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似乎来得有些迟,足足等到过了中秋,秋老虎才减了威风,风中添了些凉意。因为齐卢战争,省内多数学校的教育经费都被挪去充作军用,蔓君所在的那所女子中学从上月末便开始停课,最近得知消息是要停办了,时局如此乱,战火还未停息,也不知何时才能继续学业。
白蔓君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再念三年便可毕业,而父亲的意思,是让她至此便辍学?前阵子竟有个媒人来相看她,是要把她嫁出去了么?
秋日下午,蔓君一人在后园的回廊下闲坐散心,望着这小亭子边那一池塘的残荷,都枯败了,枝叶都耷拉着,莲蓬也萎黄了的荷横七竖八地胡乱立在小塘里,风过处发出萧索的“沙沙”声,倒是还惹得她有些莫名的感伤。
枯坐乏味之时便不由得回想起看的那些戏文,杜丽娘在后园梦见柳梦梅,崔莺莺与张君瑞私会后园,后园是个多么旖旎的地方,易发闲愁幽恨的地方。那俏生生的青衣真是扮的像,水袖长长的一拂,折扇半掩了脸,蛾眉微蹙,凤眼低垂,那是正自感叹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时被张生的李生的瞧见了,不胜娇羞...脸上那两片狭长的红晕竟是顷刻间变红的,并不是画上的胭脂。只是这时节并无甚么郁葩香花,繁春盛景。只有这一池残荷罢了。
又想起书中的绛珠仙子喜欢的那句李义山的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白蔓君便感叹没有秋雨来应那句诗的景。书中说林黛玉不喜李义山,却偏爱这句冷峭的诗。是因他的诗文有时过于华丽么?蔓君也不喜欢他那些词句过于华丽秾艳的诗文,她向来是觉得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过于矫作,她不信世上的爱情有这等的玄妙。
她认为的爱情就应是默然相守,你不知我此刻在想你,却一直知晓我对你的用心如日如月。
却也有极其喜欢的几首,最爱的是李义山那首《夜雨寄北》,传闻那是他客居蜀地时写给在长安的妻的。落着夜雨的时候,白蔓君睡在床上,听得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敲打在青黑瓦片上的声音,便想起那首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那思念是带着湿润的水汽的,漫过了千里万里的蜀地,一直到月下的长安,流到了心上,生出多少惆怅来,惆怅的,也是美的,都是欲说还休的心中事,只共一人知的。而想到后面的两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其中多少柔情,多少无尽的相思,她只觉得人世的温暖和静好,无一丝动荡流离。
我们便是这样,千里寄尺素,然后对坐了叙说那夜下着秋雨时的相思,谈到蜡炬都结了灯花。
可是她所生活的时代并不需要诗人,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客,有机关算尽一心谋利的商贾,有横行霸道雄踞一方的军阀,也不乏她父亲那样消极避世的遗老遗少,更有苦苦挣扎的穷困百姓……总之,却唯独没有一个这样的诗人,至少在她看来,并没有。这个****时代无需他们来吟风弄月,铁马金戈还唱不完呢。
她于是想象。正是碧玉之年,谁也不知,这个细瘦白净,总是静默似影子一般的小人儿,心里竟会装下那么多“雪月风花”了,其实她对于爱情的最初想象,最温暖的想象,也不过是夫妻二人一边谈话一边剪着烛花,那糊了银红窗纱的窗棂上映出两个人相对而坐的影子...如此,她便觉得已是情深意长了。
正是兀自遐想之际,老天似乎也真是要成全她这番寻美的心情,云慢慢地乌了,慢慢地聚拢了,淅淅淅的落起了雨。她着一身中袖的水绿底折枝菊的织锦缎短袄,淡青马面褶裙,在这秋风秋雨中,自己这个人也是秋中的一景,静坐在那俨然是一点清冷的秋意。她一手搭在围栏干上支颐着,一手伸出去触那雨丝,看这雨中的后园看出了神。
似乎她是前朝那个书中的女子,绛珠草化作的身,凉薄的心,不对,黛玉是痴心的,只对一人痴罢了,也是会这样,在飘着秋雨的黄昏,独自卧在潇湘馆的竹榻上,听一会儿雨润竹叶的清音,看这秋雨细细地落下,又或许会和那人相邀了一同去紫菱洲上泛舟,听这样的雨滴枯荷的声响。到了夜里,看着那秋灯,秋窗...便是满腹的秋情不忍眠,又写下关于秋的诗笺,写下许多难言的心事。
她想得有些心绪怅然,不知是真为那残荷,还是因黛玉。想着想着又自己笑了起来,为的是把自己想作是林黛玉那样出尘的人物,她怎么配呢?竟也在这里伤春悲秋起来,岂不可笑?像是人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她在心内把自己抢白了一阵。
秋雨滴落在指间,那凉意是甸甸的,雨慢慢的下得大了,落下的好像是一层茫茫的白色烟幕,将一切的景变成朦朦胧胧的了,她从这朦胧之中,想起一些过去的旧人旧事,零零星星的,转瞬即逝的一点念头,心里有些寂寥,有些感伤。她是容易触景伤情的人,什么样的景触碰出什么样的情是不可知的,她自己都不知晓,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些事那些人?
肩头忽然着人一记轻拍,回过头却是表哥林蕴瑾,一脸温煦的笑意,低头看着她。他穿一身月白的长衫,十九岁的少年体格颀长而清瘦,眉目清俊,单薄地站在她身后,两人一立一坐在那青瓦朱檐的廊边,衣裳一蓝一绿的映衬着,又是一幅秋日的景,宁馨怡人的景。
她转过头对他笑了一笑,说,“你不声不响到我后面冷不丁拍我一下,吓了我一跳。”
他笑说,“就猜到你是在这里,下雨了这么凉,你坐在这边发什么痴呀?”
她被他这么忽的一惊,又听到他说道“发痴”,看来自己真是闲在家中闲出了呆气了。
继而白蔓君讪讪的笑了,“闲着闷,读了李商隐的有句诗,附庸风雅的又特地跑到这里来听雨声呢,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这?”
林蕴瑾答她道,“可是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不如去我们家看,我们那后园子特地叫他们留住了一大片,你可不要笑话我学怡红公子,在这附庸风雅呀,我倒没这样的闲情雅致,为的是成全你这个“林妹妹”的雅兴。”他说出口倒不觉什么,蔓君的脸上却是红云拂面。
林蕴瑾并为觉察到她有何不妥,接着说道,“我等时局平定了便回学校去,你是怎么打算?不读下去了,还是投考别的女中?现下这种乱世,兵灾是少不了的,学堂老是停课会耽误学业的。我前几日听说你们女中是要停办了的意思,不如和我一同去钱塘也好有个照应。我此次来正是问问舅舅的意思。”
蔓君听他说了一长串,还未理清思绪,正欲问他女中停办的事,只见苏妈颠着小脚从月门那边赶过来了,见着他们,一头给蔓君披上件鹅黄的绣花蚌壳领坎肩,一头略带嗔怨地说,“你怎的坐在这,害我一顿好找,刚才瑾少爷来了找你,一会儿也不见人了,原来一块儿到这了,天凉你也不换身衣服,着凉了好给我添乱呢。”说是如此说,她却是满脸掩不住的宠溺,蔓君但笑不语,任她在一旁唠叨。苏妈一面又招呼蕴瑾,准备开晚饭了,叫他们俩回厅堂去坐。三人于是往回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