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王素云的丧事后,童少怀准备启程回美国了,他不想再去台湾,只把他和王素云的婚纱照寄给了赵开惠,并隐瞒了王素云的死讯。这样做的目的,既是尊重逝者生前的愿望,也得到了于金美和王春娇的支持,童少怀自己的心已经碎了,又何必多让一个人心碎。
赵秋生对童少怀的态度也悄然发生了改变,王素云尚且能理解并原谅这个人,自己早年的夺爱之恨,虽然并未随王素云的死而完全烟消云散,但童少怀如今已成了他的泰山大人,对他起码的尊重还是必要的。更何况儿子赵飞云将来想去美国留学,也还要依靠这个人,自己过去虽然受到童家的伤害,但在现实面前他不得不把这些恨深藏心中。
如果论伤害,对王素云而言,赵秋生比童少怀更甚,这一点赵秋生也心知肚明。王素云最后还能在形式上得到童少怀的爱,这是赵秋生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既如此自己还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化解。但不知道是年龄的原因,还是其它的心理障碍, “爸爸”这两个字,赵秋生始终没有叫出口。
童少怀也察觉到赵秋生对他的态度像温开水,联想到他的年龄和王素云相仿,又长期居住在同一个小院里,这中间会不会另有隐情?但童少怀不想了解,自己知道得越多,说不定罪恶感就会越重。王素云已经走了,他在江城的牵挂只剩下春娇,能够为女儿多尽一点义务,他这个父亲就没有白当。
童少怀离开江城前,江城一中特地停课一天,为他举办了校友联欢会。名人效应果然不同凡响,除了在校的师生,往界的毕业生来参加聚会的人也骆驿不绝,特别是他过去的同班同学,合影留念后,都争着送他纪念品和家乡特产,让他在校友会上风光无限。童少怀在美国也从未享受到这样的待遇,没想到墙外开花墙内香,这让他本来忧郁的心情得到放松。人要向前看,和昔日的同窗们比较起来,他算是最幸运的了,美国洋教授头上的光环,不但让全校师生引以为豪,同时也是学校大势宣扬的本钱,成王败寇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离开江城前夕,童少怀和王春娇在江城宾馆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他想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女儿。
“春娇,爸爸明天就要回美国,在美国住了几十年,我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原来我打算带你妈妈到美国定居,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你愿意到美国去生活吗?”
“爸爸,说句心里话,我很想去美国,但秋生是厂里的领导,组织上肯定不同意他走,所以我只能留在国内,有机会我会到美国看望你。”
“这样也好,你们是一家人,应该在一起。”
“飞云今年小学毕业,如果有出息,将来我想让他到美国去留学,到时候还要请爸爸多费点心。”
“这事没有问题,但你要注意把飞云教育成品学兼优的学生。我这里有一张五万美金的汇票,是爸爸留给你的,如何使用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想让你把双桥小院的房子改造一下,在家里修一个带抽水马桶的洗手间,我今后回来就住在家里。我这次回国什么都习惯,就是上厕所不习惯,除了宾馆找不到抽水马桶,我蹲在茅坑和坐在尿罐上觉得非常地别扭。”
五万美金让王春娇心口直跳,她觉得一瞬间就变成了几十万元户,有点不可思议。
“爸爸,你留这么多钱给我,你回国还有钱用吗?我有一万美金就是双桥镇的富翁了。”
“春娇,这钱是爸爸对你失去父爱的一点补偿,这事我给你母亲也讲过,她叫我给钱适可而止,我在美国一年能挣十万美金,这钱不算多。”
年收入十万美金,这比王春娇所在学校全体教职员工一年的收入还要多出好几倍,爸爸这教授也当得太大了,怪不得他在江城这么吃香,儿子长大了,一定要送他到美国去。
第二天全家人都到机场为童少怀送行,年过古稀的于金美也去了,于金美觉得童少怀能在王素云生命最后的时间段里出现,让她早已死了的心又重新复活,虽然这时间极为短暂,好似昙花一现,但那是王素云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自己和王素云相依为命三十多年,那是她活得最有尊严的时光,就冲这一点,自己也应该来为亲家送行。
童少怀是从贵宾通道上的飞机,这次回国的感受让他终身难以忘怀,他没想到自己青少年时代的一次浪漫,竟然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幸亏自己及时赶回故乡见了这女人最后一面,庆幸也好,遗憾也好,悔恨也好,时光都会冲淡一切,人生后面的路,还得一步步地走下去。
不经意间九年时间又过去了,台湾终于对大陆开禁,当年去台湾的人,陆续有人回来探亲。满头银发的于金美,企盼着赵开惠的消息,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赵开惠始终没有回来。于金美终于病倒了,她弥留之际,口中还喃喃地呓语。
“素云,你不该走,你真不该走啊!我对你讲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的社会多好啊,但你偏偏走了……开惠,你怎么还不回来?开惠,你不回来其实更好,这样素云的死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不知道好啊……”
守在于金美身边的赵秋生心里清楚,赵开惠如果健在,早就回来了,此时不回来,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果然不久王春娇就收到童少怀从美国寄来的信,赵开惠在台湾申请回大陆探亲期间,因突发脑溢血逝世,终年八十岁。
又过了一年,赵飞云大学毕业,由于有外公担保,顺理成章去美国留学。王春娇每到暑假,都要到美国去探亲,既探望儿子又探望父亲。赵秋生那里都不去,他退休以后,回到双桥镇的小院里居住,为了躲避城市的喧嚣,他每天都到江边去钓鱼,迎着江面上的清风,望着码头长长的石阶梯,他的思绪又回到从前,为了给王素云买一双雨胶鞋,他曾在这坡石梯上扛过大米包,那几块银元不好挣啊,但是他做到了。赵秋生想到这里,脑海里出现了王素云接过胶鞋时娇羞的笑脸,这回忆是幸福的,他自己也笑了,虽然笑得有些苦涩又有些无奈,但毕竟是发自内心的笑脸。这时码头上的吊车正在作业,缆车把一车车从船上吊下的大米包,沿着轨道绞进码头上面的仓库里,机械化多省力啊!赵秋生眼前古老破损的石梯和雄伟壮观的缆车轨道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时代已经变了,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但不知为什么赵秋生还是喜欢生活在回忆中。
这样的生活没过几年,江城的城市建设发生巨变,主城区渐渐扩展到了双桥镇,赵秋生居住的小院也要折迁了,这事让赵秋生寝食难安,这小院曾给他留下了太多的记忆,拆了小院自己的魂仿佛一下失去依托,他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王春娇听到小院要拆迁的消息高兴极了,她早就不想住在双桥小院的祖屋内,这院子既破旧又潮湿,一点现代化的感觉都没有,她希望拆迁越快越好,为此还和赵秋生发生了争执。
“赵秋生,我们这片小区要拆迁,邻居们都兴高采烈,因为拆迁后能住上崭新的电梯楼房,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会忧心忡忡,难道这破房子你还没住够?”
“这小院独门独户,不受外界干忧,住贯了觉得很舒心。电梯房有什么好?像个高高的笼子,把人们分隔在不同的房间里面,住久了人都要变傻。”
“你不想搬家也由不得你,这一大片地方都要拆迁,难道你想当钉子户不成?”
“这小院是你王家的祖产,在这小院里发生了多少让人难忘的故事,有些事你知道,有些事你不知道,如果这小院没了,很多事就会随着它一起消失。我并不想当什么钉子户,如果非搬不可,我一定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院子的人。”
“我现在姓王不假,但我以前姓童,童家从前的院子有多大?围着它走一圈要十分钟,还不是没有保住。人不能总活在回忆中,现在是新时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亏你还当过厂长,为什么对新事物如此反感。”
王春娇的话让赵秋生吃惊,她恐怕早已忘记自己是怎么在这院子里长大的了,这也难怪她,四十多岁的女人风华正茂,每年都要去一次美国,如今见多识广,对这陈年老屋早就失去兴趣,虽然她和自己是夫妻,但毕竟又隔了一代人。
“王春娇,我不想和你争,人各有志,我老了不稀罕去住什么高楼大厦,如果非要搬迁,我还是想留在双桥镇安享晚年。飞云在美国已经读到硕士学位,将来可能在美国安家,你每年来回奔波也够辛苦,退休后不如移民美国,既可以照顾儿子又可以照顾父亲。”
“赵秋生,我可没有说要移民,但我喜欢每年这样来回地穿梭,这样能感受到两种不同国度的生活,学校里的同事都羡慕死了。”
“还是你好啊,可怜你妈妈就没这份福气……”
王素云死后二十年,双桥变成了江城繁华的闹市区,她住了一辈子的小院,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三十层高的电梯楼。为了保留昔日莲藕之乡的美名,政府在双桥修建了一个莲湖公园,数百亩的湖面上,每到夏天莲花盛开,前去赏花的人络绎不绝。在宽阔的荷叶之间,一朵朵黄色的、粉色的、白色的莲花,在娇阳下竞相斗艳。湖的沿岸在树荫下观花的美女比比皆是,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王素云的名字。唯一例外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莲花盛开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此人就是赵秋生,在他的眼里白莲花似乎是王素云的化身,每当此刻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王素云的身影,虽然年代久远,但王素云的模样却是那样的清晰。
这时候有一对来荷塘游玩的恋人正搂在一起在湖边接吻,女方突然挣开男友的拥抱,非常兴奋地喊道:
“你快看哟,荷塘里有一根茎上开出了两朵白色的莲花。好漂亮啊!“
她的男友看了一眼,微笑地回答道:
“一茎开两花,这叫并蒂莲,你听没听说过:哥十九,妹十八,正好结成并蒂花。”
“嘻嘻,并蒂花,这名字好听,这名字好听……”
这话一下剌痛了赵秋生的神经,他当年在荷塘和王素云欣赏过并蒂莲,也念过这诗句,同样的并蒂花,同样的诗句,同样的恋人,但不同时代造就了不同的人生境遇,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吗?
赵秋生离开荷塘,乘车去了王素云的墓地,望着墓碑上王素云的照片,他突然想起了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稍加改动不觉脱口而出。
“……后来啊,思念是一方矮矮的坟墓,该死的人在外头,不该死的人在里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