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乙丑年(民国十四年1925年),过了正月,元宵将至。
蔓君这一月余不过镇日在家闲坐,她素来就不爱串门子走动,家中来往的亲朋亦少,正称她心意,她素爱清静,这样又可一心应付开学后蕙心书院的会试了。于是上午读几卷学堂的正经书,下午读几卷唐人笔记小说传奇那类闲书,或杜若偶尔闲了过来说几回话,闲暇之时更是跟苏妈学着做起了女红,扎了绣花绷子,随意绣了两条海棠花图样的手绢子解闷儿,在家闭门不出竟是有八九日之多。一早起来便是闲着的,倚在窗边看天井那株蜡梅,前些时那些朵儿,都已次第开放。
蔓君正在那看蜡梅,忽的就瞧见杜若来找她了,她穿一身水红底织团花的缎夹袍,袖口镶雪白兔毛滚边,穿一双羊皮小靴,从花枝烂漫间兴兴头头走过来。
“打扮得这么花团锦簇的,我还以为红梅仙子下凡来了呢。”蔓君说笑着招手叫她进屋来。
“那你这嫦娥仙子,这广寒宫可待的舒服?苏妈说你连着八九日没出这个院门啦。怎的不出去玩儿?我就不信你那好排场的二娘没请台戏来唱唱。姑娘家的出去听听戏也碍不着罢?我和我那些堂哥哥表姐姐一大堆人斗牌吃酒我爹爹都懒得理会我。”杜若说着话嘴上还不闲着,苏妈早捧了糖果茶饮过来,她边磕着瓜子边和蔓君分享着节庆的喜悦。
“你可别光顾着疯,当心过不了书院的入学考试,这几日可有温书?”蔓君问道。
杜若也不答她话,只管拉着她问,“你这正月天的,拜会拜会表兄姊妹总有的罢?今日是上元节你可知道?今夜定是要出去看花灯的,你非去不可!——你…表哥,你静姊姊,就不和你同去?你们不是顶要好的么?”
“你就想着玩儿,看你考试怎么办。”蔓君觉着这丫头简直玩疯儿了。杜若死活央求着她陪自己去看花灯,架不住她这般软磨硬泡,蔓君最后终于答应下来,自从静姝母女搬出白公馆,她竟再也没去看过花灯,她俩以往都去看的。如此想来,不觉失落,静姝前几月出嫁的,现已为人妇,又岂可再像从前那样和他们夜游赏灯。
“只是…就我们两人,怕是不好罢?要不就在柳桥这边看看?非得去河东门?那边太远了。”蔓君想了想说道。
“叫上你那个我们上回瞧见那个表哥不就成了么?看花灯,就是要哪热闹上哪看去!”杜若试探着提议。
“人家只怕没空闲呢,看花灯这样嘈闹的事,你道是人人像你这般有闲心。”蔓君语气平淡地回绝她。
“你怎的知道人家没空?不如你叫人递句话儿过去问问不就是了么?”
“愈发没羞没臊了,这怎使得?又不是三岁小童了,总得有个顾忌罢。传到绿蜡耳朵里又落个话柄。”蔓君一本正经的回她,两人的表情便都有些讪讪的。正说话间,苏姆妈打了门帘进来通报,那边姑母他们来了,老爷叫小姐去客堂陪着说说话。
蔓君正待整整衣冠出去,却见蕴瑾打了门帘探进身来,“他们长辈聊聊天天喝喝茶便好,我们出去陪话儿有什么意思,又不是隔了几世不曾见过,咱们坐这掷掷骰子下下棋玩一回不好?你不必去,舅舅他已允了。”转眼发现杜若也在这,问声好后,又拉过圆凳请她入座,想起上回仓促间的握手礼,这回该是举止有度了罢。
可这回,倒换做杜若忸怩起来,她向那小圆凳坐下,手搁在桌下,拿着手帕子绞来缠去。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也甚是无趣,杜若便提议玩选官图,蕴瑾素来不好玩此类游戏,觉得既俗且无趣,可见她二人兴致勃勃,便也欣然应允。蔓君便取过一套红木陀螺的选官图,就移到那圆木桌上玩起来。
“还记得前年我们三人玩选官图么?我好久不玩了,都快忘掉了。你瞧着我,老是转到“功”,停这好几轮了,这还是个小小探花。”蕴瑾笑说道。
“我还记得呢,静姝老是起始那个白丁,旋了好几回都不得升迁,把脸都急红了,还有你,一会儿就做上少保啦。”蔓君笑说。
“喏,我这会儿不也是停住了么?”杜若手拿起陀螺向他俩看,又是一个“功”。她身材纤细,手却生得珠圆玉润,肉乎乎丰不见骨,像是小孩子那样稚气的手,指虽不及蔓君纤长,却不失为柔润白皙的一双柔荑,没染的指甲色泽光亮通透,拈着那陀螺向他们微微笑着。蕴瑾不禁由心内赞道,这位杜小姐生得一双好美的手。
蔓君一径是转到“德”的判词,已升到了尚书,蕴瑾笑嘻嘻地打趣她,“小的不才,仕途多舛,尚书大人你一路官运亨通,要多多帮衬小的呀,提携提携卑职呀…”只见他一副“奴颜媚骨”,抱拳打拱,两人都不禁笑作一团。
杜若便笑道,“我们尚书大人两袖清风,正直不阿,怎会结党营私…不过,林探花今晚若肯到河东门买上一碗桂花汤圆贿赂贿赂大人,大人定保你升官加爵,飞黄腾达。”说毕,杜若笑得露出一口贝齿。
蔓君也笑道,“方州判既已道出本座的心声,那本座便不多言了。”
蕴瑾故作正经的道,“既是如此,那小的便依言行事了,那么,尚书大人,州判大人今夜可愿赏光与卑职共度良宵佳节,到河东门一览花灯?共享汤圆?”说罢,他自己撑不住大笑,蔓君与杜若俱已笑倒。
蔓君又笑道,“好一个会逢迎拍马的小探花,本座赏识你!”三人更是笑个不住了。
杜若听说他开口邀她们,自是欣喜不已,本来想着如何好开口邀他的,谁知他是这么个爽快人,这么干脆答应,省得她们姑娘家不好意思的。蔓君也想着他答应了倒正好,本是顺着杜若的话头儿凑凑趣,不想他也爽快答应了,看来是本有此意。蕴瑾还担心二位姑娘会推拒,不想两人也爽快答应了,也不由得心情大好,又心想,要不要叫上静姝,转念一想,静姝已为人妇,想来有诸多不便,也只好作罢,心头不免泛起一丝失落。上元节自然是在自家用团圆饭,三人便约好了饭毕在桥头会。
“如若大家各自乘了自家的包车(人力车,黄包车)去,三人坐不到一处,倒没意思,不如就一块坐我家那顶四轱辘的马车,既好玩儿又可以一处处说说话,要是宝璋一块去也够宽敞。”蕴瑾提议道。
“那自然是好,我正想着阿忠叔这时日腿脚犯疼,叫他大寒天的拉着我上那去,着实过意不去。”蔓君开心地说道。
“那我们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罢!”杜若也开心地回到。
蔓君匆匆吃了小半碗饭便离了桌,倒不是赶着时间要去与他们相会要梳妆打扮一番,实在是素日食量小要留着肚子吃些灯会上的别的小吃食。宝璋早就知道姊姊要去看灯会,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和她们一道去,他一见蔓君离席,赶紧把碗里的饭快速扒拉到嘴里,生怕姊姊不等他。白湛洵不禁指责他,“男孩子吃饭也没个吃相,饿鬼投胎似的,叫人看了笑话,又没人与你争抢!”
绿蜡向门口走去的蔓君背影努努嘴,“你还不知道他的心思,想着和那野丫头出去玩儿呗。这么大的姑娘家了,大晚上的还往外跑,年年都是一样的,有甚么好看。虽是表亲,你也由着他们闹。连带着把我们宝璋的心带野了。”绿蜡声音尖,也有几句飘到了前头绿蜡的耳边,她也不理会,一径回房去。
宝璋从身后跟上来,“好姊姊,也带上我的罢?”一边说一边猴上身来拽着她胳膊晃啊晃。
“谁要带上你啊,找张妈带你去。”蔓君有点为绿蜡的话生气,还未气消,不想带上他白遭她埋怨。
“谁要和那个老婆子一块去,她一定这不许吃那也不许碰的,那还有什么意思。我要和你们去,你就是想甩开我好和蕴瑾哥两个人逍遥自在,再没人碍着你们。你的心思谁不知道!”璋宝有点得意的说。
蔓君不曾想他这十二三岁的小童竟会了用这番话来抢白她,明明还有杜若做“幌子”,她怎的还底气不足,做贼心虚似的?甚而脸不觉微红。原来是自己和他相会,叫了杜若“做幌子”?不不不...可是她不去,杜若又怎么会和他同去?而杜若不去,她定也不去。越想倒越觉得像这么回事,揣着一兜的心事,一下子叫人窥透了。她也不搭理那小鬼头,心血来潮让苏妈给她梳个发髻。
“你这傻囡囡,哪有姑娘家梳这样的发髻,老气横秋的,不好看。”苏姆妈说道。
“你试一试便知,后脑勺下半边的头发不要梳拢起来,就梳上半边的,梳做一个偏中上的蝶髻,别太高了,拢紧实些。”蔓君比划着嘱咐到。
梳毕髻,蔓君自己对着镜把脑后勺余下的发丝编成辫,左右两肩各垂着三根柔亮细长的发辫,倒是新颖别致,端庄素雅又不失少女之倩丽天真。到底小女儿情态,一时兴起,又取了那只前月新打的绞银攒珠花发钗来插戴上。她嫌以往的银钗式样繁琐老旧,这钗是亲手画了图样叫人送去银匠铺打的,黄豆大的白珍珠子攒作荼蘼花形状,花蕊是颤颤的累金丝。一支钗子拧做三股,前边做“一封书”样式,錾一句她写的诗文,微雨细细浣尘香,荼蘼漫漫濯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