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不过就是些日常的随性所为,却有可能会在我们意识不到的地方,困扰妨碍到别人,虽然往往都不是故意的,但是造成的结果却没有两样。
风兮至今不知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横祸究竟缘何而生,现在他能回想起来,就是毫无预兆的被一记雷霆千钧的迎头重击猛然砸醒,随之便是那通体粉身碎骨般的爆裂剧痛,眼前一片晃闪无垠的金星乱冒,漆黑冰冷的海水四面奔涌着没顶而来。
“呃…好痛。”从那麽高的地方摔下来,他本就伤的不轻,还强撑着去捉回那个让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罪魁祸首,深眠一觉醒来,浑身依然像散架般的脱力难受。
阿皎比他更痛,毕竟风兮的手段看起来很温柔,体验起来却是血泪倒流的阴狠残暴。脉络受损,武功瘫痪,她现在仅是稍微挪动下身子,都要经历一番绞筋挫骨的锥心折磨。
初次见面,两人都给对方留下足以铭记一生的深刻印象。
“嗤~”风兮在榻上躺足歇够,撑肘坐起身,银眸灼灼含愠,他敛袖伸出手,从榻底拖出那个杀千刀的始作俑者。“喂,醒醒。”风兮收了那条捆她的金索,一把提起女孩宽松的前襟,晃油瓶似的使力摇摇。
波涛漫散的交织秀发,乌亮羽扇的浓密长睫微微抖颤,尚在虚弱昏迷的阿皎,承受这番无情震晃带来的撕裂巨痛,不堪其苦的睁开眼睛。
风兮拨开女孩面上的乱发,就着云驾帘缝间条缕透入的明皙日光,凑近看清楚她的脸。乳脂幼嫩的滑软肌肤,修挺娇美的纤巧玉鼻,粉冻鲜果的抿瓣香唇,琥珀色的通透明眸,涓涓流动金水似的温溪目光,润目饴甜的回望他。
风兮挑眉,这混账一介凡胎,竟也生得这般谪仙神祗之貌,“哪来的怪胎。”起身一甩腕,风兮随手将阿皎扔出去,青番的轿帘翻起又落下,“噗。”雪白的云层蓬松绵软,厚厚的将女孩包裹托住。
相由心生,鲛族为始祖正神所创,血统纯正不参杂,除了智慧天成之外,本生形貌亦是完美无暇。泥胎的凡人心智愚钝,相貌平庸者众多,歪瓜裂枣不计其数,除非修仙成神,貌随心转,方可有所改观。
察觉到缚身的绳索已经解下,阿皎埋头在云里试着动动手脚,待那窒息的痛楚缓和,她扶着脚下松软的云团起身,摇摇站起来。夜海浪花的千绕青丝披落肩头,绢绡叠起的叶黄袍裾,袖口渐变枫熟的红晕,娇小的华服少女在日出朝霞的辉映下色泽更艳,宛如秋凉熟透的橘果层层剥开,沁心润肺的煞是甜香诱人。她在明朗的鱼白晨光中扬起脸庞,对着那轮和煦的灿烂朝阳轻轻一笑。
风兮瞅着她这幅弱不禁风的绵柳之相,越发觉得清晨腹空食欲旺盛,但他从不吞食动跳的活物,现下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宜再动粗。
阿皎不言不语的亭亭静立在云端一方,全心投入的注目欣赏那片破海东起的日出光景,“咳。”已步出云驾倚待良久,存在感仍被无视的风兮,很不耐烦的饮拳吭一声。
阿皎闻声转过脸,平静的金眸带着探索朝他望过来。高大深致,面目冷峻的年轻男子,着一袭尊贵沉着的墨蓝蟒袍,宽大的袍角和袖口无风自展,用星辉的银线绣着瓣瓣苦寒隐香的腊梅,好似那脆不堪触的水中月影,闇然无助的片片碎身葬海。光滑如墨的长发无冠不束,随意懒散的悬丝披挂在肩头,鼻间玉梁挺毅如山,微启的唇线薄似流川,眉目亦是极致的英美俊朗,天生一双银髓冻晶的冰眸,盯着她的眼神却带着烈火焚身似的恼恨。
心头一颤,阿皎哽着喉咙吞下口唾沫,慢慢转回脸。想起昨夜那场在死亡边缘悚立徘徊的噩梦,她腿软的蹲下抱成一团,身后此君,就是她昨晚无心惹毛的那条蛇。
“诶,怕了?”风兮黑着脸阴森森凑到她背后龇牙冷笑,倚强凌弱的逞凶恶意,犹如沼泽毒藤在他心底萌生蔓爬,“找死的混账,不若我也丢你下去试试那滋味。”
阿皎忙不迭向前爬几步躲开他,小心的探出脑袋自云端看下去。辽阔的陆地与浩瀚的大海之间,仅一条青白色的细线蜿蜒相接,不要说她居住的那间崖下小屋,记忆中有关南岸的细节从这里一概看不到,实在是令人头晕目眩心灰意冷的绝望高度。
不过对于风兮提出的那个丧尽天良的缺德建议,她倒是毫无怨言的满心赞成,可惜她现下喉咙嘶哑失声,暂时无法答他的话。昨晚她缩在他榻下彻夜未眠,一直潜心琢磨这件性命大事,此人凶狠毒辣,又生得一颗睚眦必报的小人之心,今次遭及这等创巨痛深的彻骨仇怨,更是万不可能会放过她,再跟他道歉也是枉然。
报复这种行为,如果没有明确的参照物来估量需要回敬的杀伤力等级,十次里有十次都会变本加厉的成倍增幅。
她当下想到能够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就是做一场绝对公平的等价偿还。当然她不会如此深明大义的以死谢罪只为换取他的心理平衡,她只是知道,从这里跳下去虽然生还渺茫,却是能从他手上逃脱的唯一希望,更何况,她也做好准备。
鲛人的啼鸣只有同族方可听得到,用来秘密的传达简明扼要的交流信息,比如-求救。断续着竭力呼喊一整夜,总算没有白费,鮗霖就在下面。
三日前,魬城。
“你整日清闲在这里乐不思蜀,北国那边这麽久不回去没问题麽。”逸潭傍晚卸岗归家,不出意料的看到纵身横躺榻上,无所事事的鮗大少爷。
“家乡的游民早都安顿妥当,算起来还是我们北海那边的幸存者最多,总不会就缺我这一个信差使唤。”鮗霖懒懒的打个哈欠,翻个身继续发呆。
逸潭无奈的摇头,他今天有些累到,也不打算与这厮多言,落手放下帷帐,逸潭转身欲回房歇息,却被鮗霖一手拽上衣角叫住,“整日里也没人在家,逸潭你陪我聊聊。”
眼角一抽,逸潭扯回衣角斥道,“你太闲了,我看明日还是给你找些差事做吧。”两百多岁的大男人窝在榻上寻人聊天,何等的荒唐无稽。
“可别。”鮗霖“噌”的翻起身,愁眉苦脸的合手求道,“好容易得空闲自在,你休要误我。”
“误…”逸潭哭笑不得,驳他道,“你整日里半点正事没有,找份临时工能误你什麽。”鮗霖毫不示弱,长眉一挑冲他大声道,“娶妻,生娃,可算得上正事?”
“诶。”逸潭一愣,哽住话头再不能驳斥。鲛族将择偶视为己愿而非己任,对婚配生养无甚执着,然而如今四海残存的族人不足千余,各地人迹荒芜,生存艰苦,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可惜当下大家均是零丁散布的回归故居,年轻男女能有机会遇到心仪之人更是难得,若是鮗霖的好事能成,再生几个孩子出来,也算得上是大功劳一件。
“如此,怎不早说。”逸潭心情大好,解刀坐到案旁的编花吊篮里,“是哪家的姑娘,人家可是愿意相与你?”这小子整日赖在他家里,居然也能遇到倾慕的女人,逸潭想到此便觉得好笑,随之心下猛一惊醒,“莫非你看上的是我家阿皎?!”
“怎麽会。”鮗霖鄙视的睨他一眼,嗤道,“还没长大的小姑娘,你当我会那般**麽。”(风兮:阿嚏~)
说到此,鮗霖心有所感的长叹一息,忧伤怀春的自衣里掏出一串银铸的耳坠,提起到眼前来回捻着晃荡,“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南国的美人,红粉娇柔,恪守矜持,我的清清宝贝,更是羞怯动人,温软绵绵。”那晚的浑事若是换给北国的女子撞见,他不死也要掉层皮,清清却是娴静的躲着他,直到他失血过多晕厥在榻,才遣出府里的龙骑将他安然送到家,如此甜似蜜饴的闺阁佳人,正合他所好。
“卿卿…”逸潭笑着游到他身侧,落掌一拍他肩头道,“你这痴蠢小儿,定情之物都到手了,还不去提亲麽,不若我帮你张罗去?”鮗霖苦笑,摇头道,“这是我想要送她的。”绕指一甩,鮗霖捞起细链上的银饰摊开在掌心里,逸潭低头看仔细,“这不是你腰佩上的水铃麽,做耳坠怎的就只有一个?”
鮗霖勾起唇角,收手将那银螺的坠子放回怀中,“这样就好,她定会喜欢。”他躺回到榻上,打着哈欠道,“啊我乏了,改日再聊,晚膳已给你留在房间,先去用吧。”
“你乏了…”逸潭垂首叹息,带上刀转身回房,“你这小子身无所长,唯一技下厨料理的本事出众,兴许能讨得人家姑娘欢心。”鮗霖的北海本家,在淕原开鱼楼食肆为营生,鮗霖自小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一手上好的厨艺。
“喔,对了。”门口刚出去的逸潭探回头来,“后日十五月夜是我小妹生辰,你若闲来无事,帮我做碗寿羹给她送去,七色鱼子,阿皎最喜欢的。”
南海飞鱼形似凤蝶,出水可展翼滑翔及百丈之遥,细砂覆卵七色如虹,口味生鲜绵密,糯软香浓。魬城的七色鱼子羹,是沃町川一带长大的孩童们,百食不厌的小吃佳品。
“南人的食材,选料可真是花哨。”鮗霖吮净指尖的鱼肝酱,盖好精致三层的食盒,“也不知清清喜欢吃什么,那般养尊处优的千金闺秀,如今也没人照顾。”黄昏水暖,他提上满载的丰盛出门,一路心猿意马的犯着花痴,向阿皎修行所在的南岸游去。
鮗霖这厮,从来都不是称职的信使,十次出差九次迟到,剩余一次旷工不到。这回也无例外,边游边玩,磨磨蹭蹭,待终于抵达乱石崖海岸,已是几近天明,“阿皎~”
四下静寂,不闻回音,“这般时辰,怕是还在屋里歇着。”鮗霖浮出水面遥遥望去,蓝眸触景一亮,啧啧称奇,“原来人居的房子都不用屋顶的麽。”唏嘘一番,他游近变化腿脚,走上岸来。
巨大平坦的礁石后面,便是那间小屋所在的院落,片板碎,山石塌,家什四散,七零八落。入目狼藉的地面上,交织缠斗的混乱痕迹犹在。
“砰。”食盒落地,羹洒汤溅,“阿皎!”鮗霖惊惶失色的冲进屋里,心急如焚的四下掀板翻找,“阿皎,你可安好?!”空陋废墟,室迩人遐,“怎…怎麽会…”熟悉入骨的绝迹情景雷电击魂,鮗霖脑中一片空白,怔怔的推门出来…
「阿皎!」
「阿皎!」
「阿皎!」
……
啼鸣不息,挚友不应,鮗霖彷徨无主的攀上岸边的礁石,蓝眸失神的倒映眼前那片碧海青天,不知何去何从。
「救……」
「我…在……」
阿皎早都听到他的召唤,却是虚弱的休缓好半晌才攒足气力回应,消耗至此,鮗霖有责,他来的太迟,差点就来不及了。
「阿皎?」听到她的声音,鮗霖惊喜若狂如释重负,跳着脚的八面巴望,「你在哪儿呢?」
「云……」
「云?」鮗霖溯声抬头,晴空万里,一片云朵,他以掌遮额,仰望那块独领苍穹的蒸蒸弥白,嘴巴圆成大圈,「你在那上面?!」
「嗯…」阿皎回应过他,就虚脱的昏个不省人事,经脉受损五脏衰弱,再加上一夜未眠,她已是熬到极限。好在这之后也没让鮗霖等多久,因为她很快就被风兮给“叫”醒了。
「捉你上去的竟是天神麽,这也忒不像话了!」
「与这厮没有道理可讲,现下没有别的办法,我尽量拖延些时间,你快回去叫人来,越多越好。」
「好,我五日必归,你等着!」
鮗霖这次终于拿出他日行万里的看家本领,烟暮的长袍腾空收敛如梭,击电奔星的潜浪窜出,破水消失。
成功的遣出救兵,阿皎稍放下半颗心,不出意外的话,鮗霖今晚就能返城,但是那些前来援救的南海人,要赶到这里至少也要四日整,她在心里前前后后的盘算一番,悠悠起身转过来。
“昨夜之事非我所愿,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予我七日,我从这里跳下去,算我还你,自此你我仇怨两清,互不相欠。”金霞斑染的目光沉稳无波,清冷的声音平静淡然,视死如归。
她说完自行越过那条蛇,径直走进他身后云载的方轿,青帘掀角一撩,她抱膝蜷成一团,在角落里休息。
“不知死活。”甘洌醇香的梅冷清液,启唇仰饮入腹,酒行一路,辛辣炙烈的灼烧,一下子刺激风兮明神生醒,渐渐迷蒙晕乎的堕落酩酊。
比阿皎保守的预计更早,鮗霖午后寅时便赶回魬城山谷,体能的超常发挥让他平生第一次提前到达目的地,同时也将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鮗霖连滚带爬的钻进城哨守卫的岗塔,拉下那条全城预警的钟绳。
「逸潭!」
鲛人的生命力极强,犹以自体修复伤病的能力见长,将此事拖延上七日,足够阿皎自愈复原如初,也足够远在别国的族人陆续赶到,于是,现在便仅剩下一个问题。
这天上不会有鱼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阿皎身为凡胎肉骨,是不能不吃饭的。饥肠辘辘,口渴难耐,束手无策之下,她只得就地扯下一小片棉花云先含在嘴里,这等无根之水索然无味,也是食不果腹的入口即化。阿皎有气无力的坐倒在云间,可怜兮兮的用小指画鱼充饥。
“石斑,真鲷,苏眉,白鳗…”风兮提着酒壶站在她身后,探头看清楚她画的东西,“这竟是饿到了麽。”幸灾乐祸一笑,他自袖里掏出道符纸,也开始点唾写画。
三两下勾划完,他吐气轻轻一吹,蓝火促息燃起,蚕蚁噬纸成灰,袅袅残烟随风散去,云端空灵的升起卷脚一案,盘盏琳琅,摆满各类海味珍馐,鲜美佳肴,浓郁的熟食香气蚀骨**,疯狂的涌入阿皎所有的感官,吊得她更加馋涎欲滴的开胃无比。
干涸的白唇含恨紧抿,阿皎闭上眼睛,环臂抱膝将小脸深深埋入,不吭不哼的敛息隐忍。
「这个魂淡…」
风兮也不睬她,径自至案前盘膝坐下,自斟自饮的开始自在惬意的独享吃喝。虽然凭他两千多年的道行修为,他早都不必再进食凡谷,不过今日他难得有兴致,何乐而不为。
损人不一定要利己,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闲时排忧解闷,天天笑口常开的舒心良药。
酒下三盅,风兮吃饱喝足,不胜醉意的醺醺然有些上头,冰凝的银眸,浑浊泛红的半掩垂下,华服少女的身影,在视野中一分为二,模糊溶散的隐空化去。
风兮这一昏去,便足足睡死半日,醒来时看到的一番景象,让他瞠目结舌的愣在那里,十几只灰白染血的鸟尸横生遍地,方才还在打蔫不振的饿死鬼,现下正雀跃欢脱的在云上跑来跑去,一个个将那些膘肥体壮的死鸟捡拾起来,仓鼠屯食似的堆成斗大的小山守着。
风兮低头,看着身前置案凌乱的残羹剩食,“莫非,竟是被我引就而来的寻餐鸟儿…”
利刃飞转,削翎剔羽,纤纤素手柔弱无骨,指间辉闪的宰杀刀法却恁的利落熟练。皮剥肉见,按柄一划,只见她就着那片如纱飘落的轻薄粉红拈指嚅唇一吮,鲜嫩带温的海鸟肉片“哧溜”的吸入她口中,被她如啖珍馐似的,津津有味的吃下。
“呃…”风兮嫌恶转过脸,嗤声鄙夷,“无知庶人,饥不择食,失仪忘典,与蛮荒野畜何异。”他起身越过生食甚欢的阿皎,掀帘步入云驾,眼不见为净。
面子不能比命重要,阿皎毫不介怀的快刀连斩,大快朵颐。就这样过了几天茹毛饮血的日子,待到第五天,她终于听到下面哥哥的呼唤。
“逸潭,便是我们几人合力缓冲,你妹妹从这麽高的地方落下来,恐怕还是会伤得不轻,万一有性命之危…”
“别无他法,总比被那凶神吃了的好,这些想必她也明白。”逸潭抬首仰望那片与日月等高的遥远浮云,万般无奈道,“好了,就在这里列阵吧…”
“呃,逸潭…你看那边游过来的是什麽。”鮗霖抬手打断他,指着他身后一团辨认不清的弧形阴影。
几人溯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仅是转瞬之际,庞大的暗影已是近在眼前,骇然神速的向他们咄咄逼近。
“小心…”众人四散流星的躲避逃开,“铿。”逸潭拔刀出来备战,鮗霖受惊也不轻,这物居然能游的比他还快,“怎麽可能…”
突发而至的暗影并未发起攻击,却是悠然平和的展开浮起,沉海的夜幕横生遮住海面透来的日光,明暗反差的交接边缘,阴影外形的滑顺线条尤其清晰,菱形长尾的宽阔身躯一览无余,鮗霖看清它前后的轮廓,猎奇的讶道,“这竟然是只…蝠鱝?”
如此巨大的蝠鱝十分罕见,不过它长的再大,也仍是只汲水滤食的温兽。“喔,它背上驼的是什麽?”鮗霖起身越过蝠鱝的头顶,好奇的绕它背上的椭形重物打量一圈,“蚌?”
一只蝠鱝和一只蚌,“这是神马组合…”鮗霖百思不得其解的挠头,面前的蚌壳与蝠鱝同色,海砂石泥的深灰暗沉,虽然体型都长的庞然如山,存在感却是低调的毫不起眼,直待两只都已经如此靠近,方才被他无意发现。
展翼的蝠鱝茫无目的的飘荡,背上的巨蚌合口禁闭,无声无息让人看不出端倪,鮗霖绕这对默契的搭档环游,最后停在蚌的上方,弹出指节试探的敲敲。
“阿霖,你下来吧。”逸潭收刀入鞘,浮起身叫他道,“这两只海兽能长得这般巨大,必已是近千年的高龄,或许已修得圆满,得道成精也说不定,不要再对它们无礼冒犯。”
“喔。”鮗霖闻言退下,摇着长尾兀自喃喃道,“两只灵兽,跑来这里做甚?”“呼~”他才抽身游离,蝠鱝也跟着动起,振翼与他反方向的倒退三丈,只见它闭息缓缓下沉,平坦的贴进青灰的海底隐形不见,只余背上那陀蚌形的鼓包,仍然纹丝不动的安稳静坐。
“诶,它们在这边睡下了。”鮗霖潜下海底,游回众人身边,“倒是免得碍事,最好不过。”
“邻国的人还没到,趁着还有两天时间,我们先在这里做好准备。”南海的内功并不擅长控水,逸潭指挥众人依阵法排列好位置,便开始与他们做同步练习。
阿皎虽还在天上被软禁,却也未曾缺衣少食,这几天她身子恢复的日益稳健,行水与真气两脉均已打通,运功使力已是无碍。
风兮千年的神体道行深厚,自是比她复原更快,腰不酸背不痛,身强力壮,牙口锋利,每每再看到活蹦乱跳的阿皎,那眼神已是越来越暗沉。
假如有人正在怨恨你,那就绝对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与其徒劳无用的解释,不如尽快自动消失,隐形匿迹。否则只会一次次的让他触景生忿,点燃那熊熊不息的怒火与不甘。
“他怎麽出来了…”阿皎刚用过午膳,正懒懒的躺在云上晒太阳,头顶突然有道高大森然的阴影晃日走过,她撑肘半起身,看着那袭墨蓝的锦袍止步停在她身前,摆张石竹的小案盘坐下来。
袍袖展开,修颀参长的并指间,捏出一道字帖的画符,抖转一捻,符纸化作一枝缤纷盛开的腊梅,墨杆挂霜,饮露相望。
远香暖冬,卧朵其中,金蕊梳丝,重瓣锦红,“哧…”转瞬便被无情的大手拈指扯掉一瓣,香消玉殒的坠落在案上。
芳菲如雨,片片离弃,阿皎莫名其妙的看着风兮没完没了的摧残那枝愈见稀疏的腊梅,嘴里似乎还念念不休的嘟囔什麽。
待她凑近听清楚他口中的念词,金瞳一紧,心头冷激,浑身的汗毛都悚然竖起来。
“咬死,掐死,咬死,掐死,咬死……”
“不好。”阿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惊人速度翻身爬起来,一退八丈远。
「哥你准备好了麽,我要跳了。」
逸潭在水下正在带人演练,闻声抬头一惊,「什麽?!现下距那七日之约还早,还有邻国的外援尚未赶到,你怎的这麽急…」
「来不及了,再不逃这厮就要动手了,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我命由我不由天,拼死也要搏一场,你们尽量想办法接住我吧。」
阿皎与逸潭交代完这厢便回过头来,举袖恭敬的与那边正辣手摧花的风兮道,“在下伤势已愈,现即可完成与阁下的约定,在此以身谢罪,后会无期。”
风兮抬起头,望着那边站的远远的作揖女孩,银眸冥冥的勾唇一笑,“哦?…”他手中几近光秃的腊梅枝上,已被他撕扯的仅剩最后一朵残花,冰冷的薄唇沁寒的凑近过来,含住那簇孤零零的暖红,印齿咬下来。
阿皎看着红花染唇吞没不见,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自己孱弱无助的渺小身躯,在他森白阴冷的利齿间,被噬咬得粉碎流汁,尸骨无存的颤栗惨象。
「哥哥~就是现在!」
风兮再抬起头时,只看到那方繻红的袖角滑软的抚落云端,转瞬消失无踪。
“还真的跳下去了。”他起身把玩手心那束枯枝,几步踱到云边垂望,少女红黄接染的衣袖迎风展开,宛如离枝避冬的秋霜落叶一般,萧萧飘落,归根而去。
日遥云逝,顷刻百丈,直线高速坠落中的阿皎,一路计算出掌的时机,全神贯注的凝神,预备提气。逸潭与其他的南海众人,齐齐聚集在阿皎正下方环绕列阵,每一个都在注目紧盯她下落的身影,蓄势待发。
“喝!”眼见距离那波澜壮阔的清澈海面已不足千丈,阿皎毅然释出通身凝聚的真气,掷出己生最强的一股劲风,直击水面。“轰~”那道风柱实着的打在海面,转瞬反弹回来,气流的巨大冲击使她下落的速度减缓三成,却也震的她浑身麻痹窒息,吃痛之下散了身形。阿皎一手抱着被掌风震伤的右臂,首尾翻转的凌空滚落下来。
“她来了,预备!”逸潭一声令下,星列阵前的九位族人齐齐蓄势待发,阿皎在天上转着虾旋持续下落,待她距离海面不足百丈时,逸潭挥臂大喝,“放!”“咕噜噜噜噜~~~~”语音刚落,背后冷不防被一堆弹软滑腻的怪力顶开,随即四周无故冒出大群五彩缤纷的晶亮气泡,丛生无度的奔腾汹涌袭来,潮汐推砂一般,将阵中所有人都一股脑的冲出去。
“哇靠,这是神马?!”外围守阵的鮗霖以最快的速度闪出这股泡堆,逸潭和其他几人已找不见,源源不断吐出这些气泡的最终源头,正在他身后光芒四射的耀眼生辉。
鮗霖完全注意不到背后的状况,眼前那堆层层密集的气泡团已是越滚越大,以瞬产百万的速度衍生膨胀,光华夺目的冲出海面,云升高耸如山。
“呃?”阿皎看到这番平地横出的怪异景象,还没来得及有什麽念想,“噗~”视野中一片绚丽的彩虹无边,周身湿滑松软如云,她一头扎进这堆绵密的泡沫里。
亮亮晶晶,无水无气,却半点未曾阻碍到她行脉呼吸,反觉灵力灌体,舒畅提神,“怪哉,莫非…会是仙术麽…”这绝不是凡间种族所能拥有的力量,不过,打死她也不会相信那条蛇会好心的施法来救她,“是谁?…”
“呼噜噜噜噜噜~”漫漫糜软的泡沫开始沿着海面扩散溶化,阿皎安然随着这些气泡缓缓下降,待觉察到尾鳍堪堪触凉之际,她翻身摆尾一钻,利落的破水回返入海中。