及消化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甚至鼻孔里都在往外冒饭粒,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上前给她拍了两下背,方沁却被他拍得连咳带呛,只好改拍为抚,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好容易吐完了,连黄胆水都吐干净了,漱了口擦了嘴,李云飞扶方沁到床上,给她后背放了几个靠枕,然后说:“厨房里还有锅粥,要不我去热热,你再吃点?胃里空着也会难受。”

方沁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李云飞端着粥进来,坐在床边,看着她吃药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咽,眉头越皱越紧。

吃了小半碗,方沁突然停下动作,紧抿住嘴。

李云飞见到她的表情,连忙把粥端到一旁,一边伸手到她胸口往下顺着,一边说:“忍着忍着,可别再吐了!”

这能忍得住吗?方沁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深呼吸,硬生生把那股恶心劲忍过去了,只是剩下的粥,一口也不想再吃了。

李云飞叹了口气道:“原来怀孕这么辛苦。你怀丹尼的时候,也吐得这么厉害?”

“我怀丹尼的时候,一次都没吐过。”方沁说着,又恨恨剜了他一眼,都是这个口味刁钻的人,害得她……

李云飞听她这么说,眉毛一挑,眼中竟然露出欣喜:“真的?难道是‘花生’?”

方沁奇道:“什么花生?”

“哦,没什么。我是说,你还想吃点什么?白粥没味道,或者花生柴鱼粥?”李云飞掩饰地一笑,心中却在想着之前在私房菜馆等着打包饭菜时给宋胖子打的那通电话。

宋胖子就是“泰厨”餐厅的老板,北京人,也算是李云飞的半个老乡,很能侃,嘴里跑得了火车。没办法,李云飞的一帮哥们儿里只有这么一个当爸的,而且老婆正怀着第二胎。

在电话里,宋胖子先是热烈欢迎他回来,然后兴高采烈地宣布老婆怀的是儿子的好消息,并说李云飞孤家寡人一个,或者可以让儿子认他做干爹。

李云飞当时很想不屑地告诉他,他也有二娃儿了,才不稀罕当什么干爹。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只是调侃他怎么知道怀着的一定是男孩,问他是不是去找人照B超了。

宋胖子便向他解释,老人们都说,怀孕反应和上一次一样的,是“同花顺”(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不一样的,是“花生”(兄妹、姐弟)。虽然不一定准,但总有七八成把握。

嗯,“花生”好,女儿好,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李云飞想起丹尼在电话里喊的那一嗓子,就恨得牙根痒痒的。他高大形象毁于一旦,被众人痛批为风流成性、始乱终弃、道德败坏之人不说,第二天连长得歪瓜裂枣堪比恐龙的小护士都绕着他走,好像他是要吃小红帽的绿眼睛大灰狼一般。

臭小子,我临走前怎么嘱咐你的?让你照顾好你妈,不是这么个照顾法呀!李云飞觉得自己简直是被门夹坏了脑袋才会用电话免提。这下好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任他怎么解释电话里那嚣张的娃儿是他亲生儿子,那大了肚子的是他合法老婆,可就是没人信!

李云飞在遐想着冰雪聪明可爱的女娃娃,方沁也在遐想着一样东西。

“嗯,想到了!我想吃饼。”方沁说。

“饼?什么饼?”李云飞回过神来,问道。

“饼啊,就是……”方沁形容了半天,李云飞明白了,就是北方最普通的烙饼。这孕妇的口味真是转得奇怪啊。

“上星期和同事聚餐,一桌子东西,只有最后上的那道饼好吃。”方沁一脸的向往。

“哪个餐馆?我这就去买。”李云飞道。

“山东人家。”方沁答。

“好,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李云飞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多了,匆匆出门。

方沁歪在床上百无聊赖,给丹尼打了个电话,抄起床头一本书看了几眼,便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竟然睡得前所未有的深沉,虽然只有小半碗粥落肚,居然也没半夜饿醒,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发白。

厅里隐约传来轻微的鼾声,这声音竟让方沁觉得无比的踏实。她小心地下床,感觉昨天扭到的脚踝已无大碍,便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李云飞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张毯子。三人座的沙发搁不下他的长手长脚,他以一个看似不太舒服的姿势蜷着,不过倒是睡得香甜。

餐厅的灯亮着,桌正中摆着一碟烙饼。旁边是开放式厨房,方沁一眼就看见灶台上多了几样东西。走过去一看,面粉、案板,甚至还有一根擀面杖。

面粉只剩下了小半袋,方沁四下看了看,踩下垃圾桶的踏板,盖子打开,里面扔着一堆或不成形的或焦煳的烙饼。

方沁轻轻走回到沙发旁坐下,看着那张黑瘦粗糙了许多的脸,看着那脸颊上沾着的一片白花花的面粉,心头一热,眼睛都潮湿了。

李云飞似有心灵感应般,突然就醒过来,见方沁坐在旁边,背着光看不清表情,连忙翻身坐起:“呀,天都亮了!你饿了吧?有烙饼吃了。”

“山东人家买的?”方沁问。

“呃,山东人家没得卖了,是我做的。”李云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卖相不太好,但味道还算正宗。我姥姥是山东人,以前她经常烙饼给我们吃,我小时候最喜欢帮她和面了。”

“你小时候也总是这样弄得自己一脸一身的面粉吧?”方沁说着,抬起手,轻轻去拂他脸上的面粉。

李云飞见她唇角含笑,目光温柔得能溢出水来,不由得心中一荡,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方沁--”

“嗯?”方沁没有抽回手,静静地看向他,瞳孔中映着他的身影。

“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吵架了好吗?”李云飞喉头有些发紧,“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方沁看着他,美丽的大眼睛突然蒙上了水雾,然后睫毛抖了两抖,眼泪刷地便流了下来。

“怎么了?”李云飞见她神情不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孩子……还……还没确定……”方沁说不下去了,脸色变得惨白。

“什么还没确定?”李云飞愣了愣,突然一个念头涌上来,迟疑着道,“你是说……你没有去做PGD,孩子,是那天晚上……”

方沁不说话,咬住嘴唇,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般泛滥而出。

李云飞见状已是心头雪亮,一时间百感交集,震惊、欢喜、担忧、内疚、痛惜……种种复杂的情绪齐齐涌上来。

原来,这个孩子不是冰冷试管的产物,而是他们真正的爱的结晶;原来,这两个多月,方沁独自一人,承受了这么大的压力。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们运气不会总那么差的。”李云飞搂住方沁颤抖的双肩连声安慰,“你看,做了两次PGD都没成功,我们在一起只一个晚上就有了。所谓物竞天择,这说明孩子一定是好的。丹尼,也会好的!”

整个周末,李云飞做起了“家庭煮男”。

周日傍晚,丹尼回来了,进门见到李云飞,看了他一眼,表情平淡,说道:“我妈咪呢?”

“她前天扭了脚,在里面躺着呢。”李云飞道。

丹尼哦了一声,便要往卧室走。

“哎--”李云飞叫住他,“丹尼,一个多月没见,你怎么变得没礼貌了?见了人也不叫。”

丹尼回过身,翻起眼睛又看了他一眼道:“你现在还处在考察期,得等我妈咪宣判考察结果之后,我才能知道该怎么称呼你。”说完扭头便走。

剩下李云飞冲着他的背影暗自磨牙: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这回可千万要是个女儿啊!

方沁之前已经预约好在一周之后做绒毛穿刺检查,按照李云飞的意思,让她干脆请假在家休息得了。但方沁说自己一个人在家没事做,反而更容易胡思乱想,反正她的脚已经没什么事了,还是去上班吧,坐门诊而已。

李云飞想了想道:“那也是。行,反正我刚回来,这个月也是坐门诊,早送晚接,中午包饭,时间上没问题。谁也别想让我加一个号,耽误我一分钟!”

“话可别说得这么满,你们医院病人多,医者父母心呀。”方沁调侃道。

李云飞笑笑:“医者父母心是不错,但能看病的医生不止我一个,你的娃儿他爹可只有我一个。”

星期一上班忙了一整天,快下班的时候才有点空闲。李云飞看了看表,转身去了医院的骨科复健室。

他是去看秦扬的。秦扬是赵一枚的大学同学以及初恋,当年因为种种原因两人分手,本是青春年少的一场情事,即便再刻骨铭心,也过了那么多年了。谁知道那小子竟还一直爱着赵一枚,甚至在海地奋不顾身地把潘明唯从废墟里挖了出来之后,又在遭遇余震时,为了保护情敌,被一根水泥梁柱砸中后背,受了重伤,造成下半身瘫痪。

真英雄、真汉子啊!可这又造成了难以解开的死结。

潘明唯获救后回了香港养伤,一直没有找赵一枚,只在一个多月前,就是李云飞去青海前,来过一趟。来了也不见赵一枚,只和秦扬谈了一通,给赵一枚留下一辆路虎揽胜就又跑了。

这叫什么事啊?李云飞摇头。当时赵一枚的意思好像是要追过去,这都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还是先去秦扬那看看。俗话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可遇上像潘明唯这样自以为是油盐不进的……

李云飞一边想着,一边出了电梯,远远就听见复健室那边传来的鬼哭狼嚎,震得整层楼都在颤悠。

对于骨伤来说,复健这种事,是十分必要的,也是十分痛苦的。李云飞见怪不怪,从一个被三位医生按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壮汉身旁走过,到了最里面。

秦扬正趴在床上,两个医生按着他。他双眼微闭,眉头紧皱,牙关咬得腮帮子都绷起一块,苍白的脸上滚着大颗的汗珠,连带着头发都湿漉漉的。

床头蹲着个女孩,那女孩有着美丽的侧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秦扬,拿着块毛巾给他擦汗,听到有脚步声在身边停下,转过脸来,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里闪着波光。

李云飞扬了扬眉,轻声叫道:“秦扬。”

秦扬睁开眼,见是他,有些虚弱地笑了笑,似乎说一个字都艰难。

“行,行,你别说话,我就是来看看你。”李云飞连忙摆了摆手。能让这个铁打的汉子这副样子,看来的确是疼得很了。

那女孩一听说面前这个医生是专门来看秦扬的,连忙站起身。

李云飞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是--”

女孩看了他的胸牌一眼,自我介绍道:“李医生您好,我叫季春然,刚从海地回来。我是秦队的……的……”

“战友?还是,女朋友?”李云飞唇角勾着笑。

女孩霎时飞红了脸,却马上坚定地道:“以前是战友,以后是女朋友。”

“小季,别胡说!”秦扬在病床上低喝。

女孩转身又在床头蹲下,伸手抚了抚他汗湿的头发,低声道:“你不是答应我了吗,如果你一辈子好不了,我就一辈子做你的拐杖。”

哎哟!李云飞别过脸去,心说秦队长您就快点从了吧!如果有个姑娘这么爱我,我死了也值。

然后转念又想,瞧瞧人家小季和赵一枚,都对自己男人爱得死心塌地的,可我那孩儿他妈,长相温柔、做事决绝,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得罪她,那是说翻脸就翻脸哪!

这是个问题,嗯,相当严重的问题!得尽快想办法把那女人套牢……

一周很快过去,周六是个好天气,李云飞带着方沁和丹尼去了郊外的猎人山庄游玩。

方沁坐在初夏明媚的阳光下,看着远处绿茵场上马背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听着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心中但愿时间就此停滞。

如此美好的画面,老天不会残忍地把它撕毁吧?方沁极力不去想将要到来的那个决定腹中胎儿命运的检查。

靶场上,李云飞瞥了一眼远远坐在后面,戴着全包围耳机听音乐的方沁,冲丹尼扬了扬下巴:“我说,你妈咪对我的考察期什么时候结束呀?”

丹尼正眼馋地看着他手里的枪--那可是真家伙--心不在焉地撇了撇嘴:“我怎么知道?女人心海底针。”

“嘿,你小子现在中文很不错了呀。”李云飞校着瞄准器,又道,“那你呢?你自己就没个主意?”

丹尼把手一伸:“你不是说要教我打真枪吗?”

李云飞瞥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举枪、瞄准、射击,十环!

丹尼兴奋得跳脚:“我也要试试!”

李云飞手一缩,慢悠悠地道:“我只说带你来靶场,可没说让你也打枪,一边看着吧。”说着又拉了下枪栓,转过身准备打第二发。

丹尼急了,叫道:“爸爸,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呀!”

周日李云飞医院有事,打电话给方沁,说是晚饭后再来陪她。

方沁记挂着明天下午就要进行的检查,难免担心,在家中整整一天,都有些坐立不安、提心吊胆。

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李云飞又打电话来,说他喝高了,让她去接他回来。

他不是海量吗,也会醉?不过方沁听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已经口齿不清了,还是按照他说的去了。

推开包间的门,一桌子人闹哄哄的,李云飞被一左一右两个人按着,正在拼酒,完全没有看到她进来了,倒是坐在门边的一个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惊讶道:“方医生?”

方沁认得他,是老林。餐桌上还有一个人她也认识--苏晨。不过苏晨没有注意到她,她的目光正聚焦在李云飞身上。

老林看了她一眼,又扭回头叫道:“小李,原来你搬的救兵就是方医生啊?”

他这一嗓子嚷出来,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向门口看过来。

李云飞趁机从包围中脱身,看向方沁的眼神清亮,显然不是喝高的样子,起身笑了笑道:“什么方医生,这么见外。老林,那是你弟妹!”

“弟、弟妹?”老林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不会吧,这小子动作这么快?上次开会后没多久,他就去青海了呀,这也才回来一个多星期。

方沁被众人探究和好奇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尴尬万分地就想转身出去。

“别急。”李云飞上前一把拉住她,“既然来了,就一起吃点东西再走。”

“我没胃口。”方沁用力甩开他的手。

“那好,我跟你一起回去。”李云飞的手又不屈不挠地攀上她的腰,然后抱歉地对大家笑笑,“不好意思啊,我先走了。这孕妇的脾气就是大,没办法。”说完便强搂着方沁出了门,留下一桌子被“深水炸弹”炸得目瞪口呆的人。

老林反应过来后,悲愤得不能自已。这算什么?距上次开会聚餐才两个多月,自己才不过相了两回亲,这小子,就已经结婚,并且要当爹了,简直是--光速啊!

周一中午,李云飞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急急忙忙赶了回来,接上方沁去吃饭。

这是一家主打北方面食的小餐馆,位置很好,两个人坐了露天的位子。

“其实那边有一家兰州拉面,相当地道。不过就怕不卫生,不敢带你去。”李云飞指了指街对面的小巷。

那巷子颇有美食一条街的感觉,两旁林林总总都是各地风味吃食,不过尽是些小摊小档,很多直接就在路边摆着煤气罐、支着炒锅和烧烤架。

“来,酸梅汤,最适合你了。”李云飞把杯子推到方沁面前,另一只手却探到裤袋里,欲言又止。

方沁见他似乎有点紧张的样子,其实她从早上就一直在紧张。吃完这餐饭,就要去做检查了,就要等待命运的再一次宣判。

面条上来了,方沁拿起筷子正要吃,却被李云飞叫住。

“等一下!”李云飞看着她,眼眸深邃温暖,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右手从裤子口袋里缓缓伸出,“方沁--”

“着火啦!着火啦!”附近有人叫嚷。

李云飞动作一顿,把手里的东西又重新放回了裤袋,扭头看去。

是对面巷子有栋房子着火了,消防车已经呼啸着停在了巷口。可是巷子本身就狭窄,两边又都是占道经营的摊档,消防车根本开不进去。消防员纷纷跳下车,抄起消防水龙和救火器具往里冲。

巷口很快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李云飞和方沁也无心继续再吃。

“哎呀,有人从楼上跳下来啦!”

“看,又跳下来一个,天哪,三楼啊!”

李云飞扭头看了一眼方沁。

方沁明白他的心思,“你去吧,要小心。”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当是给孩子们积德了。”李云飞一笑起身,“你在这儿坐好,别乱跑。”

过了一会儿,救护车也开了过来。

方沁站起身,向巷口张望。

“那边摆了那么多煤气罐,这火再灭不了,可就危险了。”旁边收盘子的伙计嘀咕着。

煤气罐?方沁一惊,连忙推开椅子,快步走到街对面。好不容易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过去,远远的只见李云飞刚把伤员固定在担架上,直起身来。

方沁着急地冲他招手,叫道:“快回来!危险!”

李云飞看见了她,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微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灿然生辉。

轰--一声巨响。

救护车呼啸着向前开去。

李云飞看着方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车子一颠,他从口中涌出更多的血沫。

“别说话,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方沁用纱布块按在他的嘴上,却很快就被浸透了。

大量内出血!方沁咬住下唇,极力控制指尖的颤抖。

李云飞的目光斜斜向下,右手手指艰难地动了动,指向裤子口袋。

方沁一怔,伸手探进他的裤袋。

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四方硬物。掏出来,是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打开,一枚钻戒静静地立在里面。

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方沁抬起头,擦了把眼泪,把戒指盒放在他的手中,然后用双手一起握住:“坚持住!我等着你亲手给我戴上!”

李云飞的脸上浮现起淡淡的微笑,平静而温柔地注视着她,带着无限的依恋。

他又动了动嘴唇。

方沁俯下身,把头凑到他唇边,竭力去听。

这回她听到了,他说:“对不起,我爱你。”

对不起,我忘了你。

我忘了曾经的你,忘了我们曾经的爱,但我还是,又一次爱上了你。

可是,对不起。虽然我是那么想,陪你到地老天荒……

蓦地,方沁感觉到握在掌中那骨节分明的手一软,接着担架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传来滴的一声长音。

“不--”方沁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明知道那声长音代表着什么,明明不想去看,却似有一个无形的力量扳过她的头。

屏幕上,那代表着心跳的小绿点,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向前无限延伸、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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