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要说不好听的话了,现在很多编剧,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完全是两回事,糊弄自己也糊弄别人。你约他写本子,上来就先开价,而且还事先声明,只写一稿,似乎是对自己写作能力有天大的自信。可往往是付了钱,得到的却是一叠废纸。别人推倒重建,还厚着脸皮要求属名在前。这种无能又懒惰的编剧不是一个两个,是数不胜数,到处泛滥。有人认为贺岁片很容易,只要有几个明星,占住一个新年档,随便找人攒一个剧本就可以了,结果观众不买账,电影拍出来没人看。原因很简单,剧本不行。而要想得到一个好剧本,必得是选对一个认真负责,手里没有其他活,能够拿出半年以上的时间,不辞辛劳,不怕麻烦的编剧。这样的编剧是不能和随便对付一个本子,20天就完活的编剧是一个价位的。我认为一个好剧本的合理价位,绝不应该少于一个明星的收费。而眼下的许多白痴制片人们,屈于一些狗屁明星的狗屁名声,随随便便就能让价几十万,却对一个优秀编剧的价格从心里就给定了一个极低的限度,往往是导演磨破嘴皮子,为一个好剧本多争取几万元就会引得制片人暴跳如雷,甩手而去。在他们的眼里,似乎只要有了明星一切就已经万事大吉。岂不知,中国内地的电影市场,除了葛优之外,就没有真正具有票房号召力的演员。所以我说那些制片人是白痴,赔钱也是自找的。
对不起,我有点恼羞成怒。我知道,这种怨妇式的写作会令读者感到乏味,但我必须一吐为快。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12月的下旬。终于,刘震云打来电话,告之,他的第三稿已接近尾声,约好圣诞节后,全体集合,用集体的智慧对剧本进行最后的打磨。
至此,我的2002年即将成为历史,轻轻翻过这一页,一年来的甜酸苦辣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令我欣慰的是,虽然这一年没有电影面世,但已有《手机》怀胎,总算是没有虚度。今年虽然因伤缺阵,但已经作好了准备迎接来年的挑战。在中国电影的丛林里,我不是一只沉默的羔羊,我是一头饿了一年的狼。这个比喻也许不太恰当,但它真实地反映了一种掠食者的心情。
记得美国现任国务卿鲍威尔,在九四的美国总统大选中,曾因为其在海湾战争中战功卓着,一度在选民中呼声很高。
有记者问他:您对于可能成为第一位黑人总统有何感想?
鲍威尔是这样回答的。
他说:在当美国总统这件事上,我没有听到上帝对我的召唤。
借用这句话,我想说:在《手机》和《温故一九四二》这两件事上,我都听到了上帝对我的召唤。
12月23日,窗外雪花漫天,落了一层,又落一层,整个京城被白雪覆盖,从我家的阳台向下俯瞰,风把楼顶的积雪吹得四散,路上的行人和车流在纷纷扬扬的飘雪中,犹如摄影机升格后拍下的高速镜头,缓慢地移动着,令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忧伤。
我不知道自己的路还有多长,也不知道未来将要带我奔向何方?
我想起了已经过世的母亲,想起的却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她的一生是这样度过的:20岁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孤身一人来到北京;婚后又失去了一个年仅两岁的女儿;35岁时离婚;45岁时身患癌症;57岁患脑血栓,从此长达16年瘫痪在床上。她躺在床上,回忆自己的一生,不禁泪流满面,到后来,她每次见到我都哭,但已经是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的无声干哭了。医生说她患了老年痴呆,但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含着冤屈,直到她去世的那天早上,人都非常的清醒。
母亲曾对我说:儿子,你会顺顺利利的,所有的苦难都让妈妈一个人替你尝尽了。你有出息,我的罪就没有白受。
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无数生命里,母亲的离去是真正从苦难中得到了解脱。
母亲去世时,我在挽联上写下这样一句话:
妈妈辛苦了,您老休息吧。
因为新年将至,我的手机里飞满了短信,让人悲哀的是,除了小精灵周迅给我发来两个字:“快活”。剩下的通通都是转发自短信业务公司散发的套话,虽然溢满了祝语贺词,但我却看不到一句发自朋友内心的知心话语。
世界在改变,而且就在一瞬间。
曾几何时,过年了,人们通过写信彼此问候;再往后,人们因为交友范围扩大,改成了贺年卡;再往后,通讯发达了,贺年卡也懒得寄了,改成了打电话拜年;再往后,电话也懒得打了,改成了转发短信,甚至都不用自己的话。我不发短信,也对这些千篇一律的玩艺不感兴趣,我如果要向朋友拜年,就亲自打电话告诉对方。这是情分,不是走过场。
我曾试图把接收短信的功能删除,但得到的答复是,只要开通了就不能取消,关了机都能接收到,惟一可以避免的方法就是,把手机扔了。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它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正在张开冰冷的大嘴扑向芸芸众生,每个手机持有者竟还美得屁颠屁颠地,心甘情愿地,被它所操纵。
这里我想给那些唯利是图的短信业务公司拜一个年,我不发短信,绝对是发自真心的愿望:
祝你们来年不顺利,愿你们的生意不兴隆。
写到这里,我有点累了。原本还想说的很多事,很多话,正如潮水般从我的心里一层层退去,接着涨满的是拍电影的梦想。
天黑了,雪还在下个不停。愿众生平安,天下公平。
《老吴太太》这篇散文什么时候读起来都让我感动不已,并因此产生创作冲动。但改编起来才发现,有些文字只适合静静阅读,一旦改成电影,驴唇不对马嘴。特将此文收入,与大家共享。
老吴太太
刘齐(旅美作家)
我住纽约皇后区的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勤,下了扫,扫了下,街上总是白晃晃的一片。有一天我比较闲,就去法拉盛的中国音像店租带子。店主刚从中国大陆回来,对流行影视挺了解,挑出一摞带子,铺在台面上介绍说,这盘不错,写上海舞女的,有不少大胆镜头。那盘也挺火,两广黑帮联手贩毒,逼良为娼,都逼到女警察头上了。
我说,有没有写东北的?
店主说现在没有,过几天能进一盘。
这时忽听有人高叫:谁呀,这么想看东北片?
我一怔,定定神说,我想看。
那人呵呵笑了:纽约还是太小,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爱看东北片呢。又说,小伙子,你是沈阳人吧?
我说,叫我猜,你也是沈阳人。
那人又笑:吾们还用猜?一张嘴,一股苣荬菜味儿,除了沈阳人,谁说话能这么好听?
把家乡话与家乡野菜连在一起,多好!说这话的是一位女性,我心头一热,立刻对她有了好感。
不仅仅因为她是家乡人。
也不仅仅因为她爽朗、快活。
关键在于,她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年龄与我妈相仿,模样、神态也接近。最像的是身板儿,都是宽宽绰绰的,富富态态的。
那一个时期我总想家,尤其想母亲,街头遇见胖一些的老太太,常常情不自禁地多看两眼。可惜美国人大多是西方模子做出来的,胖则胖矣,派头却不对,一说话更离谱,急里拐弯的,很难让你往家乡方面联想。现在好了,茫茫异邦,突然出了这么一位可爱的老人,苍天对我真是挺关心。
我们顾不上挑带子,随便找个长凳,坐下就聊。
老太太姓吴,来自沈阳郊区新城子,穿一件老式的黑呢短大衣,长得慈眉善目,实实在在。手背麻约约的,手指也发糙,没有粗活细活的长期磨砺,断然成不了这个样子。八成她是哪个留学生的家属,办到美国来,看看孙子,做做家务,房前房后见缝插针,栽三把韭菜两把葱。今天有空了,就到这里转转,租一盘录像带消遣。纽约的带子,红的血红,粉的艳粉,搂搂抱抱,杀杀砍砍,未必合老人的心思。她应该喜欢评戏或者二人转,可能还会咿咿呀呀唱两口,比如《茶瓶计》,比如《小姑贤》。
这一次我没全猜对,老吴太太喜欢东北地方戏不假,说她是家属也不错,但却不是当今留学生的老人,而是前国军的妻眷,念过私塾和国高,算得上很有来历了。多年前她随丈夫从大陆东渡台湾,后来又辗转到了美国。她的丈夫也是沈阳人,戎马半生,官至上校。假如这些年我的岁数一点儿没长,仍然停留在少年时代,相信我的反应会很强烈。国军!上校!这两个词可不简单,能引出一长串让人心跳的东西:大盖帽,小配剑,白手套,长筒靴,鞋根儿周围非常厚实,好像还钉了铁,以便提到蒋委员长时啪地一磕,打个立正。给我上!谁不上我毙了谁!不是我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了……等等等等。然而,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又赶上见怪不怪的多元社会,出国后阅历更是大增,因此,我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声挺好,并不是特别的惊讶。
老吴太太提起往事,语气也很平淡,仿佛在谈针头线脑一类的家常话。她哪里像个官太太,她那双手勤劳朴素得可以纳鞋底子。补靴子可能也行。在纽约的洋氛围和华人聚居地的粤语环境中,听她用醇厚的乡音讲话简直是一种享受,眼睛一闭甚至有回家的陶醉感。我家在沈河区,沈河区的北边是皇姑区,再往北走,穿过楼群,穿过铁路,穿过河流和小湖,就是新城子区的大片庄稼地。我念初一时曾到那里的一个村庄参加过夏锄,夕阳西下,暑气渐消,齐腰深的苞米黑绿黑绿的,冒着清甜的香气,用手一握苞米杆儿,凉津津的特别好受。夜幕四垂,年轻的女教师素手一挥,我们便七长八短、高高低低地唱起来: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