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9点,我乘163路车在青园小区下车,看到了正在等着接我的柳青儿,她带我进了路旁的居民小区,走进了一幢旧居民楼里。
她家在一楼,是个老式结构的一居室。外屋小厅的光线很差,里屋是卧室,一套样式过时的组合家具,一张铺着凉席的旧双人床,靠墙一双旧的木制沙发。这样一个简单的家,女主人把它收拾得极为整洁,几乎是纤尘不染。
柳青儿招呼我坐下,她打开落地扇,又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把水杯放在了我座位旁的床边上。柳青儿今年35岁,人长得很恬静,身上的时装套裙,颜色和样式都很适合她,一头烫过的中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在这个简单的家里,她的神情是如此的安然,温柔、生动的笑容里透出几分单纯,与房间里暗淡的色泽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也许用单纯来形容一个35岁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很恰当的词,但这的确是我当时的感觉。不单是她的笑容,她整个人也给我一种单纯的近乎透明的感觉。当然这种单纯,不同于简单,它是指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心地的纯净,也是指一个人在经历了复杂的历练之后抵达的那种境界。
做《人生采访》三年多以来,我最大的收获是,对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大自然,还有我们人类自身都怀有一种深深的敬畏之心。弗洛伊德说:每个人都比我们想象中的可怕。而我却觉得即使是那些看上去特别简单的人,只要你有机会走进他的内心,你会发现每个人都比我们想象中的要丰富得多。
同样,如果不是柳青儿约我,如果没有在她家里和她面谈的这个上午,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曾经有过一段那么曲折迂回的感情经历。曾经,她深爱的男人绝情地离开了她,三年后,又在她温柔而坚定的等待下重新回来。而经历了这次分离之后,她和他都明白了彼此在对方生命中的意义。正像柳青儿说的,以后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再次分开。
那时候好像不是很明白结婚的意义,只是想以后我也能每天生活在这样的家里了。
我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家离邯郸市不远。19岁那年,我来石家庄学习裁剪,刚来时住在我姨家。21岁那年,我姨家的表姐给我介绍对象,是她单位领导的儿子。表姐说,领导家里条件很好,只是他儿子智力方面有些障碍。他父亲当年曾在西藏工作,他在西藏长大,那边高原缺氧,医疗条件差,他小时候生病治疗不及时落下了毛病。
当时我心里很犹豫,不过那会儿年龄小,没经过什么事,怕让表姐失望,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表姐见我没说不同意,就带我去了他家。他父母虽然都是领导,但待人非常和气,特别是他母亲,一见我就很喜欢,拉着我的手说,以后你来了我们家,我们一定好好待你,要是有一天你想走,我们也不拦着,会把你当女儿一样嫁出去。那时候人们的住房条件普遍不好,可他家房子很宽敞,家里的摆设也很讲究。来石家庄的那几年,我要么住在姨家,寄人篱下,要么住在拥挤杂乱的单身宿舍,和眼前的环境有天壤之别。当时我好像也不太明白结婚的意义,只是想,我要是同意了,以后就能每天生活在这样的家里了。他家的儿子我也见了,外表长得不错,不说话时好像和正常人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而我只是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农村女孩,又能找什么样的人呢?
很快我就和他结婚了。婚后我和老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和他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那人头脑特别简单,下班回家就是吃饭、睡觉、看电视,我们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很少有交流。
日子一长,我感觉这样的生活太沉闷了,他家条件再好,我也不能总这样闲着,于是我就开了一家裁缝店。当时小店里外全是我一个人打理的。虽然名义上有个老公,可他连根钉子都没帮我钉过。有时自己累了、烦了,心里也特别委屈。有一次我妈从老家过来,临走时,她说,闺女,跟妈回家去吧,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
那几年我也曾想过要离开他,但老人对我不错,又觉得他也挺无辜的,所以就凑合着过了下来。1997年的时候,我女儿出生了。人们都以为这下我会死心塌地地留下来了。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女儿出生的第三天,我开始和他分居。一个月后,孩子刚满月,我提出了离婚。
当时之所以下决心离开他,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孩子生下来后,我妹妹来看我,她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我妹妹说,姐,这么好的孩子,跟着一个那样的父亲,这孩子能长得好吗?妹妹的话说到了我的痛处,作为女人,我可以忽略自己的幸福,而作为母亲,我却不能不为孩子的未来着想。还有一个原因是,结婚后这几年,我前夫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他父母在失望之余,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儿女婿身上,对他基本上采取了一种放弃的态度。虽然他们对我很好,但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家里人这样对他,特别伤我的自尊。
我提出和孩子从家里搬出去,他爸妈看出来我决心已定,也没有特别阻拦,让我搬进了他家另外的一套房子里。我母亲从老家赶来帮我看孩子。
那些天,母亲每天对我念叨,不能总这样下去,得找个合适的,成个家,对孩子也好。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有个温暖的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丈夫呢?我在石家庄认识人少,也没什么朋友,选择的范围很小,于是我去了一家比较正规的婚介所,想通过那个渠道找到一个可以终身依靠的人。交上资料以后,可能因为我年轻,人长得还可以,频频有人约见,但每次我都是很沮丧地回来,后来干脆不去了。
转眼到了1998年4月下旬,记得那天是个星期天。午觉醒来发觉屋里很静。妈妈带着女儿到楼下去玩了。这时一缕午后的斜阳照进屋里,窗外的白杨树叶哗哗作响。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寂寞和荒凉,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正在这时,我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人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似的。我立即下床,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下了楼,妈妈正抱着女儿在楼下玩儿。我和妈妈说,我去一下婚介所。
没想到,就是这一回头,注定了我和他今生的这场悲欢情缘。
那天我骑车上了中山东路,随着人流向西走。到了地道口,我才发觉自己走过了要去的那道街。当时我就想,是不是今天真会遇上一个合适的?因为在婚介所不同的时间会有不同人出现。
到了婚介所,那天人不像往常星期天那么多,只有办公人员赵姐在整理着手头的会员档案,她很热情地拿出一沓男士资料让我看,我翻看一遍,还是很失望。赵姐说,你别灰心,我托朋友在这个范围之外,给你找。
这时外面下起了小雨,也没有再来什么人。想起来这里时那种强烈的感觉,想到妈妈还在家盼着我带回好消息,我不觉有些悲哀。就在我起身要走时,门开了,进来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她一进门就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当她得知我也是来征婚的,而且还没有结果时,显得很激动,她问了问我的情况,她说,一看见我就觉得我和她哥很合适。临走时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再三叮嘱我第二天中午打过去。
那时候手机不像现在这样普及。第二天中午我在楼下电话亭拨了那个电话。电话通了,是一位老人接的,说她儿子在替同事值班,还没回来,让我下午五点钟再打这个电话。
到了下午又下起雨来,那时我住的地方正在修路,一下雨很难走。五点钟我踩着泥浆撑着伞又拨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依然是他母亲。老人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下雨路上不好走,他还没有到家,让我过十分钟再打,我有些失望。也许是好事多磨吧,我这样劝自己。十分钟后我又拨过去,电话刚通,里面就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个男中音,他说,听妹妹说了我的情况,现在一听声音觉得我一定很温柔、很善良,他想立刻见我。他的话音未落,我忽然有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他家住桥西,离我这边很远,况且天还下着雨,我和他约定第二天下午六点在北国离城北门见。
第二天我到了约定地点,看见那儿站着一个穿一身深蓝衣服的男人,我断定他就是东。他中等个子,脸黝黑,那套衣服是某国有企业的制服,穿在他身上有点肥大,显得人很拘谨。不过,他说起话来还不是很乏味。我对他好像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似乎和以前同别人见面时的感觉不太一样。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他请我吃饭,我婉言谢绝了,我说我妈还在家等我。他把我送了回来,一直送到我楼下。
第二天是五一,我们一起去了石门公园。他掏出工作证让我看,然后说了他离婚的原因……他每次上班一走就是好几天,所以找对象时不想找太漂亮的,怕出事,但想不到相貌平庸的老婆还是背叛了他……他说这些时,看上去很忧伤,虽然他怨恨前妻,但对于家庭的解体,依然不能释怀。
从那之后,东经常过来找我。上班前一大早先过来,下了班,也是直接到我这儿,有时也不说什么,就那么坐着,整个人既沉闷又落魄,除了那身工作服,也没什么衣服,裤脚扯了个大口子……渐渐地,我有些烦躁,他把我的生活规律全打乱了,使我忽略了女儿。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那天我们在家吃过午饭,他送我上班,我踌躇了一路,到了单位门口我对他说,这段时间不要来找我了。这时他的脸明显抽搐一下,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想好好陪陪女儿。说完我快步进了单位大门。就在我要进到楼里时,不知为什么我又回了一下头,没想到,就是这一回头,注定了我和他今生的这场悲欢情缘。
整个下午,我脑子里不停地回闪着回头时看见东的脸上那痛苦、孤独的表情,像个被抛弃的孩子。我的心不停地抽动,忽然明白我已经在心疼他、牵挂他了。那天下午我想了很多,好容易熬到下班又让加班,我只加了半个班,没请假就跑了出来,在单位门口电话亭我拿起电话。接电话的是东,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他说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如果再过五分钟还不打过来,他就真的死心了……当时我的泪立刻流下来,我哭着说要马上见他。他让我就在那个地方等他。那天晚上天很凉,当东匆匆赶来,竖着衣领,表情忧郁地站在我面前时,我告诉自己,今生我要和他走下去了。
东离婚是净身出户,虽然过错在女方,但离婚是他提出来的,家产都给了对方。而那时我住的是前夫家的房子,有了东,我不能再住在那儿了。于是我们在外面租了房子。从那之后,我们认识的朋友、邻居,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半路夫妻。
东的工作也有了变动,不用总是外出了。他一到休班时就想让我在家陪他。我那时是给私人打工,时间上不自由,于是和东商量后,我辞了工作,又开起了服装店。东休班时就到店里帮我打理生意,给顾客量尺寸、包缝都干得很好。开店的手续也是他办的,他说,有了我,这些事就不用你去跑了。
那些天我和东沉浸在幸福之中。我原来接触人少,特别单纯,认识他以后,思想比以前丰富了很多。而他的变化更明显,我给他做了两套西装,买了皮鞋,整个人马上显得精神了,有气质了。心态也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原来给人感觉沉闷、冷漠,我们在一起后,他说话风趣幽默,对我温柔体贴。有一次他带我去买衣服,给我精心选了一套衣服和一双鞋子。回到家,他兴奋地对我妈说,好几个女人都在试这套衣服,就属青儿穿着好看。我累了,躺在床上休息,他给我新买的皮鞋打上鞋油,然后坐到床边,给我修指甲。这些细节,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东带我去了他家,他母亲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但对我很满意。我妈妈也了却了心愿,安心地回老家了,走时带走了我刚过周岁的女儿。
开店以后,白天我们都忙碌着,晚上东陪我把店关上,我们一起回家。我做饭,他打开电视看世界杯,我真正体会到有一个家真好。东特别喜欢吃我做的饭,他曾不止一次感叹,想不到离婚后还能找一个如此漂亮温柔的老婆。
而这时我们却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虽然住在一起,却没有领结婚证。东说,先攒钱买房子,有了房子,把你的户口迁过来,再领证也不迟。当时我天真地想,只要两个人好,那张纸也代表不了什么。正是这个无心犯的错,日后给我和东的感情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和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