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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情窦初开(1)

在张涛刚刚出生的那一天,这座城市正经历着一次前所未有的强台风。后来他听妈说,是他的第一声啼哭让这场台风戛然而止。有许多人在张涛出世以前坐着家里的水桶,漂啊漂的,从那些简陋的,破旧的平房中过渡到屋顶上,刚刚站定,海啸又来了。他们只能双手攫紧那屋顶上那些一踩就七零八落的烂瓦,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想起伟大的领袖,仿佛浮云中漂来了神马救星。于是有人激昂疾呼:“伟大的领袖教导我们,人定胜天,同志们,站起来哟。”须臾,便从瓦砾里发出一声声粗砺的,破空而下的扑腾声。有人又从屋上掉下来,呛到了水------

关于那次大台风的描述,今天已经相当模糊了,好像是死了很多很多的人。遗憾的是那些死去的人大都不是坐家里木桶或者从屋顶的破瓦中掉下来呛死的。他们是响应了伟大领袖的号召组成人墙,手牵着手与海啸迎面搏击而壮烈牺牲的。他们之中有军人,大学生,工人,尸体堆积如山,被装在卡车上。从海啸发生的地方经过张涛所在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到火葬场排队等待火化。

那一年刚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个年头,他的出世,这个城市就发生了一场这么大的浩劫,纯属偶然。这与他后来成了这个城市的精英一点关系也没有,以上的一切只是序曲。一直到张涛懂事,学会泡妞,打架,抽烟,喝酒。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崇拜领袖,而是拜金,拜倒爷,拜港澳。拜一切牛鬼蛇神。到处在大规模的引进外资,挖坟砸山,建厂起楼。

在张涛懵懵懂懂的童年记忆中,他的家里人似乎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后来他也隐约的听到一些以讹传讹的所谓内情:原来张涛的妈曾是一个很漂亮很性感的女演员,在一次剧组里捉毒草的运动中,她因私藏了一张严凤英的海报而成了毒草,后来又被冠上破鞋的罪名到处游行。张涛的爸就是在街上看到被游行的妈,被她褴褛衣衫中的狐媚的气质电到了不能自拨,以一个工宣部长的身份去找他妈做政治思想工作,做着做着就做到了床上。

在张涛出世不久,还在襁褓中时,他便常常听到他们不停的吵啊吵啊。在他一天天长大以后,他终于有点觉察他们吵架最常翻来覆去的一个主题就是:张涛不是他爸的种,张涛是他爸的种。至于张涛本人,毫无疑问是张涛妈生的。关于张涛是否就是他现在的爸张自力的种,他本人觉有很多地方都不像。比如张涛的相貌一点都不像他,张涛后来长成高穷帅,张自力却自始至终都是矮穷丑。

张自力喜欢不择手段的出人投地,只是他生不逢时,在****那个年代,他确实也风光了好些年,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结束后,他便被扫进垃圾堆里,从一个学校的工宣队长沦落成了一个捡垃圾的,据说是因为作风问题在****后遭到清算,被原单位除名了。而他捡垃圾的地位对张涛妈是个极大的刺激。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张涛妈在她醒悟到她嫁的只是一堆垃圾的时候,心如死灰,就在张涛六岁的那一年,忽然失踪了。据说跟一个卖茶叶蛋的家伙私奔了。从此,张涛成了他爸的发泄沙包,总是眼青鼻肿的。张涛后来逃到外婆家,张涛舅舅好像一看到张涛就恶心,经常拿些剩饭剩菜,喂猫的食物让他充饥,那时张涛已读了小学三年,为了填饱肚子,只能到郊外一些田地上偷扒红薯烤着吃。第一次勒索隔壁班那个男生二元钱的时候,也不过是为了吃上一碗馄饨。那个比爸好一点的舅舅总算让张涛读到了小学毕业,在拿到毕业证书的那一天,张涛决定离开舅舅家,到广阔天地去闯荡一番。那年张涛十三岁,很多很多的事,就在这一年发生了------

那年,就是1983年席卷神州大地“严打”的一年,张自力因为某一天在捡垃圾时偷偷地潜进了路边的女厕,听说还撒了一泡尿。却不幸被群众捉到了,你猜怎么了,就这样被判了死刑,这事作为儿子的张涛竟然不知道。他是后来从玩伴口中知道这事的。

不久之后,张涛也开始捡垃圾了,因为严打,他无法从什么地方获得生活的保障,只能不停的捡垃圾,直到此刻,张涛才稍稍理解他妈为什么要离开他爸,原来捡垃圾的人身上有一股恶臭,眼神中有一缕很卑微的光芒,那种光芒就如夜晚坟茔中凄迷的磷火,让人想起了城市中的幽魂。他也稍稍理解了爸怎么要冒死走进女厕,原来他憋得发疯了,想到反正这样的生活生不如死,不如就像垃圾一样让政府的子弹给他送终。

虽然一样每天捡着垃圾,但他却总不停地勉励着自己,以后的生活决不能像他爸,他要在垃圾中涅槃,要泡上最美的妞,过上最好的生活。

一天.就在韩江一中的那个垃圾场中,他捡到了一个包包,是一个通花纱织成的女式包包,没有把它卖给收购站。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东西跟本不值几个钱,便放在口袋里。晚上,他回到那个臭水沟边的草棚中,临时住宅里,把包包拿出来,对着星星月色,翻了翻,里面有一张学生证。他点亮了一支蜡烛,看了起来,学生证上有一张黑白一寸相片。张涛仔细的端详着,这张相片上的女孩让他吃了一惊,她的确是太美了,比他懵懂记忆中妈妈年轻时的相片还有要惊心动魄。那时候,张涛认为世上最美的女人就是妈妈。直到此时,在这个女孩面前,他才知道自己不过井底之蛙,他看着这张相片出神。直到蜡烛灭了,他的心火依然无法扑灭,只能跳进臭水沟里,让自己恶臭的人生与对一个女孩狂野的想像力一起沉沦。

那张学生证上有这个女孩的地址,班级,姓名。她叫林妍雪,是韩江市一中初二级的学生,比张涛大两岁。从这一天起,张涛便开始在她的家门口捡垃圾。她家是一处单门独院,从外面看,里面有两层。是当时这个城市很少见的公寓式院楼,由此可见,她是达官贵人之家。与张涛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每天早晨,他就站在她家的门口。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立刻被她的美震撼了,她身高大约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之间。在这个盛产小鸟依人的南方城市,她就显得鹤立鸡群了。最主要的不是她的高度,而是她的身材,从她踩在自行车上的优美身姿,就能把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就能让他苍白的脸上浮起激动的残阳。与她面对面走过的时候,她的姿容已经嵌在了他的心底:一张鹅蛋型的脸,线条精美的鼻子和菱角形小嘴。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在那个夏天,她喜欢头上常扎两根羊角辨,天蓝色与粉红色的短袖T恤和紧身的涤纶黑色棉布,配搭着一双白色布鞋,背上绿色的军用书包。

常常,张涛每天至少两次,目送她踩着那辆黑色的永久牌自行车,像一只美丽的蝴蝶,滑翔而去------

有一次,是黄昏时刻,他看见她把自行车放在门外,走进家里,以往她都是回家时把自行车牵进家里,但这次却不同。张涛猜她一定有什么事还想出去,张涛走近了她家门口中,越走越近,越近越心慌。就在那一刻,他走近了她的自行车,用嘴唇压住她自行车的把手上,他的呼吸似乎停止了,就像她的手轻抚着张涛脏不溜秋却英俊潇洒的脸庞,他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你在干吗?”忽然一个甜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让张涛的心一紧,失魂落魄地回过头来,原来是她,站在张涛背后,凤眼横睁。

他们第一次面对面,他怔怔地看着她,她也凝视着他,须臾,她警惕地问道:“你不是我门口那个捡垃圾的吗?你还想偷车。”

“我,我,我想来还你东西的。”说着,张涛从口袋里拿出她的包包,放在她的车座上。她的眼中现出错愕的神色,但很快地又缓和过来。

“谢谢,你是从什么地方捡到的。”她用悦耳动听的嗓音问道,这声音立刻让张涛全身打了个激灵。

“我,我,在那儿”他巴巴结结地说,随便指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边说边埋头快步走开,又回到那堆垃圾旁边。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从身旁掠过。张涛迎着西落的夕阳,偷瞅着她风中飘动的长发,自行车上美丽动人的身影。他醉了。

夜里,回到那捡垃圾的草棚中,每当想起林妍雪,现实与梦想的巨大差距又让他活在崩溃的边缘,在近乎绝望挣扎中,唯一一点让他在这个世界混下去的理由竟是每天在她家的门口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好像心有灵犀似的,有好几次,她踩自行车经过他身边,他都能听到了她自行车的铃声,铃声是那么悦耳,似一曲美妙的交响乐。

本来他的日子就这样在暗恋与暗淡中一天天的虚耗过去,但那天夜里发生的一件事却彻底的改变了他。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被人追杀,醒来时却并不是梦,他是被一双脚踩到脸上踩醒的,醒来时半边脸上还痛得要命。有人用一只手电筒照着他的脸,他眨了眨眼睛。

听到站在草棚中的几个人开始说话了:“老二,原来这里有人住”。

“别管他,是个小乞丐,把他杀了算了。“老大,不如拉他入我们的伙,反正我们扒狗队也缺人手。”

正在他要站起来的时候,其中一个脸上长有刀疤的汉子用刀架在他的颈上,让他动弹不得。

“你,是干什么的。”他问道。

“我,我捡我的垃圾。”张涛惶惶不安地说。

“原来是个捡破烂的。”那刀疤脸回头对另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说:“老大,该怎样处理这小子。”

矮汉点了支烟,想了想说:“还是留下他吧,毕竟是小孩,现在又在严打,背一条人命不太合算,小子,你叫啥名字。”

“张涛,我叫张涛。”他战战兢兢地说。

“你的父母在什么地方,怎么留下你这么小在这儿捡垃圾。”

“他们都死了。”他说。

“死了好,死了干净。”矮汉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亲戚越少越好,臭小子,起来吧,从今夜开始,你就是我们扒狗队的一员了,跟我们干,总比在这儿捡垃圾强。”这时,张涛看清了这群人总共四人,只见他们中有一个手里有拿一个塑料袋,里面的一叠伍元与拾元的纸币。还有金手饰等物。

“老四,今晚你就和这小子轮流守夜,看着这包东西,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叫醒我们。”那个好像是领头的矮汉道。

那个拿袋的小子点点头,用力提起张涛头发,大声吆喝道:“破烂小子,听见老大的话了吗?还睡在这里干吗?去弄点吃的来,我们今天都干了一天了,累死了。”

他就这样不再捡垃圾,被他们毫无商量余地的强拉入伙。成了扒狗(手)队的一员,号称为老五。张涛的老大外号矮仔雄,在道上纵横十多年,在扒窃界具在魔术师般的高超技艺。他收徒很少,最多四个,每个徒弟的师徒缘最多五年,五年后,便彻底各奔东西。张涛直到后来,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在道上不树大招风,更好的隐藏自己的缘故。

直到此刻,他的才智终于开始显山露水了。他在学习技艺上触类旁通,老大那些手法,几乎一过手就会使了。老大自己也说,他所带的徒弟中,张涛是最聪明的一个。老大甚至说,如果张涛有机会读书,混上个清华北大也不一定。

随着技艺的不断娴熟精进,不管在汽车上,火车上,商场里,只要他想动别人口袋里的东西,无不屡屡得手。他还很善于演戏,有时穿着某学校的制服,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偶尔把某个买菜的阿姨撞那么一下,她回过头的时候,他说了声“对不起”。其实她一整天的生活费已成了他囊中之物。

他的钱渐渐多起来了,穿起了牛头牌皮鞋,喇叭裤,上海生产的衬衫,抽起了大前门,牡丹烟,云丝顿。几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张涛也开始泡妞了,但张涛所泡的妞都是与他一样家里双亲离异,或者没人要的野孩子。当与这些人在一起时,他便会想起林妍雪,这些人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影子,只是为了满足他过剩的青春荷尔蒙。

三年时间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了,当他长到十六岁时,他已经长到了一米八的个头,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浓黑的眉毛,棱角分明的国字型脸庞,还有一头稍微卷起的浓密黑发,唯一的缺点就是毛发较重,为此他蓄起了一撮小胡须,让他显得更成熟些。他在那些边缘女孩里极受欢迎,为了跟他上床,她们甚至彼此仇视,斗殴。这不是他的错,是他的骨子里遗传了妈妈的天生丽质。他甚至想过,如果能偷渡到泰国去变性,他或许能成为当地最受欢迎的人妖。与扒狗队其它几个弟兄不同的是,他们赚来的钱都花在了吃喝嫖赌,而张涛却苦炼内功。几年时间里,张涛学会了格斗擒拿术,鹰爪拳,并花钱拜了一个著名的武术教练为师。整天舞枪弄剑,他的弟兄说他好斗,其实他相当内敛,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谁也看不出他身怀绝技,他只是想,如果某天被捉到了,怎样可以逃脱。

商场是他最常光顾的地方。一天,老大告诉他,韩江市最大的一个三层商场要开业啦,开业的第一天,里面一定人潮汹涌,正好让他大展身手。他自信满满,决定在这天赚个盆满钵溢。进去之后,果然左右逢源,就那么挤过来挤过去,便如信手拈来,让他身上的那个背包沉重了许多。

他本想就此收手,但走到商场门口,一个中年妇女的钱包吸引了他,她站在日用品的橱窗前,从一个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人造革的钱包,里面有厚厚的一叠十元钱的纸币。他在心底暗自估算片刻,至少有三百块,心底立马心七上八下,如果这条款到手,那无疑是他今天最大的一笔。那年社会流行着一句话: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干他们这一行,虽然与那些汪洋大盗在高度上无法相提并论,但如果拥有过人的胆识,便会成为这一行的王者。看着中年妇女手里那鼓囊囊的一叠钞票,他的心潮澎湃。仿佛为了证明他的存在的价值,他决定豁出去了。几天前,他刚看了一部日本电影《追捕》里面高仓健牛逼豪迈的身影像闪电般的在他的脑海重现,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万一被逮住了,就做一回中国版的高仓健。

于是,他缓缓地走近中年妇女,在她旁边装作若无其事的看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只见她只买了一瓶美加净花露水和一瓶友谊牌雪花膏。抽出那一叠钱中的一张十元钱,让售货员找零。然后又把钱放进钱包中。他屏住气,用眼中的余光瞄着这一切。须臾工夫,她走到了另一个柜台,又有许多顾客拥了过来,他便趁机横插过去,只半秒钟的时间,他的手已经探进了她的手袋,摸到了那个鼓鼓的钱包。他的判断力确信,它此刻就紧攥在他的手中,他一个快速转身,很轻的抽出手,把它放进了右边的口袋中。他成功了,前后不到一秒的时间,他马上抽离踱过另一个柜台。

这时他耳边忽地响起一个魂牵梦萦的声音。是她,他日夜思念的女神林妍雪,他回头瞅了她一眼,但她并没有发现他,而是径直走向中年妇女:“妈,他刚才在三楼看到了一款您喜欢的电风扇,我们上去看看吧。”她说着便挎起中年妇女的手,从顾客的人墙中突围而去。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撞了几下而浑然不觉。

这个夜晚他推病没有参加弟兄们的聚会。放在他口袋中的钱包没有上交。这对于他们这一行而言是一种严重的背叛。几年来,他从来没有因为钱而背叛兄弟,但道义与爱情是另一回事,那怕他会背上重色轻友的罪名,他也要见她一面。几年来日日夜夜的思念,像决了堤的洪水,冲击着他干枯的心田。他从床上坐起来,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开了一瓶二锅头,喝了半瓶。在星星与月色中,他双眼迷茫的凝视着远方,冲进夜色中,在她的家门口,她家的灯依然亮着。

他看见了她的身影在灯火中来回的走动。他看了看手腕上一个几天前从火车站偷来的铁达时表,已经十一点了。本来他可以明天再把钱包交给她。可是,做他们这行的,是没有明天的战士,纵使是最好的弟兄,也会因为忍受不了刑讯逼供而让他们在睡得最醉的时刻成为瓮中之鳖。他从来不祈望明天会有什么惊喜,当他一步步地走到她家门口的时候,他想过回头。但她家的灯一直亮着,他想这是冥冥中的一种召唤。他抬起了手,随着几声有力的拍打,她家的大铁门敞开了,那束灯光聚然间划过他酒气迷濛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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