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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叁拾肆: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题记

【楔子】

人说:

“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幸福

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是一种羁绊

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偿还

在错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是一种情殇。”

渺渺红尘。三千纷扰。不过黄粱一梦。一日,天微雨,逸于灵台,偶得一说书人言风月,遂驻足,细听。直觉身入其中。语毕,浑不觉。

俄顷人散去,坐碧台,眺远山,听风雨,淡心声,以笔而记。

夙缘之说私以为不可信,却终有一些看似无缘之人,破天例,守永生。

幽心血瞳

长剑,抵在心尖。

石兰静静地纵身向侧后避去,白纱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张翅轻舞的蝶,身姿轻灵的落于刚开的兰花之上,足尖敛的身畔兰花开出层层碧浪。

前来抢夺幽心的男子,眉目干净俊朗,神态间是一种固执与无畏。男子一抱拳道:“在下肖亦轩,夜登岚山强夺宝石,实为迫不得已。人命关天,愿仙子莫怪。”只见他腾空一个转身,便朝山下飞奔而去。胸口若隐若现的疼痛使得石兰无法立刻拔足追赶,望着肖亦轩离开的方向怔怔出神。

冥羽幽心,寒魄血瞳,身为仙家之物,本该是世间人人觊觎的宝物。然而不独人界,就连各路的山精鬼怪,亦冀盼可以吞噬二珠飞升成仙。自二宝藏匿于岚山的消息露出之后,登山寻宝之人便不尽其数。见惯了枯骨成灰,游魂缱倦。第一个活着走出岚山的人,倒真真让人好奇。淡如冰晶的眸子里溢出一丝笑意,“羽兰”,一声轻唤,四蹄踏雪的麒麟已在身畔。“我们,下去看看。”

幽心血瞳,本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幽心有倾城之姿,善舞善唱。血瞳有傲霜之骨,善箫善书。两人结合堪称绝配,从相见相识到相知,不过三日。对于自己所爱的人,哪怕一眼,都嫌太长。从此,石桥细雨,画舫里,两心相依,河畔箫声纠缠水滴,一舞倾尽秦淮。执君手,画卿眉,笑傲六界一双人,如此温存缱倦。湖心小筑丹青笔,勾勒伊人舞意,所有物事,全然醉在这一泓秋波里。又怎奈天妒良缘,完美的人注定无法相濡以沫,相守到老。天帝睹幽心舞之灵秀,欲召在天庭中作仙子,幽心不愿,含笑婉拒。天帝震怒。

“你是要他活着,还是灰飞烟灭?”据说对话以这样的问句收尾。

自此,人间——便少了一个幽心。

自此——天人永隔,不得相见。

幽心答应升仙的唯一条件,便是血瞳无事安好。血瞳回到湖心小筑,只见一张白宣铺展桌面,灵秀的字迹,宛如利剑,字字见血。“此后人生漫漫长路,自寻路向天际纷飞。”血瞳始终不愿相信幽心已走,不愿相信逝去种种一如风寂。情之一字,无寻生处,无觅绝地。秦淮花开花谢,血瞳情却不灭。自此血瞳归入修仙路,勤奋刻苦,只盼早日见到幽心,问个原因。却不想在最后的关头因急于求成,一念之差走火入魔,葬送终身,永世无法再入轮回。消息被幽心知道,赶回之日已来不及,冰冷的血瞳,就在怀中,如此永世相隔。

幽心恨天帝骗他,遂将自己与血瞳的魂魄囚于石魄之中。两石中蕴藏着巨大的灵力,只遇到有缘人便会激发出所蕴灵气。据说双石兼得,便可一步登天,位列仙班。自有此一说,便引得了一次又一次的风波,江湖波澜迭起,纷争不断。

石兰是拥有冥羽幽心的仙子,而寒魄血瞳,在另一人手中。岚山地位独特,机关玄妙,然而有一点,凡人若有足够的本领与毅力,可以攀到顶峰。但妖界众生,哪怕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踏入半步。古往今来,这是第一个攀上岚山顶峰的,凡人。

莞尔一笑,纱袖轻扬,羽兰已落在一朱门大户门前。

旧时烟雨

石兰清秀的身影久久地在立在门前,耳畔的秀发在风中微微的颤抖,眸子中无悲无喜。面前气派的“项府”两个大字让时光轻易地交错重叠,心不知道飞到了何处。“梅花初看雪,红尘如一梦。枕边泪共阶前雨。忆当时,初相见。万般柔情在眼前。”一个埋藏在心中整整六百年的人。她想起了她面对他时单纯的快乐;想起了那对幽心血瞳得来的原因。她——不能让幽心落入他人之手,因为……那会害了另一个人。

偌大的庭院,肖亦轩将幽心宝石交给了一个诗骨翩然之人,问道:“妹妹她有救了么?”即使极力掩饰内心的慌乱,却还是在不自觉中流露出几分担忧之意……

那人俊秀而白皙的脸上浮起笑意:“你放心。”三个字,你放心。肖亦轩好看的剑眉略有舒展,便退一步道:“我走了,你,好好照顾她。”

看着晶莹剔透的幽心宝石,有一瞬的欣喜刻在清秀的眉目之间。红尘中寻寻觅觅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得到了,这举世无双的宝贝,入手微凉,如她当年指尖温度。曾经说过:“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却抵不过一纸流年。岚山凶险,幽心难觅,古往今来害了多少人魔鬼怪。却终归是得到了。

蓦地想到了那阙古词:春去也,共惜艳阳年。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樽前。唯待见青天。

往事历历在目。

他有一个妻子,生得美艳,举手投足间都撩人情思。他却不爱,心里静静的放着一个人,归隐在没有她的寂寥天地里,守着一座空城,恩爱前生梦,梦里几番哀。

怔怔出神的时候,一道煞白的身影迅如疾风,“幽心还我——”轻灵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他清理一下慌乱的思绪,以左手相抵,正落在对方肩上。白衣胜雪的女子,以轻纱遮面。女子话音未落,动作竟有了片刻的停滞,星眸里现出一丝惊惶。

岚山“仙子”,为幽心而来。轻纱掩桃颜。依旧灵气卓然。

见女子分神,便是他最佳的反击机会。他将内劲狠狠凝在掌心,朝准对方的胸口猛然扫去。

如梦初醒,不得不以轻功掠后相避。那男子乘胜追击,他的内力凛冽而雄厚,比肖亦轩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某个瞬间似雷电般震痛了的五脏。石兰的眸里闪过一丝心痛。

这眼神,好熟悉……瞬间又忆起了那缺古词……

殊途陌路

这眼神,好熟悉……瞬间,又令人忆起了,那阙古词……

他全然不知,片刻前他还在苦思的那抹倩影,片刻之后已到了他的面前。他更加不会想到,他亲手伤了她。

石兰伤得不重,肺腑之中的疼,却掩不过她的心疼。白纱遮面,那个人没有认出她。可是认出又怎样?他们之间,殊途,却不能同归。都是枉然……

春去也,共惜艳阳年。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樽前。唯待见青天。初遇他的时候,唇齿间轻轻围绕的歌谣。

六百年前,石兰是一株小小的兰草,而他,是深山之中因受点化而修炼成人的翠竹。自经相识,他以笛声相伴,她以轻舞相和,心中愉悦,不需言传。

从春深到夏绿,秋残,冬荒,直到来年梨花开了满树,石兰黯然道:“再有……七天,我便要飞升成仙了……”他顿时愕在哪里,兰草的精灵,在修炼满千年之后,会自动列入仙班。仙妖有别,无可奈何。

他没有挽留,她猜到了。悄悄地,只在转身后的刹那,霎然落泪。她是如此,他也是。

一别六百年,年年相思如故。

她是幸运的,仙山宫阙寒冷砭骨,却有那曾经空前绝后的青梅之恋伴着走下去,结识了与她同是沦落人的幽心,而后拥有幽心宝石。然而,她又是不幸的,爱的越深,伤得越重,三界中的身份有别,天规森严,法令之缚……她也曾想过反抗,自她亲眼目睹了幽心的结果,她懂得了……若是冲动,只会害了他……岚山仙子,有爱,步履蹒跚,若没了爱,又当如何?

此时,记忆如潮水,一幕一幕让人应接不暇,良辰美景倏乎尽,转眼红霞送日落。执手两不舍。身疼,心疼,步履艰难,恍惚中,依稀看到街边的酒馆里,肖亦轩在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似是喝下满杯缠绕于心的愁绪。

石兰刚欲上前询问,却突然难以支撑,昏倒在门外。酒保的呼声引起了肖亦轩的注意,岚山上倾尽天下的仙子,却沦落的如此狼狈可怜,不禁心生怜悯,便抱了石兰,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醒时,晨光熹微,两个人,皆是平静,互相诉了原委。“原来,他是为了要救他的爱妻……”石兰不嫉妒,只是觉得难过。怨只怨造化捉弄,殊途的他们,偏曾那样深刻的爱过。屋内一时沉寂,相对无言,片刻,莲花碎步移至窗边,望着长空万里,心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朱唇轻启,“一盏离愁,孤单酒楼自鬓头,奄奄门后,人未走。月圆寂寞,旧地重游,夜半清醒泪自烛火空留。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君去后,酒暖思谁瘦?”

没有思及她会说出这些,肖亦轩一愣,转而念之:“往事已成空,何苦魂梦中。”

“你……?”

“少羽说过的,只是不想你也……呵呵——!”肖亦轩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那样的笑……介于冷与苦之间,叫人无法辨别……

“在世之人又怎会不知失去种种已随风湮灭,只是……人是有一种奢望的,那种奢望,不会随着岁月而泯灭……”

“……”

奢望吧!……奢望!心知奢望,却还是无法放弃,似乎总是要这样,才当得起“生”这个字

“缘分真是天定,要收回之时,一时一刻也不会多等……”说到此处,石兰的脸上闪过一抹极淡的微笑,淡到无法察觉……

肖亦轩凝视着那张凤眼星眸,朱唇皓齿的面颊,一时无言……或许……真的是缘分天定……又有谁知道呢?

傍晚,桌上停一壶淡酒,倚画舫之上,凭栏远望,湖光潋滟,三杯两盏入口,已然薄醉微醺……

落红成霞

桌上停一壶淡酒,倚身画舫之上,凭栏远望,湖光潋滟,三杯两盏入口,已然薄醉微醺……

醉意盈然,石兰眸子里溢出秀若兰荷的微光。“法力暂失,你的杰作?”

肖亦轩看着眼前聪慧淡静的女子,点头道:“若雪不能死,我不能让你取走幽心宝石。”

石兰心中微微一疼,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足够的冷漠与狠心,强行取回幽心宝石。

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失去所爱,伤心难过?

心思澄明,转头问身边人:“你是为了项夫人?”

肖亦轩艰涩一笑,已是默认:“她是我妹妹。”

“你放心,我想,少……项公子会救醒他的。”石兰看着肖亦轩愁眉紧锁,忍不住出言安慰。

肖亦轩抬头,看见面前女子轻轻摇了摇头,此刻的她,两只玉钗松松挽成流云髻,如烟似雾,眼神流转间顾盼生辉,气质若兰花,美丽不可方物。一时失神……

画舫外,微雨落花,在水面之上绽开朵朵碧涟,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偶尔闲话相聊,也不过几言,打破不了寂寞的雨夜……

项府内,与他们同时观雨的,还有他——项少羽,他也是仙风道骨之人,瞳凝秋水,诗骨翩翩。望着雨水,他想起了那个埋藏在心底六百年的人,同时忆及的……还有一阙词……

故地冰寒彻骨的雨夜,孑然只影,对一盏孤灯,一梦烟雨恹恹独坐。“兰儿……”两个音节在舌尖上转了两转,有种缓慢绵长的荒芜,仿佛灵秀的青山一角那株小小的纤弱的断肠草……

“少羽,你看,下雨了,江南烟雨塞鸿飞,倒真是名不虚传”石兰望着他——美目流盼,桃腮含笑,肤若凝脂,气若幽兰,说不清的轻灵之气,道不尽的娇俏可人。

轻轻为她披上一袭孔雀绿翎裘,两人信步走出。

细雨中,石兰随风而舞,裘衣在雨中斜曳飘摇着,水珠落在上面,分瓣散开……

他望着她,不说一言。俄顷,石兰莲步而至。

“怎么不说话?”认真的语气。

“有么?”

“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想什么呢?”责怪似的语气,朱唇轻启。

“没有,只是……这样吧,我认罚?”

“惩罚?”呵~!怎么惩罚呢,骂人打人这事石兰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惩罚……那……来对对联吧~!竹本无心观雨岂能搪塞~!”

听得出来,她是在责备自己没有用心与她说话,思忖几刻,道:“禾非有意绝不重蹈覆辙。”

波光潋滟,水色空蒙。

两人牵手,继续信步雨中~!

……

那样的日子是何等逍遥快活,却不过也是惊鸿一瞥,斗不过离别,斗不过天意……

日色昏冥,暮鸦归巢,孑然一身的天涯倦客,如石头一般静立于长草间,眼神冰冷如刀锋。

手中的血瞳泛着森森寒光,一颗冰冷之心却沿幽心缓缓融化。

“兰儿,我……会找到你的……”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幽心血瞳。

夜,翩然擦过……

第二日,肖亦轩等来的——不是若雪康复的消息,而是她辞世的噩耗。他隐约有点明白,自己被利用了。

愤怒似火。

眼看着肖亦轩提了剑,破门而出,他会伤到他的,霎时间,满脑子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随即拔腿朝项府疾奔而去。

那漆黑的棺木,正要无声无息的从后门运往剣葬岗,里面躺着肖亦轩的妹妹,他一掌将封棺的铁钉震得粉碎,棺盖飞出,直镶进厚实的墙壁。他要带走她,哪怕只是她冰凉的尸体。同时,也要逼他交出幽心宝石,否则,会害了石兰……

项少羽道:“我不能把幽心宝石给你。”

长剑在握。

“肖兄,我不想与你动手,若雪她……乃是报应。”

寒秋之时,一场大战……序幕缓缓拉开……

天涯海角

“笑话,项少羽,看招……”长剑汹涌而来。

剑光精堪,眨眼间,已抵至项少羽一丈开外,于此间不容发之际,只见无畏少年袍袖急拂,长剑当空,清澄若水,“唰”地一声,电也似的反手一击,剑梢轻轻在肖亦轩的剑身上一搭,顿觉手中一股甚大力道传来,竟然令他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向左下方斜划而去,“铮”一声,同少羽的剑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震响。

项少羽这一出手,拿捏之准,临敌经验硕丰,内力深厚,肖亦轩焉岂有不识之理。

却见肖亦轩身形微一顿挫,脚尖略着地面,又再番攻上。

项少羽拂袖挽剑,挺刺向前,点向肖亦轩侧肩。

肖亦轩剑势连绵,项少羽剑如明光,声势偌大,漫天而舞,

肖亦轩一声清啸,剑尾自半空划弧,右手急出,以指作剑,点向项少羽。趁着将他后逼之际,手腕微抖,长剑顺势刺出,左手倏地伸出,有如电光石火。项少羽顿觉一紧,已被肖亦轩抓住右腕,却不慌乱,手腕侧翻,反手退开。

肖亦轩招招袭来,项少羽只不慌不忙地出剑,一一破解。

石兰赶到项府的时候,远远望见,将军府上空雄厚的内力已在院墙周围散开,一股剑气扑面而至……

心慌意乱,昔日的镇静与理智早已夫复无存,满心所想只是快些到项府。不能让两人两败俱伤。

项内,二人已交战百八十回合,项少羽招招留有余地,点到即止,而肖亦轩则招招威逼,剑气凌人。

“肖兄,快住手,我不想与你为难。”

“休想,交出幽心宝石,否则你会害了岚山仙子。”

“肖兄,不要逼我,我不想对你挥剑。”

“你大可不必有所禁忌,放手来吧。”

“别逼我,千——方——~!”

“住手~!”

两人皆是一惊,同时望去……

石兰额上渗着汗水,白色的轻纱在风中飘摇。

“肖公子,少……项公子且慢,小仙有法子救肖姑娘。”

“你?”肖亦轩有些惊骇的望着面前女子。

“是。”

“我——凭什么相信你?”肖亦轩抽剑转身。

石兰温柔浅笑,从怀里掏出一颗黑色的药丸,那药丸表面还有红色如血丝一般的纹路,肖亦轩惊喜道:“还魂丹?”“此物可保肖姑娘的肉身七日不腐化,便做信物吧,不过,此物须混合太湖之水方有效用,如此劳烦公子跑一趟吧!”

“如此甚好,只是妹妹……”

“肖公子放心,肖姑娘自有小仙照顾,公子安心去便可。”

“如此,妹妹便交予姑娘了,只是,若雪留在这府内不安全,还请姑娘与我移步易水阁。”

“公子带若雪姑娘先去便是,我随后便到……我还有几句话要与项公子说……”

莲步移至他的身边,对着他的眸子说道:“项公子,你……已决心要成仙?绝不后悔么?”

“……”

望着面前轻纱掩面的女子,莫名的,竟有几分熟悉,恍惚中像极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个白衣翩然之人。兰儿,是你么?

“冒昧请问,姑娘姓甚?”项少羽双手抱拳,只想确认一下心中所想。

“我姓字名谁并不重要,我只问公子一句,公子……已决意成仙?”

“是。”

心中微微一痛,不想知道的,最怕知道的,却还是知道了。少羽,若,这是你的夙愿,兰儿,便成全了你吧!

“好,公子既然已下定决心,这幽心,小仙便不再索求,公子拿去吧。”石兰神色黯然,转身欲走。

“姑娘且慢。”

“公子还有事?”石兰闻言驻足。

“姑娘……此举莫言后悔。”

“自然不会。”石兰没有回头,淡然说道。

望着那一抹倩影渐渐消逝,项少羽的心中,顿时有几分失落,兰儿,是你么?若是,为何不与我相认?若非,这世上真有与你气质如此相似之人么?兰儿,你要等着我,我会去找你的,六百年前,你在我身边,我不敢对你直言相向,只觉得在你身边守着你便别无他求,看见你好我便好,可是,这些都是错的吧,我到底是应该说出来的,六百年前犯过的错误,有一些是因为来不及,有一些是因为刻意躲避,更多的时候是茫然的站到了一边。我就这样纵容自己错了一次又一次,却不晓得从中汲取教训,做一些反省……所以才失去了你。梦兰儿璃,昔日我曾对你说过:承卿此诺,必守一生。你可知道我说的诺言是什么么?兰儿,六百年前别离之日,我做了让自己后悔了整整六百年的决定,落下了六百年的遗憾,而后寻到你,我一定会将心中所想告诉你的,兰儿,你要记得,项少羽英——一生只会守在你身边。

易水阁内,石兰坐于秀帐之前,柳眉微蹙。

少羽,你的志愿真的是仙么?像如今这样做一世凡人不好吗?少羽,你总是把自己隐藏的很深,你究竟有没有真正在乎过石兰呢?少羽,若是你真的想成仙,那么,兰儿会让你实现你的夙愿,哪怕,为此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少羽,现在,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只是,今日,让兰儿再任性一次吧,最后一次……

手中轻轻逸出一股清香,刹那间,宅院寂静一片。

一阵微风,石兰已到了慕容紫英的面前,依然是一袭胜雪白衣,白纱已然不见……

望着面前熟悉俊俏的脸孔,石兰不禁感伤,她从来不知道,他有那么宏伟的志愿,六百年前,他只说,有她的日子便是美好……

“少羽,来生,若是还有来生,兰儿答应你……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兰儿发誓,下次,不会再踌躇,不会再犹豫,也不会再懦弱,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只是,少羽成仙以后,还会有来生么?过了明日之后,还会有来生么?少羽以前总是很内敛,不会说话,面冷心热,明明关心兰儿,却只安于暗中保护,守在兰儿身边,不肯承认,六百年之前,若是少羽肯直抒自己的胸臆,兰儿……就不会离开了不是吗?”

轻轻抚过少羽的面颊,两颗泪珠从洁净如荷的脸上悄然落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明媚,“啪”的一声,打碎在枕边……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她恍然觉得,他们之间,也许就只剩下这样一次懵然错失的擦肩了,她认真的看着他,并且很努力的想记住他的五官,他快乐时的样子,忧伤时的样子,内敛时的样子……

少羽,有些事,我们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坚持,因为不甘心;有些人,我们明知道是爱的,也要去放弃,因为没结局;有时候,我们明知道没路了,却还在前行,因为习惯了……

心知去不归,红颜此历千万劫,谁言终无悔?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红尘三千,谁言一笑忘,千难万险,有你陪伴便好……

一梦千年

第二日,暮色朦胧。肖亦轩依言取水,已然归来。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传来。石兰只一听,便知道定是这易水阁的主人归至。

“姑娘,太湖之水已经取来了。”沈肖亦轩将水端到石兰面前。

“往后之事,交予小仙便可,还请公子暂离,备些酒菜去,若雪姑娘醒后,定会有所需要。”

“好,如此甚佳……劳烦姑娘了。”

“公子言重了,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肖亦轩依言退出,石兰端坐在床边,望着秀帘内粉面娇媚的脸,虽然不见其明眸闪动,笑意莹然,却也可以看出是一倾世佳人。

石兰将还魂丹用内力融成粉末撒于水中,喂她喝下。口中轻声嗔道:“一个时辰后,便该救她了。”

缓缓的转过头去,使自己不再看着肖若雪。偌大的闺房内,石兰独坐窗边,明媚的眼眸里闪烁着如水的温柔,面容憔悴却依旧恬静,嘴角挂着一抹牵动心扉的微笑。只有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过后,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面对着未知的命运,石兰不觉恐惧慌乱,反而觉得更加平静,千百年的包袱,该放下了。

锦瑟无端……虽然今生注定只会是梦魇般的泡影,但流光之中,也会有昔日的残影吧。

石兰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些不舍。不是为了自己不知后果的人生,也不是留恋仙界的虚名繁华,她只是觉得心底仿佛潜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直压抑着,到了这会儿,再也不受控制的一股脑的涌出来,充斥了全身。

这一刻,石兰依稀看到了那一袭白衫,看见他深邃清亮的眸,看见他欲言还休的样子,看见他淡淡微笑的表情。他和她,从初见到经历别离,不过百年,却为何……在此刻竟会这样的不舍?他的清秀身影,总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出现,站在自己身边,真不知道,没有了他,自己会不会习惯。

六百年前,她指尖颤抖,与他的掌心交错缠绵的时刻;他转身离去,留下万千横亘在心底的话语的背影……在这一刻,统统涌上了心头,连成一曲无法割舍的相思……

“月冷星稀,江清水低,雨菲起舞,对天独泣。忆前尘,飘飘渺渺何为道?像如今,孤孤单单独自笑。拥衾卧梦,朦胧遥见故乡事;日上柳梢,心中仍念儿女情。放不下,忘不了,剪不断,丢不掉,一泓忘情水,烟云皆可抛。莫问苍天笑弄人,只嘲己身太痴狂……”

石兰浅笑,闭上眼睛。倘若下一世,再看到你,你非竹,我亦不是草,我一定会笑着告诉你:“我,喜欢你,愿意与你共度一世。”

窗外的繁星,转瞬便已消逝。雨,渐渐淅沥起来,携着微风,点碎水畔,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时辰,霎时间,便已到来。

暗夜里,一声怒吼撕碎了天地间的阴郁,顿时,电闪雷鸣,风驰电掣。紫檀木窗棂在风中忽开忽合,发出“砰砰”的声响。

肖亦轩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天象,心中奇怪,不容思考,疾步向肖若雪休憩的屋子里走去。

将近时,只见屋内闪烁着荧荧白光,心中一凛,冲进屋去,那白光倏地熄灭……石兰坐在床边,大汗淋漓,唇色煞白,而肖若雪原本冰川一样的脸颊,已泛起些许红晕。肖亦轩不解的看向石兰。石兰苍白的唇角划出一丝灿烂地笑,她冲着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道:“若雪她……有救了。”

是石兰剔去了自己的仙骨,当做活命的良药,救了肖若雪。她说,那样的话,肖亦轩就不必去找项少羽了。她说,她不想要那颗珠子了,肖公子,随他去吧。

肖亦轩笑意凄然,他替石兰感到惋惜。她沦为凡人,只为换取他完成夙愿,他怎么能够残忍的拒绝。他说:“我答应你,不再与项少羽有任何的瓜葛”

石兰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情之深,情之愚,只为六百年前的缠绵温柔。她不悔。

彼时,雨势减小,但漆黑的天幕开始划过凄美的闪电,明晃晃的,一瞬间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昼。

两人正无声对峙着,背后冷不防传来清脆而妩媚的笑声。肖亦轩既惊且喜,回头唤道:“若雪——”女子轻拂衣袖,对石兰莞尔一笑,道:“小妖多谢仙子的削骨还魂之恩。”

小妖?怎么会?

原来肖若雪已逝,后被狐妖附体,和少羽一样,是深山中修炼成人的妖。她曾因受到捉妖师的追捕而损耗元气,少羽一时怜悯,便救下了她,帮她疗伤,他们并非真正的夫妻。狐妖残忍贪婪,常常捉了无辜的妇孺,靠吸取他们的精气来增强功力。少羽劝她不住,争执中不得不出了重手。

狐妖看了看石兰说:“是他杀了我。我却没想到,你竟然肯为了他将自己的仙骨剔掉。你的仙骨至少增加了我一千年的道行,可真是因祸得福了。”

笑声邪魅。

肖亦轩呆呆的望着自己误认为是妹妹的女子,想起她曾经的婀娜温柔,犹如受到重击,陷入深深的泥地。

狐妖媚笑着,一拂袖,便化作青烟飞出了窗棂。

肖亦轩只觉得脑袋有些沉重,视线不知不觉的又重回到了那抹熟悉的白衣身边。

石兰清秀婀娜的身姿隐在一身淡紫的轻纱衣里,细长的耳饰穿过如云般的青丝,淡淡的绝望与诧异使她愣在床边,也使人更加爱怜。侧身倚着秀屏,左手抚着流袖,眼眸低垂,发出一声叹息,很轻很轻,仿佛蝴蝶的呼吸一般……

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了一阵痉挛,望着石兰苍白的脸颊,莫名的竟有几分痛楚……

旦日,肖亦轩背着行囊来向石兰辞别。他背着长剑,踽踽独行。他说,祸是他闯的,无论她去哪里,他都要找到她。“我或许不忍心杀她,便就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去阻止她为祸人间。”

石兰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她不说一言,手攀在秀帐前,这倒又使肖亦轩心里有了一丝犹豫,不管如何说,这般局面,是他所害,他不能丢下她在这里无亲无故。

沉默的空气在房子内氤氲了半天,被肖亦轩一语打破。

“姑娘,姑娘一人在此沈某也甚不放心,我——便待姑娘休息好了再去不迟,如若不然,便请姑娘与肖某同行。”

“有劳肖公子挂心了,小仙……已无大碍,咳咳……”

肖亦轩疾步走到床边,心疼的看着这个体恤他人的傻丫头,轻轻地扶着她躺下。

道:“你身子尚虚,我留下照顾你,待你病好之后,跟我一起走便是。这有三根银针,我走后,无论何时,启用它都可以让我回来。”

“这……。”

“姑娘不必再推辞了,姑娘今日便好好休息,肖某明日再来探望姑娘,告辞。”

肖亦轩离开了。

石兰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望着窗外在风中翻飞的桃花,看见花瓣凋落,曾经的韶华洁白,转入泥土,她笑了,不知道自己还能挨几年?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窗外,桃花落尽纷飞散,窗内,伊人长长地睫毛……晶莹点点。是否这就为宿命,宿命的劫,宿命的爱,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石兰知道自己的身体。她的生命,也许在来年春暖花开之际,便会终结。今后的人生被病魔所累也不足为奇了吧。

这就是所谓的背离仙家的代价,算算时日,少羽现在应该飞升成仙了吧。石兰想起他们相爱的时候,以为自己是最了解他的,却从来不知,他还有那样雄伟的志愿。

可石兰又怎会知道,项少羽追逐所谓的升仙,原就是为寻找她,和她相守相依。只是他不知道就是岚山上守护幽心的仙子。升仙以后,他盲目的打听着六百年前的那株断肠草,只是一直未果而已……

此刻,项少羽正在浩瀚的天空之上,御剑飞行,迎面而来的斜风吹乱了鬓角,也吹乱了他的心。

及至遇上了太上老君,项少羽仿佛寻着心中慰藉,双手抱拳,作一揖说:

“见过真人,弟子有一事不明,望乞赐教。”

“但说无妨。”

老君抚着胡子说道。

“不知真人是否知道六百年前成仙之断肠草精灵石兰下落,还望告知弟子。”

老君打量了项少羽一圈,颇有深意的一笑

却知道是此乃天机不可泄露矣,转身欲拂袖离去,

“真人且慢,还望赐教。”

“你这小仙太不成体统,天机天机,若可道,就非天机了。”

“真人——!”

项少羽话未完毕,面前已空无一人。

他起身抚了抚身上的尘土,已行程一天了,却无任何效用。

他累了,确实累了,便御剑下界,滞留在一片蔚蓝的大海前,望着这一片湛蓝,他心中也似充斥着迷茫,无法言出其中的滋味。

“年轻人心急气盛,望着渺渺大海,只会越看越乱。”

一声音自背后传来。

心中一惊,握紧了手中宝剑,转过身去。

“你是谁,为何在此?”声音冷漠

“哎,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来寻你打架的,公子相信不?我是算命的,要不也替公子算上一卦。”

“言之无聊,成何体统。”

“公子先别急,我看公子眉心似是凝着一股子说邪不邪,道正非正的气体,想必定是在寻人吧!”

“你如何得知?”

“耶?我说对了,我还知道,公子所寻之人非仙,而是人,呵呵!”

那人胸有成竹的笑笑。

“这……恐是老人家说错了,在下所寻,是仙而非人。”

“哎,年轻人莫不相信老朽,你须知道,风水轮流转,人可以修成仙,仙亦可以为人。”

“呵……那如此,便烦请老伯道出那人所在之处。”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公子好自为之。”

吟完此诗,待转身欲问出处时,却惊觉这无垠大海边,仅剩自己一人。

秘密就在那首诗上,只一听,便将那诗记了下来,回去后,他将诗写在纸上,细细端详。

“同倚斜阳,更深哭一场,人间天上,倩声声邻笛。”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登时猛然顿悟。

难道……是那里~!!!!

御剑直下云霄,是的,他不能再等了,他等了六百年,不能再等了,她……已经是凡人了,天上一天,地上……是十年……十年……

风汹涌着在耳畔拂过,留下一片冰凉。

终于……等了百年,念了百年,他终于在他们分手的地方看见她了。

那女子容颜几乎无变,十年的岁月几乎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唯一不同,是她苍白了好多,又清瘦了好多。可这些……是他心疼她的理由。

项少羽轻唤一声,兰儿,百年的倘佯,百年的等待,百年的努力,全都有了回报。

此刻,那个星眉皓齿,眉目如画的女子,正静立于桃花间,苍白的面颊上绽出一个足以使天地月华失色的笑容。

瞬间,天地一并寂寂,所有的一切皆化为虚无,整个世界,仅存二人。

他走到她身边,对她说道:“兰儿,我……喜欢你,我……一生只会守在你的身边。“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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