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引: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止。
——曹雪芹
康熙二十年冬天,清军攻入云贵省城,吴世璠见大势已去,只好绞首自尽,自此,起于康熙十二年的三藩叛乱之火,在历经八年后,终于平息。
宫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身着官服的官员们踩着轻盈的步伐去乾清宫觐见皇上,后宫的嫔妃们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腼腆一点的,派宫女在门口张望,豁朗大方的,就自己站在寝宫门口,盼望着皇上今天会临幸自己。
四贞靠在岚菁阁楼台的藤椅上,眯着眼,看着像花儿一样的年轻人。自己在他们这个年龄,也曾如此的雀跃着,如此的期盼着。
她垂首,看到披散在胸前的白发。
那一年,她差点儿就和孝诚仁皇后一样因为生产而死。不过,最终她还是活下来了,只是她的儿子胎死腹中!
又是一次谋杀,只不过她是可怜的替罪羔羊!
后宫中的争斗,从建立起第一片偏妃的寝宫瓦片开始,从来没有停止过。一碗被用心煎熬的保胎汤,却害死了三条人命!她的儿子,皇上的儿子,还有淑妃,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孝昭仁皇后!雅郦最终没有保住那个孩子,而她自己也没逃过这命里的劫数!
凶手?这种事情不需要凶手!放眼后宫,不论为此杀了谁,都不会有所谓的公道,这一点她清楚,皇上更清楚!
从康熙十五年雅郦流产后,皇上又添了允祉、允禛、允祺、允祚、允佑、允祀六位阿哥还有一位小格格,现在,德妃乌雅氏又有了身孕。
这不是皇上对雅郦的薄情,而是作为皇上所必须承受的无情。所以,当皇上坐在她的病榻前,还未发话,她就从皇上眼中看到了无奈。
她,只告诉皇上一句,有的时候并不需要真相。
真相有的时候只能再去伤害无辜的人,而永远无法弥补已经受伤的人。
四贞轻咳了几声,眼角在不知觉间挂上了一滴晶莹。真相,那日雅郦要告诉她的真相,她心里太清楚了。她不需要那样的真相。
可是……四贞扬起胸前的一缕白发,无奈的自语道:“龄哥哥,贞儿在等你,但只怕,贞儿的身体已经等不及了!”
“你还我!那是皇阿玛赐我的!”
“我是哥哥,我才是皇阿玛的长子!”
一阵小孩子的吵闹声将四贞从悲伤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不给不给!”允禔一把将允礽推了个四脚朝天,顿时,两个小家伙都愣了。
看着惊慌的宫人,又看见允礽的大眼睛里忽闪忽闪的眼泪,允禔也慌了,一时不知所措的他,看到额娘和佟贵妃疾步朝自己这边奔来,后怕起来,虽说他年纪还小,但是尊卑长幼他是很清楚的,想到一会儿要受到责骂,他鸵鸟起来,竟冲进了岚菁阁!
一时间,岚菁阁下一片哗然。
“格格……”侍立一旁的是回宫后就照顾她的崔嬷嬷,闻声毕竟还是慈宁宫的人,还是要回去照顾太皇太后的。
四贞示意她迎客,她自己则很勉强的站起身,缓缓的走下楼去。
“四姑姑吉祥!”“奴婢给四格格请安!”佟贵妃和允禔的额娘惠妃一前一后的给四贞施礼。
而两个孩子看到四贞,全都吃惊的愣在那里,毕竟,对两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红颜白发是他们难以想象的事情。
“快给姑奶奶请安!”佟贵妃赶忙提点两个小阿哥。
“姑奶奶吉祥!”这会儿兄弟俩倒是出奇的异口同声。
四贞看到两个小皇子,温柔的笑了笑,“崔嬷嬷,拿点心给阿哥们吃!”
佟贵妃和惠妃两人心中不安,因为自从这位四姑姑失去了珍贵的遗腹子,皇上就厉色吩咐过,不得让孩子出现在岚菁阁,没事儿也不要扰了四姑姑的清静。谁知,今天两个孩子挣红了脸,竟闹到了这里!
四贞看上去除了慈蔼,没有一丝的不快,她看着稍微大的那个孩子,笑问:“你就是大阿哥吧!我刚才听见你们兄弟俩个在争,你们争什么呢?要不要我给你们评评理?”
允禔将匕首缓缓的藏在身后,允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姑奶奶你看,大阿哥把阿玛送我的匕首抢去了!”
“允禔!你怎么可以抢太子的东西,额娘教导你多少次你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惠妃慌张的举起手,要教训允禔。
“惠妃,别在四姑姑面前放肆!”佟贵妃制止了惠妃。
四贞将那把匕首拿在手里,刀柄上刻的是“靖南王精忠”。都说耿精忠上京后,就因数条叛逆罪被下狱,她本还不愿意相信,如今看来,一把随身匕首都已成了太子的囊中物,皇上的确是在清算三藩降臣了。
唉!四贞叹了一口气,但看到两个孩子期待的眼神,却又不得不抛开那些政治的阴暗。
“刚才我听见,你说你是哥哥,既然知道自己是哥哥,为什么要抢弟弟的东西呢?你们是亲兄弟!“四贞对允禔说完后,又直接转向允礽,继续说道:“你们是兄弟,兄弟之间怎么还要抢呢?哥哥喜欢,你且借他看看又何妨?”
“可是他要据为己有!”允礽赶紧强调允禔的觊觎之心。
据为己有!四贞听到这话时,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一把无奇的匕首尚且让两人争得如此,何况这锦绣的河山?盛极必衰,宠冠折福,先帝对小宛的恩宠,皇上对两位皇后的隆恩,都以悲剧结尾,难道这一辈辈的恩怨情仇真的没有结束的一天么?
“这把匕首,我不能还给你们了!”四贞略一思量,对允礽说道:“烦请太子转告皇上,就说我喜欢这匕首。我累了,你们去吧!”
两个孩子、即使是佟贵妃、惠妃也没想到,四贞居然像小孩子一样,没收了匕首,但在四贞面前却又不能多说一句。
“太子,你拥有的是整个天下,何苦与自己的兄弟争夺眼前的繁华呢?”四贞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幽幽的说道。
皇上与允礽面对面坐在龙塌上,听儿子讲述他今天委屈的经历。在允礽心里,事实就是这样,一把御赐匕首被大阿哥明抢在先,又被姑奶奶暗匿在后。
皇上听得津津有味,当初自己闯进四姑姑的闺房,学会了爱,如今自己最钟爱的儿子居然也闯了进去,能够得到姑姑的指点,哪怕一点点,也会让他有所受益。
“禀皇上,岚菁阁贞格格派人送来一个锦盒。”太监呈上盒子。
皇上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那把匕首……还有莲花玉坠儿。
“保成,”皇上喊着允礽的乳名,将锦盒递给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好漂亮的玉坠儿,皇阿玛把这个赐给儿臣吧,儿臣把匕首赐给大阿哥,他就不用和儿臣抢了!”允礽眼中是势在必得的神色。皇上向来对他千依百顺,一只玉坠儿自然也不会吝啬。
“你跪安吧!”皇上的脸色阴沉下来,将锦盒收了起来。
“阿玛……”允礽没想到皇上会突然转了意,但心中仍惦念着那块美玉。
“早些回宫歇息吧!”皇上背对着他,声音很冷。允礽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脊背发凉,感觉不到一丝父亲的温暖,虽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阿玛那样对他,但他知道他似乎失去了什么。
见儿子被嬷嬷们带走,皇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声叹息充满了希望还有失落。
他郑重的坐在椅上,再次打开锦盒。或许是自己太过苛责太子,毕竟他还小,怎么会懂得这其中的含义呢?
“摆驾岚菁阁。”皇上吩咐。
“禀皇上,刚才太医来报,贞格格病情有变,刚平复下来,已歇息了。”太监小心翼翼地回禀。
皇上握着玉坠儿的手有些微微发抖。那次堕胎事件后,四姑姑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太医们都说她能活到今天,已是奇迹。其实知内情的都明白,她依然在等。这几年来,不仅朝廷派去寻找的人马没有停歇过,就连孔家的侍卫也被四姑姑驱离出京,去寻找额驸的下落。若不是她的身体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她会亲自去寻找她的龄哥哥。
“将耿精忠带来见朕。”皇上又是一叹,转变了主意。
没有想到皇上还会召见他,而且是秘密召见。
他入京前,心就如明镜一般,这将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觐见。但他还是决定走这一趟。
她已经离开了,没有任何的音讯,去寻找一个死人,怎么会有归期?原本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当时的自己还在期待什么?当初她来劝降,不降,就是壮烈的战死沙场;降,便知会有今日的屈辱下狱。但是,想到可以和她在一起,他决定博一博。到了今时今日,他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牵挂和迟疑的,不论皇上想要把他怎样,他都可以坦然面对。
耿精忠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进乾清宫的,他唯一记得,那满天星斗的夜。
他木然的跪在皇上面前,低头,一言不发。
“三法司的证词你仍旧不服?”皇上看着一脸安然的耿精忠,稍显讶异。
“罪臣的话还是那一句,‘归顺后,绝无叛志’。可罪臣虽不肖,却也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如今,皇上为了大局,杀罪臣,那是必须要走的一步。当初若是皇上成了罪臣的阶下囚,罪臣也会毫不手软的杀皇上。”耿精忠十分平静的讨论着自己的生死,似乎一切都如风一样淡。
皇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耿精忠,如今的耿精忠真的变了太多。几个月前他入京时,虽已是一副看尽红尘的样子,却不是如今这般对生死无望。早听说耿精忠为情所困,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有人希望朕放过你,并用一枚玉坠儿换你的匕首。”皇上将匕首和玉坠儿都拿在手里,似在把玩,实则在思量。
“恐是再珍稀的美玉也难抵罪臣罪之万一。”耿精忠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闪过,此时谁还会想救他?墙头草的群臣自不必说,就是手足亲人,此刻也正忙着搜集他的罪证,与他撇清关系呢!
“十万人身家总可抵得过你一人的生死吧!”
“咣”一声,皇上将匕首扔在耿精忠的面前。“当初朕下旨说过,除吴三桂外,凡投降者,一律既往不咎。如今朕已经杀了不少人了,你,其实是非杀不可!三司的案子应该快审结了,凌迟之刑想是逃不过的!”
耿精忠看着那把匕首,然后竟空手将其折弯,叩首道:“谢皇上恩典!”
一场秘密的觐见就这样结束,没有人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召见将死的耿精忠。那夜耿精忠负伤而出,不久后即传出三司会审的结果,耿精忠等人将于近日凌迟处死,悬首示众,以儆效尤。
云南的夜空也和北京一样的璀璨,只是身在云谷,似乎一切的世俗变迁都与这里的人无关。老头子和小蛮正在为孙延龄和柠儿挂上今晚婚礼最后的一段红帘,孙延龄也很安静的坐在柠儿的对面,他的眼中只有眼前的花红,只有柠儿手中刚刚完成的鸳鸯被。
一阵葫芦丝的悠扬乐声,让孔逸舒不禁回过头。原来是老头子在调笑孙延龄和柠儿。没想到,一向怪癖的老头子,却对婚礼有这样的痴迷,就像当初他与羽珊的简单婚礼,也是被这老头子闹得红红火火。只是——这场婚礼却不是他所乐见的。
“疯了那么多年了,还要‘疯’下去?”
孔逸舒不由对孙延龄怨恨起来,但他的心中也很纷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泄愤似的将池边的小石狠狠地抛进平静无波的池塘里。
咕咚——一石击破水中月。
“耿精忠要被处死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西南。京城现在正广延各地名医上京,说是给太皇太后看病。不过云南城里却在准备为格格举丧的仪仗,据传,是和硕格格大限将至,孔氏麾下无圣旨不得上京,按兵在旧府待诏。”羽珊脸上没有悲哀,却陈述着所有最悲伤的事情。
孔逸舒心如乱麻,到底要他怎么做?继续逃避,任由妹妹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任由喜堂中的两个人痛苦一生?还是勇敢的再活过来,和他们一起再走进那座皇宫,在走进纷乱的尘世?
“生离尚可期盼,死别再无牵绊。”羽珊看着矛盾的孔逸舒,也很悲哀的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但是他们的命不能是建立在别人的命上的!羽珊朝厅堂走去,末了,说了一句,“我们是不会心安的。而且,如果没了牵绊,那么他……就算再有几颗灵药,恐怕也续不了他的命!”
咕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