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君一夜都未睡得安稳,清早便起床了,她看了一眼天井的腊梅,又开了几朵,再开一阵子,就该开败了,玫红艳丽的垂丝海棠就该开了,大概海棠将开的时候,她便要离家去蕙心书院了。洗簌过后,苏妈端来早饭,她心不在焉的吃着,一面听苏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唷,昨夜出了大事情呀,一个大官,在戏园子里看戏被人一枪崩掉了…我们小姐少爷回来倒没提起过,幸亏是没跑去戏园里,想必是没撞见,好险唷…”苏妈面露惊恐的神色庆幸地说道。
“就是那个张师长嘛,非得去戏园子里头凑热闹,要捧戏子也犯不着去那呀,自家里做个堂会竟不好?可巧去那就被行刺了,戏园子里人又多又杂,今天太太还说以后要少去些戏园子了,”周姨说着说着便放低了声音挨近苏姆妈又说道,“这个人死的好呀,没干一件好事,杀他的人可真是个义士。”
“是呐是呐,是个义士。可惜了啊,昨晚就被捉住咯,今日午时就要拖去城外西门那的刑场杀头了……”苏姆妈惋惜地说道。未及说完,只听“哐啷”一声,白蔓君手中的红豆粳米粥洒了一地,她也顾不得去拭裙上的粥饭,呆坐在椅上。
“你看,好端端一清早说这些吓着小姐……”周姨赶紧上前来替蔓君收拾。
怎会捉住呢?如何捉住的?一定是他么?蔓君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喃喃自语道。她觉得一阵晕眩,想要出去打听消息,又要怎么打听呢?会不会有人去救他?还不及好好感谢他一回就已是如此了局?正闷在房里六神无主的时候,杜若推门而入,“呆子,在想甚么?”蔓君依旧是呆坐着不语,失了魂魄一般。
“唉…昨晚那个人被捉住了…可惜了,我俩也去给他送送行吧。听说他被抓了,好多人都为他不平,可他还是难逃一死啊,我们去送送吧,就在西门外,有不少人要去为他送行呢。”杜若一向爱看热闹,什么热闹都想看,何况此次是为大英雄送行,她自然不想错过了,当然,也是有别的缘故。
“……好,我们去给他送送行……”蔓君哽咽着说罢,眼泪已是在眼眶里打转。
“你怎么哭了?别哭啊,过十八年,他又是一条好汉,我倒要瞧瞧,有如此胆识的人,是何等气概。只是,我们两个姑娘家去看杀头,恐怕不大好罢?要不,再叫上你表哥?”杜若说道。
两人商量好,便雇了黄包车向蕴瑾那边去,蔓君犹是心情极低落,一路上不发一言。到了姑母处,约出蕴瑾,原来他也正是打算要去呢,他面色凝重,杜若原本见了他有些欢喜的神情也赶紧敛住了。三人又一同坐了马车往城外赶,从马车上往外看,看见不少青年的学生或雇了车,或步行,都往城外赶,也有很多老百姓们自发为那位英雄送行,当然也不乏麻木不仁的人,为了去看热闹的。
“说是要使大斩刀杀他的头呢,本来现如今是不兴前清那一套了的,可军爷们的意思,不给他留全尸,还要枭首示众呢!特意又找来从前干这行的刽子手呢……”
“那可新鲜了,好久没看大斩刀杀头了,过瘾!听说这人功夫还不错的呢,逃不逃的脱?”
“那样五花大绑的哪还逃的脱,除非同党来救!那就更好看了……”
蔓君在马车内听得外边人语纷纷,自己心内亦是七上八下,眼泪不停涌出。杜若听了这些也觉心酸,神情黯然,之前想着看热闹的心情一分也没有了。
蕴瑾听了车外的议论声,义愤填膺,要杀头的人是为笙城的百姓除害才遭此命劫,这些愚昧的百姓竟还为此高兴,他不禁撩开车帘,向车外边的两人吼道,“麻木愚昧!要杀的人,是为了笙城的百姓们。你们没有一点悲悯之心,还赶着来看热闹,可悲,可恨!”被指责的两人白了蕴瑾一眼,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们向刑场前边靠去,找最佳的观看位置。
快至午时了,人群渐渐越聚越多。扎红头巾的刽子手洋洋得意的走向刑场,许久没有机会施展他的技艺,今日终于又可以在众人面前表演一番了。接着,在众人或期待,或悲伤,或无谓的目光的注视下,那位来历不明,身手不凡,却命运不济的“英雄”终于被两名穿着军服的士兵押上刑场。顿时,人群中发出轻微的惊呼,依稀可以辨出这惊呼中,失望,惊讶的情绪比较多。
“咦,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我看他像个大烟鬼,酒鬼…抓错人了罢,肯定是个替罪的倒霉蛋,不过,替的好…”
“怪啦,这个人这副德行怎么敢去行刺张师长?你看他耷拉着头,哆哆嗦嗦的,裤裆都湿了,别是尿了罢?”
人群里有人看着这可笑的犯人终于禁不住笑了,有人觉得讶异,总之先前对于英雄的敬仰之情,或多或少都减了几分。甚而有人认出了这犯人,忍不住惊呼道,“啊呀…怎的是他,这不是赵烟杆嘛…错不了。斩牌上写着名呢…赵四祥!是他,没错!他还欠着我五块银元的大烟钱没给呢…”
“是他?!抓错人了罢,借这孬种十个胆他也不敢杀张狗官啊,不过抓得好,这次这帮丘八还算办了件人事…这是个恶棍啊,早就该抓去杀啦…”
刑场下不断有人悄声议论道这刑场上的“英雄”。
蔓君三人坐在车中不忍下车看英雄被行刑的场面,只是将马车停靠在人群边撩了帘子向刑场上看,看着看着,三人都愣住了。久久,蕴瑾方说了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本以为那犯人会是个气宇轩昂,一身正气之人。只见这瘫软在地,口中还不住喊冤求饶的人形貌猥琐不堪,满面胡渣,黄黑脏污的面上有一块大大的青黑肉痣,那痣上还有一撮黑毛,对着刽子手面露惊惧之色。
蔓君一看到他,心头便涌起一阵熟悉的恐惧兼嫌恶之感,那晚虽看不大真切,可那人脸上有明显的长黑毛的肉痣,那阴险狡诈的眼神,她如何会忘,那晚的醉鬼定是这个犯人无疑了。
她心想,定是那帮无用的人找回巷子时那个英雄已逃走了,他们便拿了这醉鬼交差。她心头的石块终于落了地,心情也好了许多,他终于平安无事了。
白蔓君心地善良,又想到这恶徒虽有罪过,可也罪不至死,就这样无故当了替罪羊,倒也可怜,罢了,罢了,算他命途不济罢。刽子手行刑时,杜若和蔓君都不敢再看,蔓君默默地闭紧双目,双手合十,心里默念着,愿一路走好,来世定要做好人。
回去的路上,蕴瑾和杜若还是为刚才那犯人的事不解。那犯人为何还会求饶呢?难道大难临头之时,连英雄也会害怕的?还是英雄另有其人,这是个替罪羊?蕴瑾心内暗暗想道,若有一天,他要为百姓福祗安康,正义而献身时,他一定不求饶,一定要含笑而死。
“我看这个人不太像个英雄,会不会真像他自己所说,他是被冤枉的?”杜若小声地求证道。
“英雄岂会那般容易就被捉住了?他的确不是那个要抓的英雄。才不会那样容易就死了呢。”蔓君微笑着自问自答道。
“你怎么确定他不是?你认识那个英雄?你知道他是谁?”杜若疑惑到她如此肯定的回答。
蔓君的脸颊微微漾起红云,“没…没有,我..只是猜测而已。”
白蔓君深深感到上天对她又一次的眷顾。这眷顾里都有他。不是他那夜相救,她现在恐怕早已身首异处。如若他成为刀下亡魂,她虽还不至失魂落魄,却也离失魂落魄不远了。必定会抱憾终生的。
可是,如若他还在人世,你们却不再相遇呢?这世间这么大,你上那里找他?
如若你们相遇了,他不识得你呢?每个人每一天都会遇见许许多多的人,他怎会偏偏记住你?只因救了你?
如若他已忘却了上元夜之事,又奈何?
白蔓君蓦然陷入一阵迷惘之中。她倚在窗边久久沉默着,这突然袭上心头的绝望之感较之听闻他将被斩首时并不少上几分。
不不不。世上没有那么多如若。她在心内一遍遍重复着。她不许他们之间再发生什么如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