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回过头看着凝裳的睡容。那花,象征着的,从来都是仇恨,与杀意。她果然,永远都不会忘记了。原本从来不愿去回想的他,第一次觉得,手上沾染的,除了罪恶。还有他,被她禁锢在地狱,再也不能重见天日的,他今生唯一的爱恋。
马车停在灵州郊外的别苑里,这里是萧墨安插在久龙的眼线所在,显然很安全。凝裳在走下马车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原本她算是被绑走的人质,但怎么看,她也没有那一份假装畏畏缩缩心情。她很累,不论哪一方面都是,她只想安静的呆一会。
石头所砌成的温泉,氤氲的雾气中,凝裳弓着膝盖坐着,冷冷寒风中,她微微打了个哆嗦。冷月当空,她伸手去接夜空中簌簌而落的雪花,空气中隐隐夹杂的,是寒梅的香气。她听到了不远处停驻的足音,在离她两米处的方向。黑暗中,那个距离,不足以看到她。
他是个君子,凝裳并不担心他会再前行一步。
只是她仰起头,残月如勾,一点一点被浮云掩去。这一瞬间,连刚才微弱的亮光都不见了,凝裳的手指划过温暖的水流,她抱着膝,墨色的长发,紧贴着她湿冷的后背。她甚至能听见他折下一截梅枝,拂去花瓣上的积雪,沙沙作响。她却,始终没有回头。
许久许久,当她终于穿戴好衣物,盈盈从温泉中走出时,他已经在冰天雪地中,站立的面色微微发白。他缓缓走近她,他的手上还拿着梅枝,素白色的花瓣,冷风一过,些许飘荡到凝裳的裙角。
“你……”
他刚说一个字,就忽而止住了话语。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手上的花枝掉落,残香转瞬即逝。凝裳站在温泉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艰难地倚在树干上,右手捂着心口,急促的喘息化为白雾,在冬日里,一分一分冷却她的心。
她赤着足走到他面前,一袭白衣,长发如瀑,形似鬼魅一般对他勾唇一笑。
“看来,蛊毒发作的滋味,却是不好受吧。”
她的声音淡淡的,有些张狂的意味,不似平日里那般清淡。那是,一种报复的快感,酣畅淋漓。近乎于,疯狂。萧墨倒在了雪地里,身体内那一团要爆发出来,燎尽一切的火焰让他难以支撑自己。似乎只有接触到冰冷的雪地,才会好过一些。虽然仅仅,只是一分心理上的安慰。
“你知道吗?你还不能死。”凝裳俯下身,以指间抵着萧墨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的手,指着远处的北方,眼神里涌动着激动的光芒。
“很快的,久龙和慕云的铁蹄就要踏过幽水,冲破你天坤的层层防线,一直杀入京城,夺回本来属于大幽的一切。所以,你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你死!我要你活着,活着看你的将士被屠戮,活着看你的城池被攻陷,活着看你天坤国的江山怎么亡于一夕……”
她仰起头来笑,那笑声凄厉哀怨,在这漫天风雪的冬日里,令人微微胆寒。萧墨想要伸出手,但却没有丝毫的力气。这个女子,这个他深爱着的女子,是怎样被仇恨所折磨着,令他疼惜。而一切,都是他的错。
于是他强自支撑着身子,背后渗出的冷汗,浸湿他的长袍。他一寸一寸的用手指抓着积雪,继而是手掌撑住,以手肘用力地艰难爬起来。心口处像是被一把钝刀一遍又一遍的斩下,每一次疼痛,都像是死亡一般的真实。
她就那样跪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挣扎,看着他的苦痛。好像这样,她的心里,就不会再难过,不会再绝望。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要我怎么样才肯罢休。是你欺骗我,背叛我,覆灭了我的国家。现在又何必以这样!这样,温柔的……”
他忽而伸出手,将她揽在怀中,不管她如何用力挣脱,就是不肯放手。发上的积雪融成水,流过她苍白的面庞,像是冰冷的眼泪。她的手死死地握着,指甲嵌入手心,她能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那是蚀骨的疼痛,就连他这样习惯隐忍的人,都忍受不住的疼痛。
那么,一直痛下去吧。当做我对你的仇恨,一直一直,根植在你的血液中,无度的蔓延吧。我是那样的恨你爱你,又为何,还是放不下你呢?
她一扬手,准确的击上他的后颈处,他的身体失去支撑,颓然瘫在她怀中。然而她只是站起身看了一眼,捡起地上的梅枝,转身离去。
这是凝裳回到豫亲王府的第二天,自温泉一夜之后,她一句话也没有跟萧墨说过。近一个月的路程,停停走走,都一直保持着距离,谁也不主动开口多说一句。直到到达了王府,凝裳也只是径自的回到碧云阁里,闭门不出。萧墨在书房里,负手看着远处的方向,将手中已经凉透的茶,放下了。
“你想什么时候去宫里?”柳吟往火盆里又添了些炭,“那些内阁大臣们已经拿着万人请命书跪了整整一上午了,大冬天的,很不容易啊。”
“万人请命,退位让贤。”萧墨的声音平平淡淡,却透出一股傲然,“不急。越迟出现,才能越发表示我的忠君与自谦。虽然我并不在乎被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但我也不想招惹更多的是非。”
“还有一件事。”柳吟的手里拿着一本明黄色的奏摺扬了扬,“慕云和久龙的联军已经压境,声称三日内不交出凝裳,就表示正式宣战。你……怎么看?”
他没有开口,他与她已经站在了完全敌对的立场,她心意坚决,不管他做什么都是无用。这一场战争,不可避免。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仅仅是与她兵戎相见,而已。
良久,他沉声开口,“慕云出兵是因为夜宁杀要报仇,复国。而久龙,并不是一个可靠的盟友,不是吗?”
柳吟应了一声,点头,“如果真能分化,那么兵力稍逊一筹的慕云就不再是个劲敌。只是,你和凝裳,就再也没有未来了。”
萧墨叹息了一声,疲惫地靠坐在椅背上,“早在十年前,一切都已经注定。就算将天下倾覆,我只要,把她囚禁在我身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